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无葬身之地
采薇
一
“你们知道现在桃江县谁的武功最厉害吗?”憨包鸡打出一张八筒,神秘兮兮地问几个牌友。
“现在能有什么厉害的角色?”读过私塾的四大爷老气横秋地说,神色间很有些不屑:“要说真正的武林高手,还得算民国年间的钗钗脚了。”
“钗钗脚我听我伯伯说过,但是他那时还小,记不太清楚。她到底是咋个厉害法呢?”
“这钗钗脚原本是湖南省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她家的富贵可以用‘腰缠万贯、良田千顷’来形容。因为她父母只生了她一个女儿,满城人都打起了她家的主意。这些人多半是想通过结亲的方式名正言顺地占有她家的财产,其中跑得最勤的要算是县太爷的公子了。可是钗钗脚的父亲看出县太爷的用意,偏偏把女儿许给了城南开布店的周家。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订亲后不到一个月,周家的儿子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身上只有几块乌青的印记。大家都说那是‘鬼打青’,说钗钗脚不是凡人,所有沾过她身子的男人都会毙命。于是满城提亲的人都不敢再上门了。
“钗钗脚的父亲知道这一定是县太爷的阴谋,他决定到常德府去告状。然而他这一去就回不来了,有到府上去做生意的人发现他已经死在了半道上。
“这样一来,县太爷就可以任意胡为了,他逼迫钗钗脚的母亲说,她丈夫原来当过拳匪,如果她不懂事的话,灭门的大祸马上就会临头。
“钗钗脚的母亲知道她家气数已尽,根本无力抗拒紧紧盯着她家财产的一双双贪婪的眼睛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她叫一个忠心的仆人背着不满十五岁的钗钗脚远走高飞,而她自己则关上所有门窗,一把火把整座宅院连同自己都烧成了灰烬。……”
“唉,可惜了那些财产哦。”憨包鸡不胜感慨。
咬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就算没烧掉也轮不到你来享受,那时你爷爷还不知在哪里舔鸡屎呢。”
“后来她又是怎样来到桃江的呢?”奶斑鸠也对这个故事发生了兴趣。
“听说她在河南拜了一个八极门的高手为师,学了一身神出鬼没的本领,二十二岁时独自回乡报了仇后,就浪迹江湖去了。
“钗钗脚来到桃江的时候已经是三十出头的年纪了。那时仆人已死,她在县城南门外修了一座宅子,一个人住在里面,也不出门走动,也不跟人交往。桃江的青年多是些愣头青,他们见不惯她的孤傲,常常明里暗里去挑衅,但不管是夜半翻墙而入的还是白天公然砸门的,没有一个不是断手断脚地被人抬回来的。”
“你们还打不打牌?”咬咬用麻将敲着桌面,不耐烦地吼道:“一个人武功高有什么用?挡得住子弹吗?”
“听他说下去。”憨包鸡正听得入神,向后伸出手去抓住咬咬敲着桌面的手。
“我知道现在桃江谁最厉害。”咬咬洋洋得意地说:“是石碧空。他一只手能掐死一条狼狗。什么钗钗脚,就算是死而复生,石碧空也能把她重新打回棺材里去。”
“你怎么能这样说钗钗脚呢?”四大爷气得胡子乱颤:“她好歹曾保护过桃江人民的安全,只身消灭了鹰愁涧的土匪。咳咳!”
咬咬见四大爷生气了,越发得意地说:“钗钗脚厉害,能经得起我一肉棒吗?”
四大爷眼睛瞪得老大,半晌说不出话来,烟杆举了起来却没有落下去。他摇了摇头,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哝着,把牌一推就起身走了。奶斑鸠叫道:“老家伙,上一把牌你还没开钱呢。”他正要追出去,咬咬一把拉住他的衣襟说:“算了,老东西走了正好,老子懒得听他摆古。”
憨包鸡却感到十分遗憾,他沉默了一会问咬咬:“现在真是石碧空最厉害吗?”
咬咬大刺刺地说:“那当然了。石碧空本来考起了成都医科大学,只念了一年就跑到少林武校去学散打,曾在登封市获得过八十公斤级冠军。回家后他又练了三年的拳击,听说他一拳可以把人打出一丈多远,陈胖子、吴家驹这些过去嚣张得很的人都被他打爬过,现在他们见了他都得绕道走。”
憨包鸡倒吸了口凉气说:“那我们以后不是就没得混的了?”
“就你?”咬咬满脸鄙夷的神气:“你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四大爷刚刚转过屋角,迎面闪出一个人来,吓了他一大跳。那人叫了他一声,说:“是我,张守拙。”四大爷抹了一把冷汗,笑道:“秀才,原来是你啊,我还以为有哪个吃了豹子胆的敢到这条街来做强盗。”
“四大爷,你们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我听上去挺玄乎的。”张守拙说。
“怎么不是真的?”四大爷有些激动:“不信你可以去问你爸爸,桃江县城里凡是六十岁以上的,不知道钗钗脚的可以说是凤毛麟角。”
“可是她早就去世了。”张守拙无限惆怅地说。
四大爷见张守拙神色有异,留上了心,说:“你是不是想给她写本小说?”
张守拙回过神来,笑了笑说:“不,我只是对这些民间奇人比较感兴趣。”接着他又问:“他们说的石碧空你熟悉吗?”
“嘿!那个小子。”四大爷气虎虎地说:“一点武德也没有,仗着他老子原先是公安局副局长,成天欺行霸市,见谁打谁。不要说他了,一说起来我就生气。”
四大爷唠唠叨叨地走远了,张守拙还呆呆地站在黑暗中出神。
二
当当的锣声在夜晚寂静的街道上发疯地敲着。张守拙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听得外面人声鼎沸,一片混乱。有人在喊:“快快快,你们几个守住南边街口,多带几个手雷……婆娘们滚回屋里去,不要在这里挡手挡脚……憨包鸡,你个卵崽乱跑什么?还不快到联防队办公室去领把大刀,帮助守住北边路口?……站住!你这杂种给老子听着:不许放一个人进街来,见一个砍一个,不要见了苗子就拉稀摆蛋……”
张守拙来不及穿好衣服就跑了出去,见到本街的街长地主背着一杆长枪站在街心,正手忙脚乱地指挥着乱跑乱窜的人们。他问了一句:“地主,发生什么事了?”地主一边向男人们吩咐着,一边抽空答道:“鸭窠寨的苗子杀进城来了。来了五卡车。他们扬言要踏平胜利街。”他回过头来,看见是张守拙,脸色沉了下来:“你在这里干什么?这里没你的事,还不回家去睡觉!”
