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暗中醒来，靠着洞口传来的微弱的光亮，我满怀恐慌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山洞怪石凸兀，阴暗潮湿，洞口处杂草丛生，有寒风细细的吹进来。

我伸出手，不，它已经变成了毛茸茸的爪子，丑陋而笨拙。我真的被变成了一只野兽，一只不人不鬼的野兽，我摸索着爬出洞口，望着冰冷的弯月，放声痛哭，于是，整个山谷都充满了撕心裂肺的哀号，凄厉而苍凉……

这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从此我只能是一只半兽人；只能在太阳落山之后才可以走出崖洞；只能永远孤伶伶的在这样荒芜而陡峭的崖洞里度过这个欲哭无泪的千年轮回。

月圆之夜，坐在洞外悬崖边的大青石上，冰凉的月光照着我孤独而畸形的身影。突然，我看到远处的村子里燃起了大火。那里怎么了？我从没去过那个村子，不，我就从没走下过这个悬崖。我常常坐在崖边的大青石上，远远的眺望那个灯火依稀，鸡犬相闻的地方。那里住着的是人，我也曾经是人，不，我是神，可现在，我什么都不是了。冲天的火光里，我听到了人的哭喊声。

可是，这么远，我怎么听到的呢？难道，已经又过了一百年了？他们说每过一百就还我一成功力，我又能顺风听千里了。可是，对于困在崖洞中的我，这些功力有什么用？会飞有什么用？会顺风耳又有什么用？我恢复了人类的语言，却没有人和我说话；我的眼睛看得再远，却无法穿过漫长的黑夜；我会飞，却只能在黑夜里像幽灵一样在悬崖山涧里漂荡；我所有的神力不过就是能从山林里抓些狼虫虎豹充饥；而我终于可以幻回人形了，却只能在太阳升起时躲在幽暗的崖洞里哭泣。我依然逃不出黑暗的封锁，我依然是个半人兽，我依然只能蜷缩在这阴冷的崖洞里，我依然要在孤独中度过漫长的一千年光阴。那山村，那火光，那哭喊声，所有的一切，都曾在我的眼中繁华荒芜，再繁华再荒芜，而最终都会化为烟尘，看惯了，我的心早己变得僵硬冷酷。

在那熊熊火光里，我看到一个瘦削的女子的身影。她穿着白色的长裙，大火熊熊热浪吹起她的长发，她在火海里用手摸索着，跌跌撞撞漫无目的的乱闯着。她惶恐的睁大眼睛，却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一块燃烧着的木头从旁边的房檐上掉了下来，落在她的脚下，她竟无知的踩了上去，她被烫着了，仰身翻倒在地上。转过身却还依然固执的向前爬去，她的嘴里在喊着什么的，但那汹涌的火声却将她的呼喊轻易的就吞没了。有很多人像她一样狼狈的奔逃着，却没人比她看上去更无助，更孤单。

我手指轻弹，她便被一阵风卷上这清冷的崖顶。

为什么要将她掠上这清冷的断魂崖？我说不清，是为了救她吗？还是因为我终于无法再忍受剩下的两百年的寂寞？八百年的孤独却还没有让我习惯寂寞吗？她已昏睡过去了，娇小的身躯斜靠在洞口外的草甸上，借着月光，我看清了她的面容，她很漂亮！我远远的看着，只能远远的看着。

太阳升起来时，我跑回洞里，一阵巨痛，我幻回人形，站在洞口里侧，轻声喊道：

“姑娘，姑娘醒醒！”她慢慢的抬起了头，用手摸索着站起来，拍了拍脑袋，我想也许她的头还有些晕吧。她盲目的努力四处张望，可是我知道，她什么也看不到。嶙峋的崖壁和荒草割伤了她纤细的手指，我看到有血流出。

“姑娘，快进来，快到山洞里来，你的手破了！”我扶着洞口的大石，小心的探着身子向她喊道。

“这是什么地方？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的？我的妈妈呢？我的村子呢？这是什么地方？”她惊恐的睁大眼睛，慢慢的身后退了一小步。

是啊？这是哪里呢？我是谁？我该如何回答？我低下头，默然许久，才慢慢的说道，不是说，是骗：“这是飞龙岭，离你们村子很远。昨晚你们村子失火了，什么都没留下，人也都跑光了。我从那里过路时看你昏倒了，所以把你背了回来。我就住在这个崖洞里。你进来吧，你的手流血了。”

“飞龙岭？是你救了我吗？……那我的妈妈……”她伤心的站在那里，眼角挂着泪滴，过了好长时间，才慢慢的走进洞里，我伸手将她扶住，洞里立刻弥漫起一种从未有过的芳香。她在石凳上坐下，我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她的手纤细而柔软，却冰凉凉的。当我的另一只手轻轻拂过时，她手上的伤已然痊愈。

