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李娟，是在海口一家小餐馆里。

那是几年前，好友英来信说：“在海口开了一家小餐馆，很需信的过的人去收银。你不是久有‘下海’之意吗，何不先来试试？”也许是感动于是英最信整赖的人，也许是久已蕴积的下海激情如岩浆般迸发，总之我马不停蹄地请了探亲假，毅然踏上了南去的飞机。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小店没有顾客，几位伙计在屋后的小排挡里神侃。我正依着前厅的门楣，望着那一如水洗过的澄明的蓝天发呆。那三个人就是这时出现在我面前的。准确地说，是风尘朴朴的两大人和一个小姑娘。男女的年龄大约在35-40之间，而小姑娘却看不出实际年龄，因为她那挺拔的身段大概有1·7米高，而她那张黝黑的脸上却堆满了稚气。

是找英的。两大人跟英走了，小姑娘留在厅堂里翻看起柜台上的一本《故事会》来。我不记得是怎样跟她开始交谈的了，大概是她看完了书，问我：“阿姨，还有书吗？”不过我很快就知道了她的一些情况：那两人是她父母，兰州人，回族，家里还有一个小弟弟，她叫李娟，十二岁，小学尚未毕业。

李娟口齿伶俐，干练大方，全然没有十二岁少女初见生人时的羞怯。当我问她为什么不读书了时，她告诉我说：父母答应到海口安定后仍让她去上学，不过她自己对上不上学无所谓，她最大的愿望是当模特儿。

她的身材确实是块当模特儿的料，修长的大腿，结实的肌肉。但模特儿也需要较好的知识修养啊。这话我没说出口，只是淡淡地说：还是多读点书好。

接下来我们搬到旁边那爿店，原来那爿给了李娟父母。由于两家都是经营的西北风味小吃，因此从店主到伙计都在暗中较上了劲。大家坐在一起便商讨抢夺顾客的办法。尽管如此，两家的生意仍很清淡。我的工作是收银，清闲的时候较多，每天午餐的高峰一过，我便和李娟跑去逛街。

我一直认为，纯朴的童心可以使沉荷的头脑轻松，蒙尘的心灵洁静。因此在寂寞生涯中，我总是愿意和孩子呆在一块，看他们天真烂漫的表情，听他们异想天开的对话，那真是一种绝妙的享受。然而李娟却是意外。每次我同她去逛街，她总要用十分巧妙的话语从我包里掏出几角块把钱。这还不算什么，令我十分不快的是，每次她接受后，都要说出一些与她年龄不相符的话来。我说了她几回也没用，仿佛那些话是她与身俱来的。后来，元旦快到了，离岛的人增多，生意更加寡淡，竞争加巨。一天傍晚我结账时，李娟来了，她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告诉我她们当天的营业额，又问我们的。我深知她的本意，便笑着说：“怎么，想当间谍哇？你告诉我的都是假的，对吗？”她气恼地转身走了。可第二天结账时，她又来了，并小声说：“求求你麻，不然我爸会骂我没用的。”见她满脸的无奈，我心里一时不知是啥滋味，本该读书的孩子，却过早地品味生存之苦。我不禁又想起了另外一个女孩。

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齐耳的短发，洁净的粉红色衬衫，胸前挂一个大纸牌，深深地垂着头。牌上写着：“我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一场无情的大火烧死了父亲，烧毁了家园，母亲因伤心过度重病在床，我不得不辍学……”开始我疑心这是骗局，日常生活中这类例子太多了。见我犹豫，李娟摇摇我的胳膊。我又想，一个大姑娘，光天白日的，在这罪犯式的接受众人的观看与审视，能没有羞耻感吗？于是我掏出二十元钱送到她手上，拉着李娟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我将这事和李娟要我告诉她营业额的事说给英听。英大笑，说你上当了。这全是她们自己的本事，李娟不会挨父亲的骂，那个女孩家里也没有失火。又说回民的生存意志很强，你不可等闲视之。我仍半信半疑，直到回川后，在市港口路看到一位同样挂牌的姑娘，牌上的内容和笔迹几乎同出一辙时，我才信了，也服了。我在暗嘲自己的痴呆与轻信的同时，心里也生出了许多无可言传的悲哀。

不过，李娟到底掀开生存意志的面网，露了一回清纯少女的本相。那天下午，我又依着门楣了无思绪地读着蓝天，她来了，第一次显得很羞涩，嗫嚅着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是喜欢你的，你同那些人不一样。明天是我十三岁生日，我很想请你吃生日蛋糕，你来吗？”看着她那双溢满真诚的眼，我没有犹豫，拉拉她的手说：“我一定来。”可是当天深夜，李娟和她的父母便仓促地走了。据说，一个月下来，他们所赚的钱还不够交房租水电费。而我也于几天后返回了四川。

我回川已经好几年了，但不知为啥却常常想起那个被生存意志包裹起来的小姑娘，那天深夜她随父母流浪到何处去了呢？在颠沛动荡的旅途中，她能安然地点起自己人生的十三支蜡烛吗？她能实现当模特儿的梦吗？

我深深地祝福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