枪声稀稀落落地响了一夜,不像是在进行一场生死保卫战,而只是为了不让人睡觉,每当你刚刚睡意朦胧时,它又呯的一声把你惊醒。那一声声清冷寥落的枪声,就像是一只受了委屈又无处申诉的小狗,不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幽咽。
第二天张守拙起了个大早,他刚刚打开房门就见到满街都是人,好像他们整夜都没睡,并且仍旧保持着昨夜的姿态一般。没有人理他,他在街上跑了一圈,发现各处街口都搭起木马、拉上电网、堆着土袋,临近街口的楼房上都有荷枪实弹的青年来来回回地站岗放哨,任何人都不能随便出入。靠近河边的西南角街上有一大滩正在开始发黑的血,十来只绿头苍蝇嗡嗡叫着在低低的上空盘旋。张守拙这才相信昨夜确是发生战争了。
街上乱轰轰的,人们七嘴八舌地对昨夜的事进行着不同角度的描述和评论。张守拙听了个大概,了解到事情的起因是本街的闲汉光光在上一场赶场天跟在他家门口摆摊的鸭窠寨苗族老汉打了一架,那老汉回去赶了五卡车人来,声言务要血洗胜利街。昨夜有四、五个苗人鬼鬼祟祟地从荒凉无人的河边摸到街上来,想必是来探听情报的,被守在那里的歪脖子他们一顿乱枪打跑了。据歪脖子说,有一个人肚子上中了他一枪,肠子都出来了,估计这会应该已经穿上寿衣了。
地主拿着个无线麦克风走了过来,喂了两声说:“大家莫吵了,听我说话。”人们慢慢从四面八方围拢来,嘈杂的声浪半晌才渐渐止歇。地主说:“昨天晚上我们的联防队员和几个鸭窠寨探子交上了火,把他们赶跑了,算是取得了局部战争的胜利。狗日的死苗子见我们有准备,今天有可能不敢来了,这是值得庆贺的事。比起前年春风路全街老小两千多口人全部逃跑了,让苗子在街上大砸大抢来,我们街的群众是英勇的,但是大家千万不要放松警惕,在一个星期之内,所有男人都要轮流站岗。”
整整一天,胜利街如临大敌,青壮年们把住街口不敢有丝毫大意,女人们在屋里烧饭砌茶给他们送去,老人们则守着孩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街上出现了少有的冷清。
张守拙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有人来叫他值勤,便独自在家里打起了沙包。近来他一直躲在后院打沙包,但是今天他打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泄气了。他觉得自己这样没有任何方法地闷打跟傻子似的,一点效果也见不到,至少没有一个人看出他在体魄方面有什么变化。比如像昨夜这种关系到全街数千口男女老少身家性命、任何人都得出力的事情便没有叫他去,这很能说明他在人们心中,不过是一个连娘们都不如的软蛋。这样一想他便感到了疲惫,浑身的骨节都在醋缸里泡酥了般酸痛无力。他叹了口气,想像着钗钗脚的传奇人生,想像着石碧空的八面威风,又是羡慕又是心酸。
张守拙躲在家里打沙包的事,满街人没有一个知道。事实上他跟这条街的人也根本没有任何来往,他在做什么别人也不知道。
整整一个星期胜利街全线封锁,两天后本街人慢慢地可以外出了,但是外来人绝对不能放进一个来,各家各户更不允许收留外来人口,哪怕是至亲好友也不行,谁也不敢保证不会收留下一个奸细。到了赶场天,联防队员们更是如临大敌,他们端着自制的步枪、五四手枪和马刀梭标等武器严严把住各处入口,与那些从老远的农村挑着鸡鸭、赶着猪羊进城来的农民争吵得唾沫横飞、面红耳赤,随时可能发生各种规模的武装冲突。
第七天地主终于宣布解禁,人们纷纷拥上街头欢呼,老一辈人见了这般情形,依稀中又回到了一九四九年,禁不住老泪纵横。张守拙在大十字购物时,忽然看见一个非常眼熟的人偷偷摸摸地向胜利街方向潜去。他立即放下手中正要购买的东西,跟着走了回去。
两人距离渐渐拉近,张守拙越看越觉得那人佝偻的背影像是个熟悉得朝夕相见的人。过了一会他才想起:这家伙正是本街的光光,因为一个星期来一直没有见到他现身,所以他一时才没想出是谁。那么,他一个星期躲到哪里去了呢?
光光回过头来看见张守拙,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和羞赧,但也转瞬即逝,重新摆出一副无赖相,叉腰拦在路当中,大声武气地说:“喂,你有钱吗?我都快饿死了!”
张守拙哼了一声说:“你闯了祸就跑了,让满街人因为你担惊受怕,你不觉得惭愧吗?”光光眼里闪出一线凶光,涩声说:“你说什么?”张守拙说:“现在他们到处在抓你,你还敢回去?”光光脸色顿时灰败如土,声音也颤抖了:“你说的是真的?”张守拙没有回答他,迳自走回家去。
三
张守拙的母亲赵秀芝出事了。
那天天气有些阴冷,赵秀芝几十年的老风湿又犯了,在前一天的夜里她就疼得从床上滚到了地上,一夜也没个消停。那天早上张守拙劝她不要去买菜了,可她偏偏不听,仍然提着篮子出去了。
张守拙那时正在写一篇小说,写着写着就睡着了。等到他醒来时,时针已经指到了下午三点,母亲还没有回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他心中无端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即到农贸市场去找。
张守拙在农贸市场找了转了一大圈,才在公厕旁边找到了母亲。赵秀芝正躺在地上呻吟,满脸疼得全是汗珠和泪水,人们从她身上跨过来跨过去,没有一个人瞧过她一眼。张守拙以为母亲的风湿发作了,急忙去扶她,可是稍稍一碰,赵秀芝就大喊大叫起来。旁边卖菜的冷冷地说:“她脚杆断了怎么还能走路?没见过这么蠢的人。”张守拙顾不上生气,忙问道:“她脚怎么断的?”卖菜的不耐烦地说:“谁的脚好端端地自己会断?还不是被人推倒摔断的。”张守拙还要再问,卖菜的气鼓鼓地说:“你有完没完?你不会去问她自己吗?”
