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如火的六月,沿着烈日的万缕金丝,沿着菠罗蜜的脉络,沿着纱窗的纹理,沿着键盘的敲击声,记忆如雪花,漫天飞舞……
有些记忆总会突然降临。我知道它们会来的,许是因了一朵花,一本书,一张照片,也许并不因为什么。都市里延伸着多少马路,都市的地下就会深埋着多少纵横交错的管道,都市的天空也会隐藏着多少看不见的网。可是,唯有它们从不迷路。我深信永远会有一条秘密通道,让它从一个人内心堆积的岁月里,从眼眸的聚焦处,在每一滴雨每一阵风中,悄悄地浮现。所以,不管身后有没有路,也不用回头,那穿越时空的经年的雪花,总会循着这条秘密通道突然降临。
六月的某一天,我的眼前一直飘舞着轻盈的雪花。
发现那场永无止尽的雪,是在一条枯燥的高速路上。忙乱数月后,拨冗偷闲,一家子驱车去渡假,去赴一场没有目的的散漫的都市之约。六月午后的阳光下,那一场雪,就这样沿着烈日的万缕金丝,从天而降,坠落在我的眼眸里,融沁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六月见雪,并不是幻觉,它们只是高速路旁怒放的不知名的白色的小绒花儿。花白如雪,状如雪,密扎扎地开在六月的枝头上。车太快,看不真切,权且叫作雪绒花吧。这花,沿着高速公路一直延伸着,飘进时光的隧道。于是,我坐在六月,坐在空调车里,从南到北,慢慢地等着老朋友们从秘密通道款款而来。
对雪的记忆,始于童年。童年的雪,是枝头的冰凌儿,是小雪人,是红脸蛋和笨棉袄。那么多年过去了,衣服愈穿愈薄,愈穿越暖,当年母亲为我亲手缝制的旧棉袄还压在母亲的箱底,每年都要搬出来翻晒。母亲像个回收站的搬运工,一年到头,总在不停地翻晒那些旧物什。总也闹不明白母亲为何要守着这些无用的旧物什,我只喜欢不停地购物,然后将不喜欢的全塞给母亲。我轻快地往前走着,时常忍不住拿母亲的节俭开涮。等到我自己做了母亲,才发现,原来我也是个喜收旧货的主儿。我不停地收集着儿子的照片,儿子信手涂鸦的作品,儿子的旧衣物。先生笑我是母亲的衣钵传人。原来,母亲晾晒的不是旧棉袄,她凉晒的是日子,是记忆,它是母亲心底的秘密通道。童年滑落了,雪花年年依旧,时光陈旧了,母爱日日如常。或许每位母亲都是这样的吧。儿子还没有见过雪,他见过的只是童话故事中电视中的雪以及空调房中的冰雕。我想,等他再大一点,我一定要带他到北方去看雪,一定陪着他寻觅一条在六月天里让心灵沁凉的秘密通道。
六月,还有一种花会开。记忆中父亲爱摆弄盆景。有一回,父亲从山上挖回一株不起眼的小灌木,开着白色的小花,父亲说它叫六月雪。很好听的名字。小而密的叶子,苍翠油亮;小而白的花朵;纤弱洁白,枝细长而挺,可塑性很强。我喜欢它们,只因为父亲告诉我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只因为它在六月天开花,似雪。六月飞雪,并不因了窦娥的冤屈,并不因了节气的紊乱,只是一株走不进历史尘埃的小花默默地绽放,只是某一天某个有诗性的人儿为自已的盆景起的一个名字吧。纵使这个城市没有冬天,没有雪,但在都市的纵深处,一回眸,我总能看清楚六月雪当年的模样。
六月,没有雪,我知道的。周末清理书柜,面对一本尘封的毕业纪念册,往事如雪花纷飞。那一张张笑脸,那一句句祝福,尽在眼前。那一滴滴绽放在脸上的泪花,那一朵朵坠落的凤凰花,如雪。多年没联系的老同学,第一次通电话,一口清脆的津片子,让人眼前一热。她说她还记得当年大雪中红衣紫伞的我。是的,我也想念那个大雪的午后,十几个鲜活的身影顶着大风雪去爬山,一路追赶,一路欢歌,在天地间尽情洒下的一路欢笑声。老同学说我一点也没有变,与十年前一样。我知道,我的脸上或多或少地印上了岁月的痕迹,但不管冬夏几番轮回,不管人去了海角或是天涯,当年的模样始终烙在了彼此的心底,总会在六月的窗口萦绕,待人回忆的。有些时光,注定会被收藏晾晒而持久常新的。有些情感,冰清玉洁,只能远远地回望小心地珍藏,近距离的目光只会让它消融。
记忆中有太多关于雪的美好。儿时最好的小伙伴,名字中有一个雪,她去了北京。中学时陪我一起坐在桃花树下假装苦读实为赏花的密友,嫁去了北方。大学时,一起打雪仗的同学,却大都留在了南方,留在了没有雪的南方。听说,那个被我们称作大蜘蛛的讲师最终去了加拿大,而他当年的女友留在了美国。哥哥倒是一直呆在有雪的北方,与雪结伴而行的。一路细细清点,凡是与雪有关的我的朋友们,而今都散落在五湖四海,纵使很少联系,纵然并不相牵,然,记忆中某年的那一场雪,依旧会不经意地循着秘密通道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人,在回忆中学会珍惜与思考,在记忆里学会梳理与成长。那么,就让这场雪一直下吧,下在无雪的南方的六月吧。
在六月,在高速公路上,我任由着自已溜回时光的隧道里,任由自已去拥抱那一场场雪,一次次温暖。先生是最称职的司机,所以我尽可以放心地坐在那儿愣神、发呆、假寐。花,看了一路,不曾疲倦。我终于忍不住想摘一枝。先生知道我的脾气,停车,让我去摘花。于是,我穿着百利的高跟鞋,声雨竹的衣裙,顾不上淑女形象,任性地翻过高速路的栏杆,只为去摘那枝记忆中的六月雪。花有刺,扎了手,先生连声追问可否出血,又怕花有毒,催促我快扔掉。花是摘回来了,近观却不是我想象中的模样,枝上有虫,有刺,扎伤了手,顿时败了兴,依先生言扔到车窗外。情绪莫明地低落了几分。有些事物,注定要隔着距离看才动人吧。而那些刹那的感动,不一定要紧紧握在手心,手心的温度或许也会灼伤记忆。雾里看花是一种境界,凡事又岂能全都看得真真切切弄个明明白白?
六月无雪。但是,在每一个花叶的脉络中,在每一夜的绿窗前,在每一个文字里,总会有如雪的记忆循着秘密通道如约而来,永不迷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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