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晴雯

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晴雯是被王夫人逼死的。是她经不起冤枉、受不住委屈，才带着对宝玉的纯情，带着对以王夫人为代表的封建势力的仇恨走到另一个世界上去的。

我哭晴雯。上天给了她美貌，给了她才华，为什么偏赐给她一个贫贱的身世。

晴雯的漂亮，王熙凤这样评价过：“若论这些丫头，共总比起来，都没有晴雯生得好。”由此可知，晴雯该是大观园第一个美丽的丫鬟。可在贾府里，她却是“奴才的奴才”。因为她是一个无家世可考的女孩子。十岁那年，被贾府大管家赖大买了做丫头，赖大妈妈常带她到贾府中去，因为贾母看见了喜欢，赖大妈妈就把她“孝敬”了老太太，这才升级为“主子的奴才”。身世决定了她的地位，漂亮没有用，才华没有用，照样摆脱不了主子的欺凌，摆脱不了富贵人家势力的目光。

我哭晴雯，老天爷给了她这么低贱的身份，却又偏偏让她生成“脾气傲慢”的性格，锋芒毕露，一种“饥不食嗟来之食”的骨气，见不得那些鬼鬼祟祟的勾当和那奴性十足的行径。当小红正为钻凤姐门路兴奋的时候，她忍不住脱口而出：“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就不服我们说了。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没有，就把他兴头的这个样儿……”秋纹偶尔得到王夫人赏赐了两件旧衣服，正洋洋得意，晴雯却说：“呸！好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还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她把这些攀高枝、得点小恩小惠还觉得有脸的行为看成是可耻，她不怕得罪袭人，也不怕冒犯王夫人。至于对丫鬟中那些不争气的行为更是不能容忍。一次，她在病中，听说偷盗平儿手镯的是怡红院的小丫头坠儿，她火冒三丈，把坠儿叫到床前痛骂，骂她“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她认为坠儿是丢了穷人的脸，这就是晴雯不受污染、疾恶如仇的性格。

在主子面前，晴雯也从来没有看主子嘴脸的习惯，“晴雯撕扇”就是突出的一例：

宝玉……晚间回来，巳带了几分酒，踉跄来到至自己院内，只见院中早把乘

凉的枕榻设下，榻上有个人睡着。……宝玉一看原来不是袭人，却是晴雯。宝玉

将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晴雯道：“怪热的，

拉拉扯扯的做什么！叫人看见什么样儿呢！我这个身子本不配坐在这里。”宝玉笑

道：“你既知道不配，为什么躺着呢？”晴雯没的说“嗤”的又笑了，说道：“你

不来，使得；你来了，就不配了——起来，让我洗澡去……”宝玉笑道：“既这么

着，你不洗，就洗洗手，给我拿果子吃吧”晴雯笑道：“可是说的，我一个蠢才，

连扇子还跌折了……倘或再砸了盘子，更了不得了！”宝玉笑道：“你爱砸就砸。这

些东西原不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有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

你要撕着玩儿，也可以使得，只是便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大东西的，

你喜欢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

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听撕的声儿”宝玉听了，便笑着递给他。晴雯果然

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又听“嗤”“嗤”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

“撕的好，再撕响些”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宝玉赶上来，一把将他手里的

扇子也夺了递给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作几半子，二人都大笑起来。

在那样的时代，在那样的家庭，以晴雯的身份竞做出这种“撕扇”的事，其性格的显露让人称奇。这其中虽然有她和宝玉性格本质的共同处——叛逆性，但更重要的是晴雯内心有着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奴才，从来不听任主子奴役、侮辱和践踏的品格。她有待人的真情，从未有奴才的媚骨。

晴雯生不逢时，但她并不屈服于这个时代，所以，她的性格就决定了她的命运。她不是看不到身境的险恶，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地位的低下，而是性格决定她不可能不将她眼中的不平、胸中的反抗发泄出来，暴发出来。所以，曹雪芹给她作了“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的结论。

我哭晴雯，因为我们在历史的延续中，高洁自重的她，那冤屈的影子并未淡化。

（2006年9月16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