张守拙只好一咬牙把母亲抱了起来,不顾她呼天抢地地惨叫,向的士车停靠的地方奔去。
到了医院后张守拙才弄清,原来母亲买菜时碰到了过去在他家租房做生意的一个亲戚的老婆,当初那亲戚搬走的时候不但欠下了半年的水电费,还偷走了赵秀芝的一对耳环,因此赵秀芝遇上他老婆,便叫她还出来。没想到那女人反而破口大骂,还一掌把赵秀芝从公厕的台阶上推得翻天倒栽出去,当即摔成了右股骨根部粉碎性骨折。
张守拙没有想到,这个多年来时常在他家混吃混喝,是母亲赵秀芝介绍他学了手艺并且促成了他的婚事的亲戚竟会做出这种禽兽之事来。当晚他去找那亲戚说理,并打算要求他赔偿医药费。没想到那亲戚正在家里生闷气,一见他就暴跳如雷地大骂起来:“狗日的野杂种,你们欺负人也欺负上脑壳来了。”张守拙说:“明明是你爱人把我妈打伤了,怎么还是我们欺负人?”那亲戚说:“早上是老子不在,要是老子在的话,那老母狗就死定了!”张守拙也生气了,说你讲不讲道理。那亲戚说:“老子讲理,老子的刀子不讲理。等你几崽死绝了老子再和你们讲理。”说着就去厨房拿菜刀,吓得张守拙急忙走了。
第二天张守拙去报了案,派出所的人来传唤了凶手,到第二天却对他说,你们之间的关系太亲了,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也不好处理。张守拙着急了,说那你们就这样让凶手逍遥法外了?派出所的人说,这种纠纷最好你们自己协商解决,不要扯上官司,以免伤了和气。说完便不再理睬他了。
随后张守拙又到法院去报案,法院的人在一个月之后才姗姗来迟,那时赵秀芝由于交不起巨额住院费已经移到家中来治疗了。法院的人看了片子,又抽出卷尺来量了量她的腿,得出的结论是:至少要一年才能康复,并且现在伤腿已经短了两寸,以后只能坐轮椅了。张守拙问他们会怎么处理,法院的人说那狗日的要着坐牢,这一句话让张守拙足足等了半年也没见到下文。那时张鸿儒正卧病在床,张守拙两头照顾,根本分不出身来打官司,这事就这样搁下来了。
凶手没有落入法网,张守拙却受到了老天的惩罚,母亲赵秀芝的伤让他欠下了一万多元的高利贷,妹妹张露当年曾被人拐卖过,受了惊吓不敢出门,也做不了什么事。望着越来越空的屋子,一家四口常常禁不住泪如雨下。
有一天张守拙遇到四大爷,想起他说过的钗钗脚的故事,便问他:“四大爷,你说一个人强大了,是不是就会凭着自己的武力欺负弱小?”
四大爷抽着烟斗说:“那要看是什么人了。真正武艺高强之士往往是德艺双修,他们是不会平白无故欺负人的。历史上这样的英雄多了,关王爷、虬髯客、岳飞……他们哪一个欺负过无辜百姓?
“只有那些不肯用心学艺的人才会欺凌弱小。他们学武的目的不是为了弘扬中华武术,而是想在一个地方称王称霸、为非作歹,我们桃江县有许多人都是这种败类。”
张守拙又问:“那钗钗脚,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她是不是也欺压无辜平民呢?”
四大爷“嘿”了一声,面色严厉地说:“你不要小瞧钗钗脚,她虽是弱质女流,却比很多男人更称得上英雄。当年她为父母报仇,杀了狗官后,还在墙上写上了自己的大名。后来在桃江,警察局长的儿子诱奸了一个农村少女,使她怀了孕,却又抛弃了她,钗钗脚听说后,便去割掉了他的耳朵,并逼迫他娶了那少女。这种事,桃江那些好勇斗狠的男人有谁做过?
“钗钗脚一生中做得最精彩的一件事,就是四九年解放前夕,她只身潜入鹰愁涧,斩杀了受到国民党特务操纵的土匪头子高竹松,遣散了正要筹备进攻桃江县城的匪帮的壮举了。这件事说来话长,有时间我慢慢摆给你听。”他接着叹了口气说:“说实话,钗钗脚虽然是民国年间的一个武林奇人,但是解放这么多年来,我还一直没有见到过这样一个让我心折的人呢。”
四
“石碧空搬到我们街来了。”憨包鸡边跑边喊,像是发生了第三次世界大战。人们纷纷回头看他,几个女人不知说了什么,笑得前仰后合。憨包鸡跑了一阵,见没有人响应,正觉得有些气馁,张守拙走过来问他:“是真的吗?”
“怎么不是真的?”憨包鸡气喘吁吁地说:“他把原来的枕流漱石照相馆买下来了,整整四层楼。妈的,真有钱啊!秀才,我们晚上去看他练功行不?”
“行……吗?”张守拙鼓了鼓勇气,还是觉得不妥:“我们和他素不相识,万一他不高兴……”
“算了。”憨包鸡十分扫兴:“我自己去看。”
胜利街的闲汉们蹲在对面的街沿上聊天,国富说:“那卵崽太嚣张了,我们去把他做掉如何?”
奶斑鸠立即附和:“行,老子早看他不顺眼了。”
光光提了提总往下滑的裤裆说:“杂种搞得他像是打遍桃江无敌手了。老子一天到晚看着他在老子对面进出,牙根都是痒的。”
张守拙向他们看了一眼,转身进屋去了。
“石碧空搬到我们街上来了。”张鸿儒说。他是这条街上唯一一个土生土长的有正式工作的老年人,也是全街公认最有学问的人,因为他是个中学语文教师,虽然由于为人过于正直,始终调不进城来,但是对于从没出过一个大学生的胜利街居民来说,他已经算是难得一见的知识分子了。
张守拙正在吃饭,这个消息打乱了他有条不紊的进食节奏。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听人说起这个消息。他停下筷子,没有回头地听父亲说话,但是父亲偏偏又没了下文,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从素来思维缜密的父亲口中说出,使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张鸿儒虽然话只说了半截,心中的一个想法却正在渐渐成型。
张守拙到叔叔张鸿范家去借背篼,听见叔叔也在跟几个牌友说起石碧空。憨包鸡问他:“我听四大爷说起钗钗脚,不知她跟石碧空比,到底谁更厉害些?”
