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这是个空气清新而没有风的夜晚。墙上挂钟响起了凌晨的响声,然后一切归于沉寂。在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杨树的阴影,光秃的树枝纵横交错,清楚地投在一片打扫干净的沙土地上。迎面,树木的枝桠交织在一起,后面现出一堵黑黝黝的矮墙。她无心去看这月下的一切,因为后天有一个重要的宴会。
丈夫早睡了,客厅的灯也关上了,只有化装台上的台灯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发出焦躁的白光。她从阳台回来坐在了化装台前,用满是老茧的双手抚摸着自己起了皱纹的脸。她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怎么也不肯相信自己竟会老到这个程度了。过去圆润细腻的脸蛋配上光滑柔和的细长的脖子,而现在只有岁月留下的刻痕,在手上在脸上在脖子上一直刻到心上。“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出我老了!”她自言自语地说。
她近来越来越珍惜自己了,不但严谨 地训练自己的腰、臀、手脚、胳膊和眼神,而且更加严谨地生活。她明白一个迷人的身材对一个职业女性是不可估量的价值。今天 接到了一个为欢迎某国财团的访华所举行的夜宴的请柬恐怕和这也有一点儿功劳吧,她总是这么认为。
她将这印制精致的请柬矗立在家里那张桌子的靠墙上,又端坐在椅子上,对这请柬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浪漫的想法一个接着一个,蝙蝠似的低低地贴着她的脑门飞来飞去将刚才的因为皱纹引起的烦恼驱散了。
哪位领导会出面接待?有机会结识他们吗?如何在这么短的接触中给他们留下美好的印象?”想到美好的印象,她不由自主地用干枯的双手去抚摸她那松了皮的脖子,脸上的皱纹可以用厚厚的脂粉填平,脖子就难了,摇了摇头,不敢去想了。最后具体落实到穿那件衣服才好。
一套彤红夹金的衣裙,这会不会使她在人群中格外醒目。睡下之后,她又觉得这衣服是不是过于浓艳了,会给人留下一种俗不可耐的感觉。于是,又爬起来在大衣橱里翻腾。丈夫被响声惊醒了,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打着哈欠说:“你怎么还没睡呢?”她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想和丈夫说话,总之,她没有说话。丈夫见她不声不响地在大衣橱里翻腾着,有点儿生气地说:“犯得上这么兴奋吗?被召进宫去选妃似的。”她还没说话。但是想到选妃,她这不是去选妃吗?结识一个达官或者一个大款,以后的日子就不必这么寒酸了 。他没听到回应便转身向着墙壁,继续向睡眠里沉落,迷离中又生出些对这女人的怜悯。她们大多是自愿上当受骗的傻瓜,实在怨不得别人 。
她又拣了一件宝石蓝色、上面有点儿圆点的柔姿纱连衣裙。可是这合成的料子显得寒酸,穿上去绝对是个塑料仕女。而且配什么颜色的鞋子,什么颜色的手提包呢?她只有一双以不变应万变的黑色高跟鞋,和一只黑色的仿真手提包,配什么颜色的衣服都行。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还是睡不着觉,穿什么衣服的问题把她折磨得很苦。忽然想起丈夫的三姨刚从香港回来探亲,不如让丈夫明早探探口风,能不能借三姨的行头先用一下。这个念头给了她莫大的鼓舞。当即就想把丈夫弄醒,又想到他讨厌别人惊扰他的睡眠,现在弄醒他准坏事,只好克制自己耐到天亮。
丈夫没犯倔。只是心怀叵测地望着她,时不时牵动一下嘴唇,让她感觉到,与其说他慷慨相助不如说他在找乐。三姨是个失主僻。逢到大陆的亲友有求于她,她便格外的兴奋,极快地眨着眼睛,让人明白她还老得能动,没等对方把编排了很久的理由讲完,就慷慨地应允。反倒让得了便宜的人有些看不起她,觉得她犯傻,好糊弄,大头,而毫无感激之情。活该!白拣!她立刻得到三姨送的驼色真丝旗袍。镶着深驼色的缎子边儿,盘着深驼色的缎子花扣。短了一点儿,不过总体效果还不错。还有一套妃色的洋装,一瓶香水,一双白羊皮的高跟鞋,一只白羊皮的手提包。她在穿衣镜前试来试去,档次果然提高了不少。丈夫说:“今晚你断然是睡不好觉了,又该为到底穿那一套绞尽脑汁了。”说着抄起一个枕头、一条毛巾被睡到沙发上去了,很快就打出了略带讪笑的呼噜。
驼色的旗袍虽然雅致,且能展现她的窈窕的身段。不过颜色暗了一点儿。妃色的洋装使人显得水灵,还有些异国情调,对男人或女人都有吸引力。丈夫半夜醒来,认为自己果然有先见之明,知妻莫若夫。请柬里还夹着一张车证,她觉得有些不能理解。车证?她何时有坐小车的经历?便把它别在一个镶了荣誉证书的镜框上,觉得这车证似乎比这证书更能说明什么。她没有经验,不知道参加这种活动是可以让单位派车的。