“好了！”

“好了？”她有些惊讶，两手相互摸索着。她美丽的微笑让我心醉。“妈妈……我再也无处可去了……”她转尔底下头哀伤的哭泣着，我看着她瘦削的肩膀，竟然有些心痛的感觉，“你可以，可以先在这里住下，过些天我下山打听你父母的消息，然后，送你下山。”我轻轻的说道。

白天，我们说话聊天，听她讲很多有趣的事，她还会做很多特别美味的食物。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盲眼的她竟会将这崖洞收拾得井井有条，充满了家的温馨。有时我假装出外做事，静静的躲在洞里一个她不知道的角落里，偷偷的看着她，心里充满了窃喜。可是我却常常看到她默默流泪，听到她轻轻的哼唱着家乡的小曲。每当那时，我的心竟如针刺一般难过。夜晚，月光下，我们分坐在大青石的两端，有时她给我讲她小时候的事，有时我给她讲我从前的事，她总是笑着，她不会相信的，因为我告诉她那都是我听来的神话传说。

有一天，在明媚的月光下，我突然问她：“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呢？”她似乎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我希望我的眼睛能再亮起来，我想找到我的妈妈！”她说得很伤感，眼里闪动着泪光，其实她不知道，她的眼睛很亮，很美！停了许久，她微笑着，继续说：“我也想看到你，谢谢你救了我！”我笑了笑，“我有什么好看的，我很丑的！”泪水从我的眼中滑落，手中的一块顽石被我捏成粉碎。

三年后

借着浩月当空，我用力敲打着一个硕大的巨石。

“山神，山神，快出来，快给我出来……”

一声雷动，巨石裂成两半，山神神情慌张，衣冠不整的站在我面前。“请，请问上，上，上仙呼，呼唤小的有，有何吩，吩咐？”

“我一直以为那是件很麻烦的事，像你这样的小神做不来的，所以舍近求远，四处寻医访道，抓来了许多的郎中，却没一个管用的，以我半人半兽的模样无法返回天界，前日夜间忽遇紫阳真人，才知原来这凡间的病只能凡间的药医，而这凡间的药原来大都在你心里呢……”我看着他结结巴巴，唯唯诺诺的样子，不禁有点好笑。

“呵呵，大仙，大仙过奖，奖了，我怎么当，当，当得起，不知大仙想要，要医什么病？”

“我能有什么病，是我洞里的，洞里的那个丫环，我想治好她的眼睛。”我突然也有点结巴了。

“上仙，你，你不怕，不怕她看到你这，这样会，会……”

“这不用你管，你告诉我用什么药可以治好她的眼睛就可以了。”

“这，这个，只怕小的说得出，上仙却求不到啊！”山神一脸的为难，嘴巴撇成了弓月形。

“哼，你也小看我了吗？莫说是几味药材，就是……”我长叹了口气，“你还是说吧，是什么药，哪里可以得到，别的就不用你管了。”

“是，是，是，我明白，其实这女子在山上己有三年，不敢瞒大仙，我，我也曾，曾见过的，所以，所以知道些根源。她，她的眼，是，是天生的，人称“石眼”，普天下只有一种，一种药能治……”

“哦，快说，是什么药？”

“西圣灵山，青鹤峰，有一种叫苦云草的，天，天生灵根，可，可治此类眼疾。”

“苦云草？”

“大仙，此去西圣灵山，以大，大仙功力，若是平日，一夜可返，只是，只是如今，小，小的劝大仙，还是，还是不去为好？”

“为何不去，找了三年，不就为今天吗？”

“大仙不明白小人的意思，小，小人也是，是为大仙着想。大仙忘了当初下凡，下凡之时圣上的告诫了吗？前，前日里，有老君使者前来，让，让小的给大仙传话，可小，小的一直不敢明说……”

“哦，他们又有什么话？”我心中不免怒气冲荡。

“是，是说，大仙，若是再动凡心俗念，只怕要万劫不复了。”山神低下头，弓着背不敢看我。

我一转身用力飞上崖顶，在大青石上坐下。

大青石的另一头，她一脸的平静安祥。美丽宛如天使！拖着疲惫的身躯,我的动作变得粗笨迟缓,脚下碎石的声响惊动了他,怕她吓到,我连忙轻轻咳嗽了一声，她微笑着转过头，看着我，大眼睛晶莹闪亮。

“你回来了，今天回来的早，山前的工比山后的工好做些吧，以前你回来总是很晚的。”

“哦，是啊，山前的工好做，人也多，所以早早就完了。哦，不，还没完了，要，明天可能还要做。很晚了，你怎么不进去睡呢？这里，很冷，进去吧！”

“好吧，那你也早点睡啊，白天也忙，晚上也忙，一定很累吧，我烤了几个红著，你一会儿别忘了，放太凉就不好吃了！”她慢慢起身，她己不必再摸索着往前走了，这里她早就很熟悉了。看着她娇弱的身影，我不免有些伤感。