张鸿范显得很是懂行,沉吟了一会说:“从名声上看,钗钗脚要大过石碧空,但是中国传统的功夫多是用来表演的,花架子多,不一定实用,并且过去的事情有很多都是夸大了的,所以钗钗脚的水平难以确定。但是石碧空的功夫却是实实在在的,散打是结合了中国各门各派武功的精华形成的,以实战效果为目的,每个动作做出必须有所斩获,石碧空在这上面浸淫了几年的工夫,应该水平很高。”
憨包鸡佩服得五体投地:“张叔你懂得真多。你以前一定也很厉害吧?”张鸿范嘿嘿一笑,说:“我们过去……嘿嘿,好汉不提当年勇了。”
转眼间石碧空已经搬来胜利街两个月了,但是张守拙一直没有在本街遇到过他,石碧空好像也不屑于与胜利街那些小偷为伍,只管做他的生意,只管任他的威名从外面传回胜利街,传到张守拙的耳中来。虽然他距离张守拙的空间距离比任何时候都近,他在胜利街被人提起的次数也更多,但张守拙却感觉到自己仿佛距离他越来越远,远到了永远无法企及的地步。张守拙曾经去问过憨包鸡,那天他去看石碧空练功,有没有跟他建立什么往来,但是憨包鸡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一副沮丧透顶的样子。张守拙想起钗钗脚的孤傲与冷漠,心想这样大概才是奇人的风范吧,不禁又是艳羡又是遗憾。
这天张守拙一回到家就发现家里出事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门上两个新鲜的弹孔。他走进屋去,看到餐桌翻倒在地,地上满是碗碟盆盘的碎片和淋漓的汤汁,父亲张鸿儒呆呆地坐在屋角的地上,刚刚动过手术本已憔悴不堪的脸色一下子仿佛又老了十岁。张守拙惊问道:“爸爸,出什么事了?”张鸿儒向后面努了努嘴,说:“去看看你姐姐。”张守拙说:“又是姐夫来闹事了?”不等父亲回答,便向后院快步走去。
刚刚走到里间他就听到从后院传来一阵阵间歇性地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他慌忙跑出去。半身瘫痪的母亲赵秀芝爬在厕所门外,大声地说着什么,显得很是焦急。张守拙正要问母亲在那里干什么,厕所里面又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他听出来了,是姐姐张丹在里面。这时他才看到,厕所门上也有一个弹孔。
赵秀芝好不容易才劝得张丹把门打开,门一开张守拙就看见一个头发蓬乱脸色惨白的女人扑了出来。赵秀芝一把抱住她的双腿,那女人连忙蹲下去扶起她,母女俩一时抱头痛哭起来。张守拙没有想到桃江县屈指可数的美女张丹竟然在短短几天内就变得目光呆滞、面如土色、憔悴不堪了。
张鸿儒叫住张守拙,闷声闷气地说:“去把你叔叔叫来,大家商量一下这事。”
张鸿范一来就止住了女人们的哭声。他咳了声嗽说:“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我们作长辈的也不好管。”赵秀芝叫了起来:“人家都放出话来了,不把你张家斩尽杀绝是不会罢休的,你们还在说这些屁事不顶的话……”张鸿儒连忙封住她的话,说:“我们这不是在商量吗?”张鸿范有些尴尬,问:“他真这样说过吗?”张鸿儒脸上有点挂不住,说:“他上次都已经放出话来了,今天又一手持枪一手拿刀打进屋来,谁都不敢去拦他。我以为凭我几十年教书育人积下的名声和一向为街坊邻居调解纠纷的老脸应该能够劝得住他,没想到这家伙六亲不认,一拐肘就把我掀翻到屋角去了。”
张鸿范侧身去问张丹:“丹丹,你们整天这样打闹到底是因为什么?”张丹哑着嗓子说:“为什么?还不就为了他整天在外吃喝嫖赌,没钱花了就拿刀子来逼我要钱,我一个普通工人,哪里供得起他一千八百地输?”
赵秀芝插嘴道:“一米七、八的男子汉,连一个儿子都养活不了。小小从满月起到现在,四、五年时间一直住在我这里,他连颗水果糖都没给买过,只有每逢过年才拉着他四处去骗压岁钱。”
张丹说:“他不光逼我要钱,弄得我现在欠了银行一屁股债,还天天找碴打人……”她捊起衣袖,露出隆起老高并且积了淤血的手臂,咬牙切齿地说:“这杂种不管抓到什么就是一通乱打,上个月他用一把椅子打在我头上,把椅子都打碎了,直到现在我头还经常晕乎乎的。”
张鸿范说:“那你还不如干脆提出离婚算了。”赵秀芝瘪了瘪嘴:“离婚申请早八十年就提交上去了,但是那背时的不肯离——他要离了婚只有去喝西北风——,我们还多次到派出所去报案,可是谁会来管你这些事呢?”
张鸿范皱了皱眉,说:“可惜我年纪大了,你们又奈何不得他。”张丹冷笑一声,说:“你们以为他是石碧空吗?实话说他在外面混得比狗还不如,连桃江中学一个初三的学生都能叫他下跪。是你们太懦弱了。”
张鸿范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向大家眨了眨眼,正准备说出来,原本关上了的大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了,一条魁梧的汉子逆光站在门槛上,显得十分威风。他哼了一声,说:“我在外面已经听了好一会了。你们污蔑我给中学生下跪,现在我要让你们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他走进屋来,指着几个人说:“你们每个人应该都能抵得上一个中学生吧?”说着他一掌把赵秀芝推倒,又扇了张丹一记耳光:“你敢骂老子比狗还不如,老子倒要看看是谁比狗还不如?”他又指着张鸿范说:“你这老卵日的平时装得人模狗样,背地里专门来使绊子。”他实在气不过,在张鸿范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
“喂,你欺负老人家算什么男人?”张守拙不顾父亲百般拉扯,从里屋跑了出来。那人一拍脑袋,说:“哦,我还忘了,这里还有一个男人。你大概不是老人家吧?”说话间突然一脚踢在张守拙肚子上,疼得他当即弯下腰去。
“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期限,一个月内给我弄到一万块钱,否则我要让地球上永远不会再有人敢姓张。”他恶狠狠地说。
五
这段时间张守拙家里越来越破败,姐姐张丹已经外出打工去了,但丈夫杨浩常常不远千里跑去向她勒索,为了养活寄放在娘家的儿子,她只好不断地转移打工地点。到后来杨浩找不到她了,就天天跑到张守拙家来打闹,逼着他们把她交出来。每次临走时还不忘抢走一些财物。
第二年春天,通过法院裁决,张丹终于与杨浩离婚了。她本来怕孩子跟着杨浩会没人照顾,但杨浩在法庭上叫嚣道:“你们如果把孩子判给她就是逼我犯罪。”法院也没办法,只好把孩子判给了他。其实杨浩的目的不过是想得到张丹付给孩子近万元的一次性抚养费,离婚不久他就把孩子赶了回来。当时胜利街的青年们都说张丹太傻,一万元都能买他的脑袋了。但张丹只想早些摆脱这场纠缠了她两千多个日夜的噩梦,因此虽然付清了抚养费后已是家徒四壁,她还是感到阳光从来没有这般明媚过。
然而命运并没就此结束对她和她家的摆布。离婚当夜,张丹与张守拙去卡拉ok唱歌,杨浩突然冲了进来,一句话没说就朝张丹肚子上捅了一刀。有认识的人见势不妙,急忙跑去给她父母报信。张鸿儒夫妇赶来接儿女回家,刚走到一条黑暗的巷子时,杨浩又凶神恶煞地追杀上来,把张守拙刺伤。全家合力将他制服,搏斗中张鸿儒将他砍伤。
