世界很大,我很小。在地球的脸上,我只是一粒尘埃。风吹过,我飞不起来。是因为风太小,还是作为尘埃我太大?
我喜欢远方。从很小的时候,就静静地坐在村子最高的山顶,想看清远方的那山、那水、那人。那时的天很蓝,蓝得望不到边儿,蓝得远处的山与水与天溶成一面镜子,却照不出远方的那人。那人只在我每夜的梦里出现,模糊得令人绝望。 我不知道那人是谁,只知道他代表着远方,代表城市及里面的一切。
坐在村子的山顶上,有时候从远方飞来一只铁鸟,从我头顶过去,铁鸟上或许还坐着那人,我想一定是的。于是,我的心开始随他一起流浪,到远方,甚至,到很蓝的天上。我以冷漠拒绝了青春的呐喊,以成熟背叛了少年的轻狂。我只想远方,因为我的天很蓝,还因为我知道我的梦很远,远得让我惆怅。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为我将来的远行而备。那时没有车,只用脚步缩短与远方的距离。我从姥爷那学会了编草鞋,从小号的开始,一双,两双,三双……,草鞋越多,离我的梦就越近,我总这样以为。可那时,我却还不知道,远方,是没有尽头的,我所希冀的远方,只在我梦里。草鞋越来越多,我的梦依然很远,一直延伸到我想像不到的地方。
那时候,我很喜欢追逐飞鸟与苍鹰的影子,我希望能像它一样,可以飞翔,飞过那我的小脚不能涉足的河流与山川,然后,去看我的远方。我想那儿即使一无所有,我无悔。村口的一棵大枫树上,有一个老鹰的窝,我爬上去,用线绑在一只幼鹰的脚上,我想它长大后一定能带我走,因为它的父亲母亲能飞得那么高,那么远,它也一定能,我至使至终都相信。但它却死了。一条蛇趁它的父母不在时,偷偷溜进它的窝。它脚上的线可能缠在某条树枝上,飞不动,也走不开,这其实是我的错,至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最后看到它时,它躺在那条蛇的腹中。那天正好路过枫树,蛇也正好从树上下来,嘴里还吊着一根只有我才能认出的线。它在树干上绕着,鼓鼓的肚子好像是树上长出的一个瘤,它绕在那里,眼睛在扁扁的三角头上灼灼生光,与拿着一根竹子的我对恃。竹子是打蛇的利器,因为乡下有竹子是蛇的舅舅的说法。我一竹杆子下去,正中蛇的七寸,它耷着脑袋从枫树上滑下来。它的颈脊断了,不得不死去。谁让它断了我的梦?我得让它用生命偿还,这似乎很不公平,但这世道不公平的事很多,这只是极其微小的一件。
我用尽气力把小鹰从蛇的肚子里拉出来,好好埋葬了它,然后用竹杆挑着死蛇在村里的乡医那儿换了五元六角三分,六角三分给自己买了包硬硬的水果糖,其余的全给了父亲,我知道他会用这些钱到供销社买盐。我们那儿但凡卖蛇来的钱只能用来买糖和盐。硬硬的水果糖我准备在去远方的路上吃。我把它们放在我的专用抽屉——一个用来盛放东西的墙洞里。那年夏天,下了一场暴雨,雨水没过了我的墙洞。我捧着母亲帮我从洞里掏出来花花红红的纸,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偷偷哭泣。
初秋的时候,父亲用陈年的稻草扎了许多稻草人,放在微黄的麦田里。稻草人的衣袖,是一张破旧的塑料薄膜,风吹过,“簌簌”作响,麻雀就这样被吓走了。我躺在稻草人的臂弯下看天,初秋的天空旷而遥远,我的目光所到之处,是我脚步所不能及的。我躺在稻草人的臂弯下看天上云卷云舒,顺便想想我的远方,然后睡着了。梦里到处是繁华,人和高楼比我去过的小镇还多,如电影里的,一模一样。我的骤然惊醒吓跑了一只正舔我脸颊的黄狗,于是,我的梦没了,远方也随之离去,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我想哭,但流不出泪。
秋天一过,雪就开始飘了,落在地上,厚厚的一层,像家里刚弹好的棉被。这是我最喜欢的季节,尽管雪很大,但不觉会得冷,只是因为喜欢的缘故。姐帮我做了一个雪人,和她一般高,我像坐在稻草人旁边一样,坐在雪人脚下。我的体温透过棉袄传给雪人,于是雪人就化了一片衣襟。还没等我给它补上,太阳就出来了,姐说雪人怕阳光,我脱下棉袄披在它身上,然后回家。一顿饭的工夫,我就找不到了雪人,地上只有我一件棉袄,湿湿的,我对姐说雪人跑了,姐说它躲到我的棉袄里去了,我翻开还滴着水的棉袄,说还是没有,姐就吃吃地笑。我想把水滴变成泪,就把水滴在姐的笑里。我站在阳光下面,和姐说,姐,你真好看,像那人。姐没有说话,一转身走进了她的屋。我知道姐会嫁给那人,姐也会成为那人,可是我不能,尽管我很想,很想。
姐嫁给了那人,把我也带去了,这是我没有料到的。姐让我上那儿的最好的学校,在那里,我知道了远方的远处,还是远方。后来,我的脚步没有停过,始终朝着远方前进,风雨无阻,一刻都没有停过。因为远方于我,是一种追求。
如果有一天,我很老了,老得让我无力再回拣丢掉的牙齿的乌黑的发,我还会对我的儿孙们说,我的天很蓝,我的梦,依然很远……
2006.09.24 9:08pm
-全文完-
▷ 进入孤雁双飞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