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小镇渐渐地热闹起来了,赶车的,送客的,买菜的,卖菜的,人们的脚步一步步送走了旧的光阴,老百姓的鞭炮声渐渐稀薄了,新年的味儿也就渐渐的淡了。
她一大早就立在钢筋混合土桥栏旁,等了许久了,依然没有直接到她那个村庄的车,于是她也就只有这样等着。面前是汨汨流动的小河,两岸秋割后的田野秃出一棵棵茎根,都湿漉漉地的沾着水珠;更远一点的农舍里升起了袅袅的炊烟。空气有点浑浊,灰白的天空就要下雨了一般,她仿佛就感觉到了丝丝雨的凉意。初春的天气,春寒料峭,从口中呼出的白气一圈圈地飘散开了。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亚麻布的上衣,没有扣纽扣,露出里面雪白雪白的绒毛衣。也许因为从遥远的城市归来不久,还不习惯乡村乍暖还寒的气候,她的脸庞上新冒出了些许的小豆豆,而却丝毫没有掩饰她那洁白光滑的肌肤,她的脸小巧而秀气,很大很深沉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羽翼,稍稍翘着,斜偏的刘海下露出的光滑的额头有点儿窄,说明她是一个精细的,哪怕是对一些小事也总是耿耿于怀的人。她的唇丰润饱满,只是在这清寒的晨里显出苍白的颜色。
她蹙着眉头,忧郁地望着桥下的流水,忽儿叹息一声,两颗硕大的泪珠就从她那蝴蝶羽翼般漂亮的睫毛上滚下,落进了静静的河水里,河水仿佛出现了两个旋涡,她似乎听到了“叮咚”的声响,她摸了摸脸,苦笑了一下,许是自己又在顾影自怜了罢?
过了钢筋混合土桥,转过一条小径就是澜中的大门了。此时,大门紧锁,里面几座高大的建筑,静静地立在浑浊的雨雾朦朦的空气里。那栋白石灰抹壁的教学楼由于年代久远,洁白的墙壁露出了乌黑的痕迹,楼顶长出了许多杂草,而今已枯萎成一堆乱茅,沾着雨水湿漉漉地;那楼顶的栏杆还长出了绿色的苔藓,贴挂在上面的八个红漆大字:“勤奋——刻苦——团结——友爱”依然那么红艳,简直就是触目惊心啊。后面那栋稍微低一点的大楼是教师家属楼,大概和教学楼是同一个年代的产物,白色的墙壁也现出了乌黑的痕迹,而那一个个摆了盆景的阳台更是苍老、潮湿。三楼靠边的那个阳台就是她旧时的班主任家的,由于师母的勤快,那个阳台上的花是整栋家属楼最漂亮、鲜艳的。她们站在教室的窗口,就可以望见那总是开着鲜花的阳台:深红的月季,雪白的茶花,金黄的菊花,烈日越晒越艳的太阳花……那是她当时的向往,她深爱着的那一盆如雪的茶花如今安在?也许已物换其主了吧!她怅望着,旧时的记忆又如潮涌来。母校呵,这样让她梦魂萦绕了三年的地方,多少回梦里回到她的怀抱,多少回梦里走进她的心脏,如今她就在眼前,她却没有勇气奔过去拥抱她,因为她想到自从那年的初三毕业后,母校的大门已向她关闭了,她再也不会如过去那样张开臂膀来迎接她这个社会的浪儿。
天真的下起了毛毛细雨,落在身上,冰凉冰凉的。就在她刚才的冥想中,已错过了一列班车,她无奈地又只好等下一趟。天气更加寒冷了,她想活动一下,或许能增加点体温吧。她走过了钢筋混合泥土桥,悄无声息地踱进了那条小径。小径的一边有家书店,此时却冷冷清清地,那看店的正百无聊赖地望着门口;对面是一排大榕树,大概也和老人一般年逾古稀了,繁茂的枝叶,紧紧密密地像一把大伞,挡住了雨水,树下的泥土还没完全湿,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芬芳。树上垂下丝丝缕缕的根须,粗糙的树皮刻着几十年来的风雨沧桑。她一棵棵看过去,不知还是哪一届的学生留下的痕,那饱经沧桑的树干上深深地刻着“沈浪”、“小李飞刀”一类的人物。那正是青春年少爱幻想的季节,沈浪和白飞飞的爱情在她们那些女生的心中是一场悲剧,为他们的爱情感动得热泪盈眶,而心中又朦朦胧胧地憧憬着,向往着,她们的“沈浪”何时出现呢,她们愿像白飞飞一样,哪怕演绎的只是一场悲剧;她的脸掠过一抹微微的笑意。她悄悄地走去,雪白的波鞋踩在泥泞的小径上,悄无声息,只听得风掠过苍翠的大榕树,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然后,小小的紫黑的果实掉落在地上,树下已满是被踩踏的果实,流出紫黑的血,染了一地。她走过去,找到了那棵芙蓉树,它的叶子上刻着她那时青涩的初恋,那是芙蓉花开得最灿烂的季节,昨日的花已红如天边的残阳,而今早刚破绽而出一团团的似深山里的雪莲,一树,红的似血,白的似雪,宛若一群穿着白裙和红裙的仙女在上面舞动。那个黄昏,她悄悄跑到芙蓉树下,选了一片浓绿的叶子,用针悄悄的绣上了他的名字,并默默地许诺:那片绿叶代表他们的爱情,它若能长青,就表明他对她的心会长久。离去时又望了一眼,那片绿叶正守护着那一团似雪的芙蓉花,她甜蜜的笑了。谁知,芙蓉是落叶乔木,季节轮替,花谢花开,那片绣着他的名字的绿叶也不知在几时化了碟飞舞在凄清的秋风里。