出事后,杨浩的哥哥不断向公检法部门施压,并且怂恿杨浩到张守拙家来强行索要了巨额医药费。但是张鸿儒在狱中却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这让他的一个埋藏了很久的想法有了实现的希望。他出狱后见到张守拙的第一句话就是:“石碧空答应教你功夫了。”
据张鸿儒说,石碧空是因为把一个对头打成重伤被关了一个月,刚好跟他在一个监房。全靠他的照顾,张鸿儒才没有被那些穷凶极恶的犯人和狱警打死。石碧空听说了他的遭遇,很是同情,就提出与张鸿儒易子而教:让张鸿儒教其女儿文化,他则教张守拙武功。
那一瞬间,张守拙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张鸿儒冷静地说:“过去的事就当是一场梦。今后学了功夫,就不怕被人欺负了。”
张鸿儒没有看谁,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声音像从天外传来似的:“我在牢中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张守拙觉得父亲在这一刻显得有些陌生,一点不像过去那个老实得阿弥陀佛的乡村教师了。
张鸿儒说:“我活了六十年,自问平生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没有陷害过一个人,也没有向国家伸手要过一分钱,可是老天却偏偏不让我活下去,可见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公平公正。我一生致力于教学,却始终受到排挤和打击,以我一个教龄超过四十年、全县第一批被评为中教高级的老教师,工资却比不上刚刚分配到校的小青年,这是什么缘故?你姐姐当年高考超过分数线二十分却被人顶替了名额,这又是什么缘故?你满腹诗书,才学高出很多狗屁文化官僚十倍,却总是与学校无缘,多次各种招考得了第一名仍然不被录取,这又是什么缘故?你妹妹被人贩子拐卖到河北,五年后才被你母亲营救出来,公安部门非但没有为他们的本职工作出过半点力,反而把我们亲手抓到的人贩放跑了,这又是什么缘故?别人强占我家地基,无故把我打伤,又有谁来过问?多年来杨浩时常来打砸抢,闹得我家惶惶不可终日,我们上诉了不下十次,又有谁当成一回事过?你母亲被人无故打成残废,谁又来禀公执法过?”
张守拙越听越是吃惊,颤声问道:“那是什么缘故?”
张鸿儒厉声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世间永远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一个人过于弱小,连天理也不容!”
张守拙终于见到了石碧空。那天他从街上吃早餐回来,走到下胜利街农贸市场的拐角处时,迎面走来四个乡下人。他们并排走在并不宽阔的道路上,走路的姿势活像四只将要下蛋的鸭子。路边上是一排卤鸭摊,有见机得早的顾客放下选好的鸭子远远走了开去。四个青年耀武扬威地走过农贸市场和卤鸭摊,其中一个还顺手从摊子上抓了一只鸭腿来啃,卖卤鸭的老太婆也不敢问他要钱,眼睁睁地看着四个人捺横竖五地向不远处的康奈皮鞋城走去。有人悄声说:“石碧空要有麻烦了。”
张守拙素来不喜欢看热闹,他认为看热闹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民族劣根性,大家总喜欢欣赏别人的不幸,从而减轻生活给自己带来的压力,求得心理上的平衡。但是石碧空三字仿佛有着强劲的磁力,使他不由自主地随着人群围了上去。
四个青年所带来的轰动效应使他们还没走进康奈鞋城就已被对手知悉了。他们来到鞋城外时猛然站住,一个裸穿着粗毛衣的人抱着双臂靠在透明的玻璃门上,冷冷地看着他们。张守拙听人说,这就是石碧空了。张守拙没想到石碧空大名鼎鼎,却是这般不起眼,他身材不高,体形微胖,表情似笑非笑。他身上唯一让张守拙看出不同的是他的眼睛。这双眼睛生在一张面积很宽的脸上显得很小,但是看人时却像是蓦地里射出的两枚毒针,让人不敢对视。
四个青年没想到石碧空竟敢一个人恭候着他们的到来,事先想好要调戏他一番的言词全忘到了爪洼国去,这使他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啃着鸭腿的青年吼道:“他妈的冲啊!”,将鸭腿向石碧空迎面掷去的同时也冲了上去。
石碧空把头一偏,右腿毫无征兆地突然高高举起,借着跃下门槛的势头,重重地劈在对手的额头上。那青年正向前冲,呯地一声便栽倒在地,脸上被鞋根擦过处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石碧空一记劈挂腿劈倒了第一个人,更不停步,右腿刚刚着地,看似笨拙的身形已腾空而起,连环两腿分别踢向两个迎面赶来的青年。
那两人早有防备,各自向旁边闪开。石碧空一击不中,当即决定采取各个击破的策略,猛地向左边的青年扑去。那青年慌慌张张地挥拳朝他面门打来,石碧空将身一挫,身体半转,抓住那青年的手臂,左胯向外一靠,同时结合一个套腕的摔法,将那人从肩上扔了出去。这时第四个人不知从哪里提了一根扁担,狠狠地砍在石碧空的背上,只听“咔嚓”一声,扁担竟然折为两段。
石碧空回过头来看着那人,那人见一扁担没有劈倒他,心中发毛,正想逃开,石碧空大吼一声,一个滑步窜了上去,左勾拳闪电般击在他下巴上,那人闷哼一声,软软地瘫倒下地,已然昏了过去。
石碧空深知在桃江打架如果对对手容情无疑是对自己的犯罪,因此他每次出击都采用了杀伤战术,虽然只出了一拳一腿一摔,对方已有三人先后倒地。他站在场子中心,隐隐然有种神威不可方物的气概。张守拙看到这个大名如雷贯耳却始终无缘见到的人如此神勇,不禁又是惊叹又是欢喜。
最早倒地的人和被摔倒的人爬将起来,见一个同伴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他们对视一眼,也想逃跑,石碧空向地上那个被重拳击昏的人一指,喝道:“这个人你们不要了吗?”那两个人连忙背起同伴,落荒而逃。跑到远处时,其中一个回头喊道:“石碧空,老子跟你没完,是好汉的就不要夹卵跑。”
事情起因很快就被好事者弄清楚了。那四个人是前些日子与石碧空发生纠纷的一个湖南客商请来砸摊子的。没想到摊子没砸成,己方反而伤了三个人。他们认为湖南客商好对付,他的店面已经转让,不会长期蹲在桃江跟石碧空作对,关键是那四个本地人又与他结下了新的仇怨,他们随时可能打上门来。
六
这天一大早,石碧空的妻子莫芳姿就回娘家去了。石碧空还在床上处于半梦半醒状态时,觉得窗外一片昏暗,以为天还没亮,就想再睡一会。他无意中睁开双眼,却见一个硕大的屁股朝着他直杵了过来,他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发现它正居高临下地贴在他家的窗玻璃上,似乎在向他示威。石碧空翻身跃下床来,推开窗户一看,原来几个泥水工正在邻居黄昌贵家的楼上搞建筑,把三楼的墙壁向外扩展出了一米多远。
石碧空叫道:“喂,你们干什么?快停下快停下!”那几个泥水工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话,仍旧蹲在那里提线的提线,和灰浆的和灰浆,嘴里还唱着下流的小调。石碧空大怒,来不及穿上上衣就冲了出去。
石碧空在楼下撞见邻居黄昌贵,便停下来质问他为什么把房子盖过了他的围墙。黄昌贵啧啧连声地说:“这才稀了奇了,我占了你的地脚了吗?我挖了你的围墙了吗?我向老天要地也犯了法吗?”
