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生了几个姐姐之后,他们的妈妈再次怀孕,足十月,竟生下了他们一对孪生兄弟。左邻右舍、亲朋戚友无不嫉妒得眼红。
孪生兄弟的出生,给本来贫穷的家庭,带来了更加沉重的负担。尽管如此,憨厚的父亲和勤劳朴实的母亲仍然是眉开眼笑。他们早出晚归,凭借着一付硬朗身板,勉强维持着全家的口粮。看着孪生兄弟从咿呀学语、到蹒跚学步,一天天地迅速成长,父母亲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似乎生活中所有的烦恼、困顿顷刻之间都烟消云散……
在不断重复的贫穷与窘迫中,孪生兄弟渐渐地长大了。
姐姐们也一个个地出了嫁。虽然嫁的同样是贫寒人家,但毕竟家里吃饭的人口减少了。那片贫瘠的土地里刨出来的粮食,供父母及兄弟俩填饱肚子,竟略有节余,日子过得不再像以前那样紧巴巴。
兄弟俩长得一个模样。母亲就特意地给他俩穿同样的衣服、理同样的发型,而且常常是同进同出。这样一来,邻里左右就分不出他们哪个是哥,哪个是弟了。有时候甚至连他们的爸爸妈妈也会弄错。
孪生兄弟像他们的父亲一样,性格憨厚本分,同时也继承了母亲勤劳朴实的优秀品质。然而,由于从小缺少营养,他们俩的身材总是比同龄的孩子矮半个头。不过,身板倒是硬朗。敦敦实实的,是种庄稼的好把式。他们的长相也比较特别:眉骨突出,双眼凹陷,鼻子低平,口唇肥厚。这各具特色的五官们一齐挤在了一张不大的脸上,给人的感觉总有那么一点儿滑稽。要是在儿时,这副长相还有些可爱的地方。不过如今长大成年,已经是要谈婚论嫁的“青年哥哥”了,仍然是这副模样,这就叫人不敢恭维了。
孪生兄弟似乎从来不把自己的长相放在心里,整个儿与人一见面就“呵呵”一笑,“阿公”、“阿婆”、“阿哥”、“阿姐”地打招呼,叫得人心里甜甜的。大家因此也很喜欢他们这对小满哥。
更重要的是,前面说了,孪生兄弟俩是做事的好把式。自从12岁那年父亲去世以来,他们俩就辍学了,开始下地劳动,加之他们特别的勤劳,这么多年来就练就了一身真功夫:犁田、掌耙、抛秧、打柴……样样农活都干得得心应手。因此,左邻右舍家里有个啥事,总是喜欢叫上他俩。他俩从来都是乐意帮忙,分文不取报酬,只在东家混个一餐、两顿饭吃也就心满意足了。
孪生兄弟长大成人了,可是还没有哪家姑娘能够看得上,就连平日里很能生事的媒婆也极少上门。这可很让他们那上了年纪的老母亲着急。偶尔也有媒婆从外乡带来已有两三个孩子的中年寡妇,但孪生兄弟俩终究没能看得上。考虑到家里一贫如洗,如今又要平添几张吃饭的大口,恐怕以后的日子会更加艰难。兄弟俩思前想后,最后把头一摇,说:“罢!罢!罢!不要堂客也罢!日子照样的过。”
一开始老母亲还托人四处张罗,看到兄弟俩这个样子,慢慢地她老人家也就不再过问了。兄弟俩的婚事就这样无限期地搁置了下来。久而久之就再也无人问津了。
孪生兄弟俩每次见了人家大姑娘,仍然是“阿姐”、“阿妹”地叫得亲热,然而人家姑娘却并不领情,不再像从前那样答应得嗓音清脆。她们见了哥俩不再似从前那样落落大方。偶尔不巧在外边碰见了面,也会装作没有看见一般,悄悄地溜过去。
孪生兄弟感觉到了人们的这种变化,但他们总是“呵呵”一笑,并不往心里去。以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以后的日子还是照样过。不过,那些个左邻右舍、阿姨、阿伯、大哥、大嫂之流,对待孪生兄弟俩的态度,仍然是一以贯之,这颇令他们兄弟心生感激:毕竟,乡亲们还是没有瞧不起他们的。所以在兄弟俩的内心深处里,对目前的生活现状,就有了那么一点儿心满意足。
碰上乡亲们家里有什么大事,比如孩子出生、女儿出嫁、儿子收媳妇,或者家里老了人等等,孪生兄弟俩不仅会主动上门,去帮忙做些粗重的体力活,还会像其他乡邻一样,在礼簿上写上一个“礼”。虽然花费不过三、五块钱,却还能够说明这兄弟俩礼数周到,颇懂些人情世故。也正因为如此,兄弟俩走出去,见了这些乡亲们,就仿佛觉得,他们都是自己的家人,是那样的可亲可爱。那种家里没孩子,炕上没媳妇的烦恼,于是便一扫而光。
若是说他们俩一点儿都不曾寂寞,一点儿都不曾孤独,从来没有过什么痛苦,那也是假。但对于一睁开眼睛就要下地不停地劳作,才能够勉强维持温饱的孪生兄弟俩来说,晚上回到冷冷清清的家里,草草地弄点吃的,把澡一洗,八、九点钟不到,仰面八叉地往床上一倒,一个呼噜就睡到了大天光。这样算来,他们似乎也没有什么时间去“享受”那些个寂寞、孤独、痛苦……。在我看来,什么寂寞呀、孤独呀、彷徨呀等等靡靡情调,全都是城市里有钱的闲人无病呻吟,这种不良情绪与长年累月为温饱苦、为冷暖愁的孪生兄弟又有何干呢?