三年，我并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她寻药的。我都没敢告诉她，白天，要么躲在崖洞的角落里，要么沿着野兽留下的地洞冒死潜入地藏王的医库盲目的翻找；夜里，常常不远千里万里的从人群聚集的大城里劫掠名医来，趁着她睡着时为她把脉，思寻可以治好眼睛的药方。多少次充满希望又多少失失望了。功力一点一点的失去了，我当然知道，可是，我却不愿放弃。想医好她的眼睛，又怕她看清我的模样时会惊恐而失望的离去，这样矛盾的心情常常让我夜不能眠，月光下苦苦思索，最终还是想一定要治好她的眼睛，这清冷的悬崖，是我的囚笼，不该让她陪我一起忍受这无尽的痛楚！在失去所有的功力之前，我一定要治好她的眼睛，然后就像当初那样，送她下山，送她回到她妈妈的身边。是啊，我早已找到了她的妈妈，却也不敢告诉他，有时我觉得自己很可耻，像个被自己极为痛恨的小人！

我的功力还有几成？我不知道，只是，我再也无法幻回人形了；再也听不了千里之外的声响；再也看不见百里之外的东西了。幸好我还会飞，还会像人一样说话。上次从峨眉山回来，我突然在半道摔下云头，若不是紫阳真人路过时救我，只怕我早己在日出时化做烟尘了！西圣灵山，更在万里之外，我要如何才能去得？或者我去了，还能不能回来呢？我转头看看洞里，淡黄的灯火光亮让崖洞里弥漫着异样的温暖。回头仰望当空皓月，清冷依旧。

青鹤峰下，我被守山大神打成重伤，逃出西圣灵山，我将被血染红了的苦云草小心的藏入怀中，用尽我最后的气力拼命往回飞，血顺着我的手指一滴一滴缓缓落下！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沉，正在一点点的下坠。天啦，我不能就这样死掉！我挣扎着，取下戴在项上的一粒佛珠，闭上眼默念心咒，一阵巨痛过后，佛珠化成灰烬，我却飞得更快了。

断魂崖就在眼前，我看见了，她正坐在大青石上，轻风吹起她的长发，她的样子温柔而美丽。我在崖顶的上空来回盘旋，舍不得打扰她的安静。想到就要送她离开了，我的心里有种莫名的悲痛。心颤了一下，我从半空重重的摔到了崖顶大青石边。“砰”的一声闷响，一股血从心底泛起，我一张嘴，月光下，地上一片暗红！我努力的爬起来，擦擦嘴角粘连的血滴。

“大哥，大哥回来了吗？是你吗？你怎么了？”我看见她转头向着我的方向焦急的追问着。

“哦，是我，是我回来了，不小心摔了一下！”我强打精神，慢慢的朝她走去，嗓子一阵奇痒。难道，难道我要失去人类的声音了吗？心里一阵恐惧，不，不能再等了，我一定要马上告诉她我终于找到可以医好她眼睛的药了，我要亲手把药交给她，我要说，我要说……

捂着胸口，忍着疼痛，我慢慢的挪到她的面前，看着她娇美的面容上一对闪烁的大眼睛，我不禁泪如雨下。从怀里取出那株苦云草，虔诚的擎半空，那鲜嫩的叶子上，我的血轻轻滴下。我用毛茸的大手小心的擦拭。

“我找到可以医好你眼睛的药了，这叫苦云草，你将它放入口中，仔细嚼烂，嚼碎，然后咽下，你的眼……”我再也说不出话了，嗓子里冒出的是痛苦的呜咽。我立刻紧闭双唇，将苦云草小心的丢在她的手心里。

她那样高兴，背着月光我也能看到她脸上有红色的光彩。我轻捶胸口，不让自己咳出声来，血从嘴角溢出。我静静的看着她将几片嫩叶小心翼翼的放入口中，细细的，轻轻的嚼着。我从没发现她吃东西的样子原来这样的美丽。终于，她咽下去了，觉得有点痒，她开始用手轻轻的揉着眼睛。我知道，她就要看到了，可是，我不能让她看见我，我不能，我决不能，我努力的站起来，想要转身走开。

“啊……”我听见她惊恐的尖叫，我知道她终于看见了，又有一股血从心头向上涌。她本能的用手推了我一把，一个踉跄，来不及站稳，我从崖边坠落，这回不会再有人能救我了，那救命的佛珠已没有了，我向着黑暗的谷底坠落，我听见崖顶上有个声音在哭喊“大哥，大哥……”心猛然一痛，那股血从嘴里喷出，在崖壁上开出炫目的花朵。

最后，我听到鸡叫，东方出现一道霞光，光亮闪过，我微笑着化为一缕烟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