石碧空正要说话,街对面钻出一个猥猥琐琐的人来,狂妄地说:“人家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你才来几天?人家没说你占了他的地你还说人家占了你的天?妈麻×的跑到胜利街来撒野的人老子活了三十多年还没见过,去年鸭窠寨五百苗子杀进街来都被老子一网打尽,你娃娃莫非是才从山上下来的,屁事都不晓得?”
石碧空一看来人原来是光光,一腔怒气顿时化成一阵狂笑,说:“老子是什么都不晓得,只晓得你娃娃今天竖着出来就不能竖着进去。”话音未落,他已一拳打了过去。光光虽然没什么本事,见机却快,早已转身躲开。但饶是他躲得快,背上也像是被八磅锤重重地砸了一下,他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冲上喉咙,呛得他眼泪都流出来了。
光光挨了一拳后立即意识到敌我之间的实力差距绝不可以里计,他受了内伤,脚下反而加快了频率,一直向河边跑去。石碧空在后紧紧追赶,两人一前一后地向河边飞奔而去。胜利街的住户这时多半都起床了,他们看着这二人飞也似的奔跑,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在跑步。年轻人则渐渐地聚集了上来,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地靠在街道两旁的树上或建筑物上,面色严峻不发一言,冷冷地观望着事态的发展。
光光跑到河边时才发现这地方并不是个避难的好去处,他没有停步,一侧身沿着桃江河向胜利街另一个街口跑去。跑到这时他感觉到自己体内像是着了火般烧得他口干舌焦,他觉得从来没有这样累过,这一趟仿佛已把他一生的路都跑完了。但他不敢露出丝毫疲态,石碧空一直在他后面二、三十米处紧追不舍,他只要脚上哪一根筋稍微一软,就会被敌人打成肉饼。
张鸿儒刚刚从河堤上锻炼回来,看见光光一阵风似的从他背后跑过来,奇怪地问:“光光,你跑这么快干什么?”光光骂道:“老卵日的给老子闪开。”一轮胳膊把他搡倒在地,继续向前没命奔逃。
石碧空从后面赶来,扶起张鸿儒说:“张老师,你老人家年级大了,不该管的还是不要管。”他抬头一看,光光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他只好先回去跟黄昌贵交涉。
张鸿儒摸了摸摔痛的右胯,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碧空的妻子莫芳姿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她想起昨夜跟丈夫在枕边说的悄悄话,嘴角的褶皱里顿时盛满了甜蜜的笑靥。上午的阳光驱散了阴冷的晨雾,但又并不超出人体感官所能承受的限度,她微闭双眼,仰着头享受着阳光的爱抚。
石碧空把耳朵贴在妻子微微隆起的肚子上,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小东西在踢我呢。才三个月就挥拳动腿,以后准是个小霸王。”
莫芳姿说:“还不是继承了你们家的优良传统。你看你成天跟人争胜斗气,什么时候安分过一刻?你爸爸从小就教你跟人打架,也不是个善类。”
石碧空装作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去呵妻子的胳肢窝,说:“你在背地里编排公公,也是个悍妇。”
莫芳姿最怕痒了,石碧空的手还没伸到她的胁下,她已笑得在床上翻来滚去,把被子全蹬到地毯上去了。她只好使出杀手锏:“你儿子在抗议了。”
三个月来,莫芳姿所有的话就数这句最为有效,简直是百试不爽。石碧空立即规矩起来,执着妻子的手说:“芳姿,我想我们前生一定也是一对恩爱夫妻,要不我怎么总看你看不够?”莫芳姿两腮飞霞,嗔道:“又说这些甜言蜜语来哄人了。都老夫老妻了,难道你不表白我就会离开你不成?”石碧空摩挲着妻子白净的手,痴痴地说:“我说的是真的。每次我去贵阳进货,虽然分别不过一天一夜,可是我的心总是空落落的,就像小时候我跟妈妈住在乡下老家,有时候妈妈进城去看爸爸,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家里,每当黑夜降临,听着蟋蟀在瓦砾堆中鸣唱,猫头鹰在树荫里尖叫,我就会产生一种被人遗弃了的感觉,心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莫芳姿心中感动,却故作轻松地戏谑道:“好啊,原来你小子有恋母情结,把我当成你妈了。”两人嘻嘻哈哈地又滚成了一团。
“这傻丫头,没事你笑个啥?”莫芳姿的母亲问。
“没什么。”莫芳姿不敢抬头看母亲,脸一下就红得像熟透了的柿子。幸好母亲改变了话题,她问:“芳姿,你去照过b超吗?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男孩。”莫芳姿回答,昨夜的迤俪还在脑海中缠绵:“碧空打算等他长大后进北体大去学散打,像刚刚获得世界散打冠军的柳海龙一样为国争光。”
“唉——”母亲叹道:“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一天打打杀杀的了,你看那些武打片,哪个学武的到后来有个好结局?”
