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觉的花袭人

《红楼梦》是一部创造古代妇女艺术形象最多、最成功的一部书。居于宗法家庭的“太上家长”贾毋；“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的王熙凤；“多愁善感”，把自己的一生沉浸在深海中的林黛玉等等，在人们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处于下层的丫环中最让人难忘的要数被称为“勇晴雯”的晴雯和被称为“俊袭人”的花袭人。

花袭人，这个名字很美。按照贾宝玉的解释是：“因这丫环姓花，就根据古人的诗句‘花气袭人知骤暖’随口而起的。”父亲骂他“不务正业，专在这浓词艳赋上作工夫”。

陆放翁的“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竹识新晴”自然算不上“浓词艳赋”，可这名字很美，很有诗意，与花袭人的“俊”很相称。

在人们心目中，花袭人“俊”是她的外表形象；“温柔和顺”是她的性格形象。“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蕊珠，贾母因溺爱宝玉，恐宝玉之婢不中使，素日蕊珠心地纯良，遂与宝玉。”（《红楼梦》第三回）可见袭人在贾母身边是十分受宠的。她不光外表俊秀，而且“心地纯良”。“心地纯良”到什么程度？《红楼梦》第三回又写道：“伏侍贾母时，心中只有贾母；如今跟了宝玉，心中又只有宝玉了。”宝玉的吃饭、穿衣、睡觉，样样离不开她。平时，宝玉面色稍有变异，她很快就察觉出来。宝玉外出回来得晚一点，她就依门而望，甚至到处寻找。对宝玉那块“命根”的通灵宝玉更是用心看护，生怕宝玉有个什么闪失，有个什么灾祸。一个丫环对她的主子能侍候得如此尽心，单凭“温柔和顺”恐怕还是难以做到的。有批注者说：袭人者，龙衣人也。说袭人是包着那块宝玉的包袱。似乎花袭人天生就是来伏侍贾宝玉的。依我看未必就是这样。

袭人的“温柔和顺”更多的表现在她的“乖觉”上，“乖觉”是她与其他丫环相比更为突出的个性，也是她倍受贾母、王夫人、贾宝玉喜欢的重要原因。所以，我觉得“乖袭人”比“俊袭人”更妥贴。

本来是她的母亲和哥哥要想把她赎回去，她不肯，在家闹了一场，发誓“至死也不回去。”并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了我还值几两银子，要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儿，吃穿和主子一样　，这会子又赎我做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了。”（第十九回）可她为了镇服宝玉的心，就想到用赎身之事来压宝玉，故意说家里要赎她回去，说得宝玉信以为真，泪流满面。然后她才委委婉婉地说出“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去”的话。请看第十九回的描写——

“袭人笑道：‘但你要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宝玉忙笑道：‘你说，哪几件？我多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们看守着我，等我化成一股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急的袭人忙握他的嘴，道：‘好爷，我正为劝你这些个，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第二件，你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只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嘴里混批，只作出个爱念书的样儿来……而且背前面后混批评。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外号儿，叫人家‘禄蠹’，宝玉笑道：‘再不说了。’袭人道：‘再不许谤僧毁道的了。还有更要紧的一件事，再不说弄花儿，弄粉儿，偷着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个爱红的毛病儿了’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罢”。

你看，贾宝玉那个让全家族头痛的“异常性格”就在袭人这一番贴心的话语中像萝卜菜煮芋头——服服帖帖了。比起贾政、王夫人的打骂效果好得多。这就是寓乖觉于柔情的力量。

袭人的乖觉还表现在她的“心计”上。宝玉挨了父亲的苦打后，王夫人把袭人叫去问话，她却没有为宝玉开脱，也没有为宝玉的挨打感到委曲，似乎还有点火上加油。你听：“论理宝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哩。要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要做出什么事来呢。”又说：“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围外来住，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姐妹，虽说是姐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　，设若叫人哼出一声不是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还是平常，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呢？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恐怕太太听着生气，所以总没敢言语。”她这番话真是滴水不漏，使王夫人“越发感爱袭人”笑道：“我的儿，你竟是有这个心胸，想得这么周全。”这番看似实话实说的话，竟决定了以后徒担“虚名儿”的睛雯、芳官、四儿等几个孩子被撵走。真可谓“其虑患也深，其操心也危”。这样的远谋，是非仅有柔情的女孩子能做得到的。

在对待其他的人和事上，袭人也善于权衡，多栽花而少栽剌。她知道要媚主求荣，除了侍奉好主子，巴结好“上级”，“同级的关系也必须处理得八面玲珑。鸳鸯是贾母的丫环，一向受人尊重，在贾母面前很有影响力，她深相结纳；凤姐的丫环平儿，凤姐很喜欢她，并且握有实权，袭人自然不敢得罪。上上下下对她都有好的评价。正如王夫人所说：”知大体，莫若袭人第一。”

袭人乖觉的动力来自于她想要争得宝玉“姨奶奶”的地位。她知道，要实现这个梦想决非易事。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虽说袭人伴的不是“君”，但与伴君一样的诚煌诚恐。丫环茜雪不就是打翻了茶杯就被撵出去的吗？这就是做丫环的命运。因此，她必须通过努力，吃得苦中苦，忍得气中气，力胜群芳，才能脱颖而出，登上理想的宝座。所以，她活得很累，事事要比别人多长个心眼。一千个小心，一万种涵养，去铺平通向理想的道路。

“乖觉”是不能用“心地纯良”来评价的。晴雯遭祸，袭人的所作所为最终将其本质暴露出来。她所谓“温柔和顺”的假面使宝玉产生怀疑和反感。宝玉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咱们私自说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这可奇怪了。”“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单不挑出你（指袭人——作者注）和麝月秋纹来？”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

好一个“温柔和顺”“心地纯良”的花袭人。曹雪芹借宿命论给她的人生作了总结：“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在这里，曹雪芹的“枉自”“空云”用得是多么好呀。可以前做了，现在正在做着这类“枉自”“空云”之事的人，又还有多少呢？

（写于2005年4月5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