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　】

闲来无事，偶翻报刊，于一杂志上见一报道。英不列颠国，有一女子，名赖梅尔者。官居英国雀巢公司生产部经理。于三十二岁韶华时，决然辞去年薪高达四十五万英镑的工作，卖掉汽车以及位于萨里郡价值二百五十万英镑的豪宅，远嫁奥瓦劳岛，成为一土著的妻子。让自己的生活截断众流，使精神与肉体重返初祖，住草屋，食野果，用树枝刷牙，以大地当床……

我没有到过阿尔卑斯山，所以也无缘亲睹竖立在山道旁的那块木版，和写在木版上的那句比箴言更箴言的话语：慢慢走，欣赏啊！只是在这个明月朗照繁星稀少的夜晚，想起了一副已经忘了在何处看过的对联：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且喝一杯茶去；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再斟一壶酒来！刹时，耳畔便响起了悠悠的禅韵。烦乱的思绪也在瞬间跨上九月的马匹，在流逝的光阴里白驹过隙，驰回八月，抵达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悠然。

有诗人说“牧马秋风塞北，最是迷人时节”。然也。“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碌碌人生，若苦为物欲所营役，悲夫。惟明智者，才可放荡襟怀，握紧一粒沙的情缘，活在当下。

对于草原，我历来有着难以诉说得清的情结。这次，我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来到这里了。虽然，现在身处的地方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草原，只能说是一块属于草原的边缘地带，但这一斑可窥全豹的土地对于我和与我同行而来的朋友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草原上的生灵，都在静谧中孕育。天在最辽远的地方贮满云朵，大地把一片最宽阔的绿色海洋拓展到无限绵远。那些绿色的波涛起伏连着起伏，起伏叠着起伏，风吹草动间，随意地展现着大野之美。一片白色的云朵在波涛之上流淌成水，随着地形的起伏而不停地起起落落，同行的小鹏是来自延吉都市的一个朋友，忽然间用惊讶且欣喜的声音把大家的目光聚焦“看哪，羊！那么多的羊……”顺着他用手指引的方向，我看见刚才缓缓流淌的白云正从一道坡一样的地形上披挂下来，仿佛一道奔泻的瀑布，却在转眼之间又滑上另一块坡地，一块连着一块，绵绵远远成无数个毛茸茸的弧面。

在还有几千米就到达一个早已熟识的牧民朋友家的时候，我因为刚生过病，体质虚弱的紧，已经累的不行了，便躺在青青的草地上享受着无边的大草原温柔的呵护，让心灵在从远古走来的圣地中升华，让自己一次次地从狭隘走向博大与豁达。在安静的不带任何污染的空气里，清澈的大地给了我真实的对生命的思考与悲悯的情怀：慢慢走，欣赏啊！

慢慢走，欣赏啊！在这个声音的告诫中，我站起身来抛却平日里冷漠的伪装，而痛快淋漓地狂呼大喊以及狮子一样地狂奔，让心灵彻彻底底地被和风与阳光揉碎又重新组合。喊累了，跑累了，再把身体象摔布袋一样摔在大地上。在摔的时候，无须担心干净不干净的问题，因为在草原上，永远都是干净的。

用自己的肌肤去触摸草原，用自己的心灵触摸大地，让自己象一棵小草一样紧紧地深入大地，并通过大地去与其他的草互相沟通。虽然最终的结果仍然是草还是草，我仍然是我，但是我却在沟通自然的尝试中获得了一种虔诚的快乐。

青云流淌，马头琴悠扬。天空上白色的云朵也随着空灵的节奏演绎着草原的情结。我在云朵的音乐里与草原的音乐里，蹈于天际又旋回地面。我的每一根骨头都被大地的语言竖起，更被心内身外萦绕的音乐燃烧，在这一次次的磨练与锻造中，拥有了一种无法用平日里的语言说得清楚的情怀，与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　下　】

大约十点多的时候，我们终于来到了早已熟悉的巴特尔家里。喝着草原朋友用来招呼宾客的奶茶，看着巴特尔这个草原汉子用熟练的手法将一只羊烹制成精美佳肴的全过程。这个过程，让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草原人民的生活，以及他们与草原的关系。

在北方，有这么一句话流传了千年——鸡羊一道菜。出处已经无法考证，据我猜测，大概是因为鸡在平原的农村和羊在草原都是常见的吧。

制作手把肉的羊，是一只用着拥抱的姿势在大地上行走的，日出暮归的羊。在它几百天的短暂寿命里，承载它行走，予它以肥美食粮的大地，就是它灵魂飞翔的天空。因为能够帮助它生长繁衍的阳光、雨水和青草都在大地上流淌，只要一进入草原，并在草原上觅食，那么羊们的大地和天空就会进入羊的体内。反而，对于人们习惯仰视的天空，羊们却很少抬头去观看。