七
张守拙今天起床起得特别晚,当他被一阵乒乒乓乓的炒菜声吵醒时,日头已经升到了天空的正中央,妹妹张露正在厨房忙活着。他慢腾腾地洗漱完毕后,继续躺回床上,拿起昨夜没有看完的书重新开始阅读。那只不知名的小动物,它一直在修建的工程庞大、结构繁复的地洞最终完工了吗?它能否凭借这地洞躲过大地上无所不在的危机吗?不知道人类是否也能找到或创造这样一个位于城市核心却又不为人所知的避难所?
卡夫卡是张守拙新近留意到的一位作家。当时他看到那篇叫《变形记》的小说,心里像是被重重地砸了一下似的疼痛。那个被繁重的工作和赤luo裸的金钱关系变成了非人并最终被吞噬掉的小推销员的悲惨故事深深打动了他,那个瘦削而忧郁的作家内心巨大的痛苦同样深深地引起了他的共鸣。原来一个作家还可以如此彻底地关照到人类的痛苦啊!
然而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沉思默想。桃江县文联邀请他去参加一个由县委宣传部与文联联合召开的关于号召全县文艺宣传工作者要大力赞美家乡、歌颂桃江的会议。他本不想去,但母亲赵秀芝说:“去吧,多认识几个人也好。”
张守拙出门时发现街上凭空多了许多人,一堆一堆地聚集着像是在议论什么,这种景象使他想起了去年胜利街与鸭窠寨的战争。他冷笑一声:“这桃江县每天不出几档子惨案天是绝对不会黑的。”
整整一个下午的会议听得张守拙晕头转向。他听来听去没听到一个人说出什么有见地的话,无论是台上的发言,还是台下的讨论,都脱离不了形势一片大好、社会稳定繁荣、上级领导重视、文艺蓬勃发展的套话。“这些人是不是一个班教出来的?”他想:“要不为什么每个人都是用同一种声调鸣叫呢?”这时他又想起出门时的情景:“准是出什么事了。胜利街居民的神经十分结实,如果只是谁家丢了一只鸡,谁家媳妇打了婆婆的事,是不值得他们全部拥上街道来参与的。莫非又是与哪个寨子发生火并了?”
好不容易开完会,已经是下午七点了。张守拙没有心思去吃那种觥筹交错的会议餐,急匆匆地赶回了家。
张鸿儒不在家,妹妹张露也出去了。赵秀芝一个人躺在床上呻吟,她的伤病特别多:年轻时干重活劳损的腰椎尖盘突出、月子里操劳积下的妇女病、如蛆附骨地纠缠了多年的严重风湿、近年来才添加的高血压、脑血栓、糖尿病、早年被人打断的肋骨、前些年被恶棍打破头遗留的脑震荡后遗症、前年摔断后又被庸医接歪了的手腕、去年被亲戚推倒摔断以至永远无法站立的右腿……现在随着年纪的增大,这些过去或隐或显的病症像冲出牢笼的猛兽一般纷纷跑了出来。
张守拙见母亲呻吟得厉害,询问得知她的伤腿又痛了。她的腿去年摔断后,又被医院延误了,所以骨头一直没有长合,稍有动弹就会挫伤断处。张守拙一边给母亲擦药酒,一边回想自己一家与生俱来并且永远无法预测和逃避的天灾人祸,暗暗地流着泪发誓:无论是杀人还是放火,我今后一定不会再让年迈的父母被人欺负了。
这时候隔壁张鸿范家的牌局又开始启动了。张鸿范笑着打趣道:“光光,我还不知道你跑得这样快,简直比兔子还快,石碧空那么快都追不上你。可惜发现得晚了,要不你一准能进国家田径队。”
光光腰弓得像只大虾米,咳着嗽说:“狗日的拳头太硬了。老子挨了一下后马上就晓得承受不起,不跑的话绝对会被打死。”
歪脖子说:“你杂种一跑了之,就不顾你屋里人死活。”光光尴尬地说:“保命要紧,哪个还顾得那么多?”
奶斑鸠笑道:“想不到光光这卵崽也晓得害怕。早晓得害怕你充哪样尖脑壳?一会又去打人家老苗子,一会又去惹石碧空,我还以为你本事通天了。”
张守拙一边扒着饭,一边听着他们说话,然而不一会他们就专注于打牌了,再也听不到任何关于石碧空的事的进展情况了。他想石碧空怎会与光光打起来呢?这时忽然从屋后传来一声尖厉的哭叫:“我可怜的崽哟!你咋个就去了啊?”
这一声哭叫一发出,隔壁的牌局马上就停了,张守拙一时还没弄清是谁在哭,只听叔叔说:“憨包鸡死了。”
张守拙随着他们来到住在他家后面的憨包鸡家,只见憨包鸡的寡母正伏在床边捶胸顿足地嚎啕,屋里没有开灯,他们看不见床上的情况,只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歪脖子拉亮了灯,张守拙这才看见憨包鸡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肚子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为了便于缠绷带而剪得稀烂的蓝色上衣已经被大量的鲜血染成了铁褐色。
光光走过去解绷带。憨包鸡的母亲惊叫起来:“你干什么?”光光吼道:“老子看一下他的伤势不行啊?”说着把绷带一层层解开。随着血腥味越来越浓,大家都看到了那个致命的伤口,它在肚脐眼上方不到两寸的地方,是一道很深的刀伤,从伤口边沿的皮肉往两边翻开的情况看,凶手的力气非常大,他是用一柄并不锋利的刀子在一瞬间完成刺入和拔出的动作。光光细细瞧了一会,惊讶地叫道:“崽咦,人的肉原来都是泡泡肉!”
八
“快点快点!石碧空和光光打架了。”几个人边跑边喊。
“野杂种!”国富咬牙切齿地骂:“敢跑到胜利街来逞凶,老子们做掉他。”
石碧空没有留意到正渐渐靠近的人群,或许这根本不值得他留意,街上哪次发生斗殴,看热闹的人不是围得水泄不通?
