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有幸（偶尔也觉得不幸）读过一年私塾。塾里的课业是老三样，念书、背书、写大字，朝朝如是。至于教育方法，更是简单扼要到只有一个字：揍！每天傍午的时分，朗朗书声停息，宁静祥和，学童们握笔写大字了。写字，坐姿最重要，必须头正身直，四平八稳。谁若是写着写着歪了头，老师潜伏身后，逆着他倾侧的方向，大幅度地搧个耳光。先生大约不担心矫枉过正，那一巴掌是运足了劲，要一鸣惊人的，不仅承教者刻骨铭心，旁观者也心惊肉跳。这是想一劳永逸，令其永远不再歪。

有一次，我写完大字抬起头，同窗悄悄告诉我：“老师见你歪头，手都扬了起来，后来走了。”我心跳半天。先生手下留情我明白，我是念了几天初中又到这里来的，先生常以：“看，中学生都来我这里念书”证明私塾之优于官学①，若是一巴掌打跑了我，岂非自毁金字招牌。这一记耳光我虽幸免，但从此以后，写字刚一歪头，就好像怕遭重击似的，赶紧恢复正位。我今古稀之年，仍不敢歪头侧身轻率运笔。

后来学了教育学，又从教几十年，深知对学生动手并非良策。可是近来，我这摒弃体罚的理念有些动摇了。

孙女上了初中，我寄予厚望，想把一生的积累传授她。孙女生在长在吉林市，天然的一口普通话，如再有一手好字，将来一“书”一“话”两绝在身，对求职大有益。然而她写字毛病极严重，不仅是头歪，身歪，连桌上的纸也是歪的。写出的字，不是站着，而是躺着。譬如“人”字的两笔，本是一左一右，她却写成一下一上，骇得我瞠目结舌，这简直是魔鬼附体，再进一步，怕不把天和地也颠倒过来。

我火速施教，提要求、讲道理、做示范，她虽诺诺连声，可是写着写着故态复萌，至今未能彻底纠正。我觉察言教身教的局限性，不禁羡慕我老师那“耳光校正法”，一掌下去，入骨三分，当即拨乱反正了。可是孙女毕竟是孙女，焉能舍得。但又不能放任不管，我今提出严正警告：

我中学时有个同学，大家叫他“杨老歪”。他从小就单侧睡觉，脖子歪了，脊柱弯了，长大再也正不过来了，成为畸形人。孙女必须警惕，莫因不良习惯而自毁健康和美容，戴上个“老歪”的绰号。日后如果真有那一天，可别说老人没教育你！

①官学：在私塾与公立学校并存时期，一般称公立学校为“官学”，称私塾为“私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