巴特尔是地道的草原汉子，蒙古族朋友。他杀羊的动作十分地麻利，甩句酸点儿的词儿来说，就是优雅的暴力或者叫杀戮的艺术。他杀羊不是用刀直接刺中羊的心脏，去捅死它；也不是如同闹市中卖羊肉的屠夫一样先用斧子或者锤子砸在羊的颅顶，先击晕再杀死羊；更不是如同杀鸡一样把羊的头颅砍下。而是用一只有力的大手掐中羊的动脉，在羊将晕未晕之时，用锋利的尖刀划开羊的心脏部位的皮毛，然后切入胸腔，随即把右手伸进去，直接掏摘羊的心。据巴特尔说，这种杀羊的方法是最正宗的杀法，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血可以流进肉里去，那样煮出来的羊肉味道才会鲜美。摘了心后，巴特尔又迅速异常地用小刀把羊皮趁热剥了下来，几分钟后，绿绿的草地上便盖上了白色的被子。这期间，我在无意中看见了羊的眼睛，它没有我预料中的那种歇斯底里的绝望，也没有临死前的恐惧，甚至也没有愤怒与怨愤或者说痛苦，有的只是一种归于俗命般的坦然。它只是平静地接受发生在它身上的一切。我不知道它在临死前的刹那是否彻底地明了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

在我的叹息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原来已经脱去衣裳如同一个婴孩般的羊，已经被宿命中的主人分解成一块一块的状态，被放进了一口铁做的锅中，锅的下面燃烧着的是一坨一坨的已经晒的干干的牛粪，煮着这些因为吃草而生成的肉。只一会儿的工夫，旺盛的灶火便让锅中传出咕嘟咕嘟的响声。这因燃烧而响动的沸腾是否就是那个通过肉体死亡，却精神回归的灵魂在传经布教？我不得而知。

三十分钟以后，热腾腾的羊肉在一只大大的木盆中摆在了大家的面前，飘溢着诱人垂涎三尺的香气。本来巴特尔家里的餐桌是非常大的，但是，因为今天多了我们这些来自草原外的人而显得狭小了些，而且就连所有的凳子椅子都坐上人，仍然显得不够用了。同来的小李脑筋来得特别灵活，建议大家把装啤酒的箱子侧立起来，另一边摆上几块红砖，又找出两快木版搭在上面，形成了一条临时的长椅子，大家这才拥有自己的座位。

吃着用白水煮切成大块大块的羊肉，巴特尔这个本来粗犷豪放的草原汉子却表现出特有的耐心与细腻。巴特尔吃完了一块肉后，手中持拿的骨头上连一根肉丝或者筋头都没有，光亮亮的很是好看。而我们这些闯入草原的陌生人却没有他来的地道，虽然没有象他那样很传统地不加任何佐料，而是遵从自己的喜好或蘸着蒜泥或蘸着韭菜花大口吞食，但是却总啃不干净。或许这是由于蒙汉的民族传统与文化而使然的吧。在草原上，生长在那里的人们对于奶与肉都有着近似宗教类敬重的情感，他们认为对一块骨头上的可食物没有啃干净就扔掉，是一种对长生天的亵渎，是一种糟蹋与罪过。我想，这与汉族的农人对于粮食的敬畏与尊重是有着异曲同工的妙处的。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啃不干净骨头上面的肉丝是有着自己的原因的。因为草原上的人们对于吃羊肉是非常讲究的。他们认为吃羊肉应该是越嫩越好，所以煮的时候就不能时间太长，免得煮老了，大约的时间就是三十分钟左右。然，我们这些吃惯了全熟事物的人，对着这些随便咬一口都可以看见有些许的血水滋滋冒出的美味，就算再有天大的胃口也会被血淋淋的现状所惊呆，只好啃几口就放置一旁了事，或者干脆举起大大的酒碗，与在座诸君谋求不醉不归的意境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但是，这种做法却更让自己后悔。根据我的经验，与生活在草原上的朋友们一起喝酒绝对不是一件可以出风头的事情。这些天性豪爽粗犷任侠的朋友几乎个个都是有着惊人的海量，寻常的度数在六十左右的二锅头饮上个三二斤绝对不在话下，就连一些未成年的孩子也可以酒到碗干个三二碗，依旧神色不变。我在同龄之人中也算酒量豪雄的人，但是与巴特尔一比，则小巫大巫尽显原形了。幸好的是巴特尔从来不象许多的汉人朋友那样爱打你喝少了我喝多了的酒官司，而是尽显草原宽广的胸怀，伴随着火辣辣的烈酒用放旷的歌喉唱着自己对生命与草原的感恩。

这种从草原之上升腾起来的歌声，是纯绿色的，无污染的。是与那些经过刻意包装后的歌星用忸怩做作演绎出来的故做多情是完全不同的，有着天壤之别的。这歌声让我感觉到生命的存在，甚至感觉到了刚刚死去成为人们腹中美餐的羊都在歌声中复活，正在嫩绿的草地上悠闲地啃食；穿越歌声，我仿佛看到了草的鲜汁正顺着羊的血管，缓缓地流进巴特尔的心头，再逐渐扶摇成空广豪放却不失柔情的歌声。

歌声插上风的翅膀，飞过众人的头顶，飞过圆圆的蒙古包，飞过辽阔的草原，让洁白的羊群在歌声中铺展生长成移动的稼穑。恍兮惚兮间，我已分辨不清究竟是酒醉了我还是歌声醉了我，或者是草原醉了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