操劳一生的老母亲终于去世了,带着深深的遗憾与牵挂,依依不舍地走了。
偌大的一个家就只剩下老哥俩相依为命。姐姐偶尔会带着侄儿们回来看望舅舅。要是到了过年过节,姐姐、姐夫、侄儿们,还有一些平时不太走动的亲戚们都会回家里来聚一聚,吃个几餐饭,住上几晚,也很平常。等年节一过完,家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冷清。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兄弟俩就不再年轻了。
这一年,孪生兄弟俩恰恰五十周岁。哥俩合计着要给自己风风光光地做一次寿。
哥说:“一起做个100周岁怎么样?”
弟说:“成啊!哈哈,100岁!就做100岁!”
早早的,哥俩就一个一个地与左邻右舍、亲朋戚友、家乡父老等打过招呼,说到时候请“李阿公”、“张阿婆”、“桂花嫂子”、“阿哥”、“阿弟”、“阿妹”、“阿猫”、“阿狗”……等等一定赏脸云云。大家一听孪生兄弟俩要合做一百周岁,都“呵呵”一笑,嘴里不停地表示:“恭喜,恭喜!到时候一定来,一定来。”
这一天,杀鸡宰羊,好不热闹!
孪生兄弟俩在姐姐、姐夫们的帮助下,热火朝天地张罗着他们自己的“100周岁”生日宴。虽然忙得满头大汗,心里仍然是乐滋滋的。毕竟,跟别人家赶了大半辈子忙,只有这一次是为了他们自己,心里怎么能够不乐开了花呢?
时近中午,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要忙的事情也都忙完了。兄弟俩把家里收拾停当,穿上平日里不太舍得穿的一身雪白的的确良衬衣,双双出到大门口,准备迎接即将络绎而来的客人。
站在大门口,他们不停地引颈张望,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憨憨的笑容。可是等了很久很久,也不见有客人到来,心里急得跟猫爪儿抓似的,双脚不断地来回走动……可是任老哥俩望穿了秋水,最终也不见一个客人登门!眼看着早已超过了开饭的时间,孩子们嚷嚷着说:“肚子饿了!”就要上桌用手去抓,幸亏姐姐、姐夫眼疾手快,及时制止,才没有使孩子们过分“失礼”。
兄弟俩一脸沮丧,将一肚子的不痛快强咽了下去,转身进了屋,笑着对孩子们说:“不等了,就我们自己人,吃吧!”孩子们得令,欢呼雀跃,纷纷挥箸扫荡。大姐、二姐拉着兄弟俩在上座双双坐下,然后端着饮料领着孩子们一一向舅舅敬酒,祝舅舅“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祝舅舅“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兄弟俩也不再客气,一杯杯自酿的谷酒,“咣当”一碰杯,就“咕噜咕噜”向喉咙里倒去,那架式好像要喝个一醉方休。姐姐怕兄弟俩喝醉了,小声地劝他俩“少喝点!少喝点!”。哥俩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挥手甩开姐姐们,说:“今天俺高兴,就要喝个痛快。”话未说完,仰脖子又是一杯,一直喝得酩酊大醉……
也难怪兄弟俩心里不痛快喝闷酒。本来高高兴兴准备了五桌酒席,除了自家姐姐、姐夫及侄儿们占去一桌半以外,“外宾”就只有上屋80岁的七阿婆提着八个鸡蛋,本屋场田寡妇拿着用报纸裹着的一包饼干,带着两个孩子亲临赴宴,祝贺他们的“100周岁”诞辰!那些个他们过去不断地帮过忙的、三块五块地送过礼的,那些个他们过去不断地为他们吃过苦的、受过罪的,所有的那些个“狗屁”乡亲们、阿哥阿姐们、阿公阿婆们、阿猫阿狗们……一个都没有来!
幸亏有姐姐、姐夫们在家招呼着收拾残局,招呼着喝得酩酊大醉的刚刚满“100周岁”的亲爱的老舅,才使得兄弟俩的这个生日过得不算太冷清。
吃过晚饭,客人们都走了,偌大的老屋里就只剩下老哥俩。
昼酒还在脑海里犯迷糊,老哥俩又端上了酒杯,摆上一盘油炸花生米,就不停地自斟自饮起来。想起自己大半辈子辛劳艰苦的命运,想起早已逝去的老父老母,想起如今老哥俩相依为命的凄凉晚景,他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哭过了,笑过了,然后就脱光了衣服,在堂屋里扭起了秧歌。如此这般地闹腾了一个通宵……
次日一整天,孪生兄弟家没有开门。人们心里想:“也许是酒喝高了吧?睡得这么沉!”
再次日,他家的门仍然紧闭着。
于是就有人通知了他们的二姐。二姐匆忙赶来,从窗户里爬了进去,才发现兄弟俩双双死在了他父母亲生前所住的睡房里,全身赤luo裸地不着一根纱,然而面色却很平和……
追悼会开得简朴而隆重。这回乡亲们都来了,鞭炮声从早到晚响个不停。
根据他们生前的意思,孪生兄弟哥俩就葬在他们父母坟墓的旁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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