她望了望,芙蓉树落光了所有的叶子,树枝光秃秃、赤溜溜地在小雨里飘摇着。她不觉又叹了口气。她轻轻地来到那紧锁的白漆大铁门前,她的心剧烈地颤抖着。她望见了那座已变了颜色的教学楼,那触目惊心的八个红漆大字,干枯湿漉的杂草从楼顶栏杆的缝隙里伸出来;她看到了人去楼空的宿舍楼,只有楼下的小树苗长高了许多,楼前升旗台上的红旗兀自翻飞;风又扫过,校园里的花木落叶萧萧……她纤细苍白的手指紧紧抓着门里的铁栅栏,她望了望,呵,正是这双纤长、细腻、光滑的手曾被预示着前途无量,算命的也说她不是务农的命,她将来是和笔打交道的,为此母亲多疼爱了她一些,她的手也就一直能保持着光滑、纤细。而今,她自问它又带给了她什么样的灿烂前程呢?她在那个工厂里做着手工劳动,日复一日,千篇一律,那双手越来越白,也越来越细了。
“姐姐,姐姐……”
她从恍惚中醒来,转过身,看到了脚下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正拉着她的裤角,她蹲下身来,摸了摸孩子红润的脸庞,一时无语。这时,一个老头左手拿着一个不锈钢的小碗,右手的调羹里盛着小半匙的饭,边喊着小孩的名字,边向校门口走来。小孩回过头,向他扮了个鬼脸,又跑走了。她站起来,望见老头心里又是一惊。老头也看见了她,问:“姑娘,你是来访人的吧?还有好些天才开学呢,学校在装修,所有的教师和其家属都搬到外面去住了。你说说看找的是谁,我可以带你去……”
“不,不用了。”她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他越见得老了,而且孙子都那么大了,但是,他就真的不认识她了吗?
老头注视着她,仿佛陷入了沉思。她害怕那种目光,她想起了那顽皮的小孩,就跑过去拉着小孩的手,交到他身边,然后她道:“老师,我要回去了,再见!”他楞了一下,而她已经转过身去了。他的眼神有点迷惑,然后又像突然顿悟了似的,冲她的背影喊道:“你——是谢雨寒!”但她终于消失在了那排茂盛的榕树后。她的脸,早已泪流满面。
她又在风里等了许久。有一辆开往村里的小货车,她迫切地跳了上去。货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驾驶室里只有她和司机两个人。司机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从后座的侧影看去,面庞很清俊,穿着咖啡色的西服,打着领带,脸刮得很干净。在这样的日子,在这样崎岖的山路上,来往的车辆很少,倒是摩托车不时呼啸而过,后座总是搭着一、两个人,大多是年轻的男孩、女孩,大概是像她一样趁春节去走访同学的。她想起了她的同学,以及那个三年之后的同学聚会。地点是在班主任的悯文华的家里。人来得很齐,上学的和已经没有上学的都差不多到了。在她看来,其他人的表现都很好,完全像久别重逢时的那种惊喜、愉悦。那些女同学都打扮提挺时髦了,就是还在校园攻读的也换了一个面是似的,成熟而富有魅力起来,男生们也个个成了英俊小伙子了,总而言之,他们是朝气蓬勃的,体现着青春的魅力和他们的如意,与她的忧郁、黯淡恰形成鲜明的对照。她撞见他的目光了,一如以往的热烈、真诚,但是她再也没有承接它的勇气,她在喧闹的聚会上沉默如斯。她期待已久的同学聚会却带给她无尽的烦恼,也许,从踏出校园的那一步起,烦恼就如影随形地追随着她罢。她是一个好强的女孩,过去的校园生活,优越的成绩以及在老师心目中的地位更加强了她这一性格。她曾是那么傲慢地走进教室,目不斜视地走到那个靠窗的座位去,尽管她知道总有一些人的眼光在注视着她,她乖巧、秀丽,学习顶呱呱,是年级里的“小才女”;她曾那么负气地撕掉了年级第四名的奖状,因为她从不允许自己跳出前三名的圈子。老师说她前途无量,同学称羡她处处比她们强,而如今,哪曾知命运的无常,她仿佛从骄傲的巅峰被抛进了生活的深渊,昨日的辉煌成为历史,她的前程暗淡迷茫,找不到出路的方向;她的锐气业已被生活的轮台磨损,她的秀气依然,但却显示出颓唐的苍白,也许她正属那种未老先衰的年轻人罢。与他们相比,她是不是死气沉沉的,是不是像她们的大姐,而不是同龄的同窗?
车轮滚滚地转动着,呼哧呼哧地。她流着泪,却听不到哭泣的声音,她的哭声湮没在转动的车轮里。于是她就肆意地抽噎着。那年轻的司机专心地转着他的方向盘,也许根本就没发现后背坐着一个满脸泪痕的女子,他们只是陌生人而已,她只是偶尔跳进她的驾驶座,他当然不会去留意一个陌生的乘客,她更无须掩饰,因为他是不知道她的过去的。
小货车渐渐地离村庄近了。她打开车窗,强劲的风突然充塞了后座。她的泪干了,是在风里风干的。她的脸苍白着,一点泪的影子也没有了。三年后的故事毕竟只有她自己觉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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