唯恐迟到,便早早的出发了。公共汽车总是很拥挤,像个吃的过饱的胖子,双手捧着肚子,蹒跚前行。真有点担心动作过猛,这肚子就会爆裂。上车也挤下车也挤,显得更骄躁不安,歇斯底里互不容忍。她时时担心着她的白色的高跟鞋,被这些脚轻蔑地踏来蹂去,便小心将她们藏在座位的下方。又时时提防着刹车,一旦刹车便翘起朝前的那只脚,防止前仰后合的脚下的骚扰。
幸好一路费心,她的鞋子几经周折,总算平安无事的到了。然而就在下车的时候,被一个抢着上车的外地人盖上了一个又大又黑的脚印。她没功夫去喊疼了,这个大黑脚印踩疼了她的高跟鞋。她用了吃奶的力气,狠狠的当胸推了那个大脚丫子一把。那汉子饶过她说:“想不到,这小娘们的劲儿还真大!”小娘们儿?她是小娘们儿?她想给他一句可以噎死他的话,可是她就是想不出来,这才觉得自己有点儿无能。只好打开手提包,竟连一张纸也没有。这只被玷污的鞋子,令她好不懊恼。心里立刻像被什么塞满了,沉沉的,像一个败兴的前奏。她常有这样的经验,如果上班前心口突然莫名其妙地发堵,进单位不是迟到就是资料出问题!她将这印制精致的请柬矗立在家里那张桌子的靠墙上,又端坐在椅子上,对这请柬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浪漫的想法一个接着一个,蝙蝠似的低低地贴着她的脑门飞来飞去将刚才的因为皱纹引起的烦恼驱散了。
她的双眼在地上搜索着,总算找到一块被人丢弃的纸币,便在上面唾了唾沫,极小心的擦拭起来,终于把鞋上的邮戳擦掉了。她用手拢了拢在这场灾难中蓬乱的头发,又看了看手表,太早了。离指定的时间至少还有五十几分钟呢。看看夜色也未尝不可啊。入口处灯火辉煌,但是还没有人。她不应该露出急不可待的样子,便沿着广场溜达。一走路才发现鞋子有点儿夹脚,四周却连一把坐椅都没有,这广场越来越大了。有人说这是世界之最的广场,是国人的一个可以自豪的去处。此言之有理,犹如她乐意去那离家很远但是装修的很好的咖啡屋去喝咖啡一样。
约莫时间到了,便向回走,走向入口处。她有点儿心慌。一向习惯高跟鞋的她突然对高跟鞋没了信心。她的脚步很不稳,差一点儿要摔倒了,又觉得鞋子不是太小了而是太大了,很不跟脚,几乎要从脚上脱落下来。她的注意力此刻全部集中在她的脚上了。格外用心地挪着她的步子。尽管她差不多是靠着她的精彩的表现才得以上这台阶,可是这会儿她又很不愿意让人看出她很不情愿让人从她的步履仪态中看出这一点。
她根本没发现,门卫根本没把她的窘迫、兴奋、她的套装、皮鞋、皮包放在眼里,更不要说她的步履仪态了。她从手提包里掏出请柬,郑重其事得有些过火。门卫并没有接过它去仔细的核对,仅仅一瞥,就放她进去了。
经几个隔三差五的服务生的指点,一路左拐右转来到了宴会厅。她径自向前走去,却被一位蓝制服拦住问:“请问您是第几桌?”她才发现,大厅里差不多有三十多张桌子,一排排地开列过去。她回答不上来,因为她从没注意到请柬上还指定了桌次。蓝制服拿过请柬,伸出手指着远处:“请您到第二十七桌,桌上有名片,请对号入座。”
大厅里有了轻微的骚动。原来是宴会主持人和主客们到了。她的眼睛一亮,认出主持人就是经常在媒体中出现的某领导。不知从哪儿钻出来那么多,却又让人感觉并不多余的人,将站着卖呆儿的客人,很快又很客气地弄回到他们各自的座位上去了。
她有点儿委屈地坐下,那主桌竟如遥遥在天,可望而不可及。定睛四望,周围竟都是陌生的面孔。忽然她觉得一种孤冷直向她逼来。本桌倒有个翻译,但是他很显然不愿意为她效劳的,也不愿意为这桌的任何人效劳。他们即使穿着缀满珍珠的礼服也是白搭,谁让他们是第二十七桌呢,而不是第二桌或者第三或第四桌呢。他和桌上的每一道菜都有血海深仇似的,将她们咬得又快又响又狠。也许想起了他不断喷射在她的面颊上以及她盘子里的唾沫星儿,也许他的急不可待——他似乎是很想补偿这些,伸手拿了水果盘中的最大的一个苹果问她:“您不想吃一个吗?”“不!谢谢!”她担心吃掉嘴唇上辛辛苦苦涂好的口红。她吃得很少,每一口饭菜都是用筷子捏上一小撮,小心翼翼地送进口中。她知道,脸上的妆还十分完整。虽然距离主要人物那么远,她还是不愿意在这最后时刻破坏这完美的形象。
皮货专家做出了最后的决定要将这苹果放回了原处,但是在中途还是改变了主意,决定自己吃掉。似乎有人宣布宴会结束。“嗡”地一下前几桌上年轻貌美的人就把某领导捆在中间。相机的灯闪了一下,接着一片按快门的声音。即使将来把这张照片挂在家里又怎么样呢?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回到家,丈夫问她:“战绩如何?结识了几个达官?”她淡淡的说:“眼晕的很。”她不知为什么不久前还渴盼的宴会竟留下这么个印象。她脱下妃色的洋装,挂在门后的衣钩上,又仔细地将皮鞋用无色的万能鞋油光了一遍,放进了鞋盒。不无惋惜地擦掉了脸上精心涂抹的眼影、眼线、胭脂擦掉了保持到最后的口红。她向镜子里瞥了最后一眼,便死心塌地地洗净了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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