他还没有找到黄昌贵,就有人来找他了。一个老女人疯了似的从黄昌贵家对面的屋里跑出来骂道:“你这个挨刀的,你把我崽怎样了?你要是害了他你要着割点点的。”石碧空大怒,一巴掌把她打翻在阳沟里。
“兄弟们,上啊!搞死这个杂种!”有人在喊,人群顿时乱成了一团。石碧空回头一看,四、五个人手持刀棍直冲了上来。石碧空大喝一声,迎上前去,一低头避开最先劈来的马刀,捉住对方手臂向后几乎扭了一圈,脚下同时使了一个德合,将其摔倒在地。其余四人差不多在同时也已赶到,四般兵器一齐往石碧空身上招呼过来。
石碧空倒着碎步不断后退,一边寻找敌方的空档。刚退得五、六米的样子,后脑上忽然一股劲风袭来,他急忙向左一个侧闪,一条青杠扁担嘭地砸在地上,石碧空用余光向后一扫,见又有几个人冲杀过来,他不敢怠慢,把腰一塌,右腿为轴左腿凌空向后横扫了一百八十度,一记转身后摆腿重重扫在还来不及收回扁担的人的鼻梁上,那人闷哼一声,顿时昏倒在地。这时整条街都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打死他!打死他!”的喊声。与此同时,从石碧空家四楼的窗口钻出一个身穿警服的老人,也在喊着:“碧空,打死他们,打死了我负责。”
石碧空踢倒一个敌人,立即抽身跳上街旁的台阶。他看见越来越多的人冲了上来,心知不能死守在一个地方,此时尽管他背靠墙壁,不用对付从身后袭来的敌人,但对方人数太多,就算不被砍死,累也得累死了。于是他跳下台阶,连续两记摆拳打倒两人,冲开一个缺口,向通往大十字的街口奔去。没跑得几步,前面又有一大群人握着扁担扦担冲将上来,口口声声不要放跑了他。石碧空飞起一脚正蹬腿踹在当先一人心窝,同时左手抓住另一人凌空劈来的扦担,右手一拳将他击倒。就在这时,他的腰间一痛,已被从后方横扫过来的扁担击中。
石碧空红了双眼,提起夺来的扦担轮了一圈,一片紧音密鼓的响声过后,好几个人手中的武器都脱了手,有一个人退得稍慢,头上被砸了一扦担,鲜血立即涌了出来。
光光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与张鸿范站在黄昌贵家二楼阳台上指指点点。他说:“张叔,你看石碧空能不能跑出去?”
张鸿范说:“难说,他要是拼命了,有谁能挡得住他?”光光顿时吓得脸色惨白:“那怎么办呢?那怎么办呢?他今天要是不死,我就死定了。”
此时一个名叫豹子的十七岁少年右手插在兜里走了过来,冷冷地瞥了场上一眼,迳自向街上去了,石碧空的目光与他一碰,不由自主地感到心中一寒。正在这时,只听“咔嚓”一声,石碧空手中的扦担被一口大砍刀劈断。围观众人纷纷欢呼雀跃。
转眼间石碧空已陷入了重重包围之中,扦担已断不能及远,更难招架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不一会石碧空的头上、肩上都受了伤。但他越是受伤越是勇猛,他扔掉两截断棍,猛地冲向人群,夹住一人胳膊一扭,那人惨叫一声,手臂已给扭断。石碧空打伤一人,更不松懈,双手按住另一人肩头腾空跃起,一记飞膝狠狠地顶在他的胸口,那人十分惊讶地听着从自己胸腔里发出一片断裂声,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
站在石碧空家楼上的老人正是他的父亲石献宝,他看见围攻儿子的人越来越多,胜利街的青年几乎全部参与到这场斗殴中来了,心中也慌了,急忙拿了一把手枪与老伴、大儿子、儿媳一起跑了出来。
奶斑鸠正站在石碧空家的台阶上,看见石献宝准备开枪,冷不防伸手夺了过来。石献宝一愣,已被人打倒在地,他的家人们也陆续被人尽数打倒了。
石碧空眼见全家人都被打伤,刚一疏神,一口马刀已劈到了他的头上。说时迟那时快,石碧空把头一低,滚到那人怀里,左手一捞,如铁钳般捏住了他的手腕。那人痛得哇哇大叫起来,“呛啷”一声,刀已坠地。这时石碧空听到背后有人大叫着跑来,他觑眼一看,见一口明晃晃的刀子递到了自己胁下。石碧空来不及思索,当即捡起地上的马刀,顺手往后一插,只听一声惨叫,一个人倒了下去。
石碧空挥刀逼退围得最近的人,这才看见躺在地上的人是憨包鸡。他依稀听得憨包鸡在倒下之前嘴里喊着“石碧空,接……”接什么呢?他蓦地想起他刚搬来胜利街的一天傍晚,憨包鸡上门来向他学武的事。
“这是胜利街少有的几个我不讨厌的人,虽然他有些傻气。”石碧空不合时宜地走了神:“还有那个我没有见过面的张守拙,从他父亲的描述当中可以看出,那是个有思想的人,要是跟他相处,会是怎样的情景呢?桃江的民风剽悍凶残,那样一个文弱的人怎么生存呢?”这时候他听得从自己的大脑中传来一片不绝于耳的碎裂声,十余条扁担轮番砍在他的脑袋上。
“终于要结束了。”石碧空慢慢倒了下去,他叹了口气,鲜血像喷泉一样在他的头上脸上流淌:“还是曹雪芹说得好: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这时豹子又从街上走了回来,右手仍然插在兜里。石碧空心说:“快动手吧,该来的总会来的。”
豹子仿佛听懂了他的心思似的,果然直直地朝他走来,越走越近,从二十米到十米,从十米到五米、四米、三米、两米、一米,他的手倏地从兜里取出。随着呯的一声脆响过后,所有的喧嚣都静止了下来,所有的骚乱都井然了起来,满街攒动的人头刹那间凝固了似的,石碧空仿佛被踩了尾的猫一般从地上弹起,又落了下去,一股血柱从他的大腿根部飞溅出来,在上午正在冉冉升起的阳光映照下无比的妖冶和瑰丽。
九
胜利街发生的这桩牵涉到数百人的血案震惊了全城。石献宝把整条街告上了法庭。第二天县公安局来人把豹子带走了,胜利街上千群众当即联名上书担保,豹子的几个哥哥也从白道黑道各个渠道同时着手进行斡旋。一时间胜利街人人都成了辩护律师,随处可见争论得面红耳赤的人群。
五天之后豹子出来了,他高昂着头走在下午炽热的阳光下,显得意气风发,志得意满。胜利街的人吃惊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坐了几天牢怎么反而坐得白胖精神了。
公安局的判决出来了。不,不是判决,是表彰,他们把豹子那致命的一枪表彰为见义勇为。
胜利街的居民欢呼起来,豹子的母亲流眼抹泪地抱着豹子一声声地喊:“崽耶。崽耶。”豹子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狞笑,他的神情成熟而干练,甚至显示出了一点派头。
石献宝一家在一个月后悄悄地搬离了胜利街,张守拙再碰到石献宝时,他已全然失去了往日的雄风,显得苍老异常,真正地成为一个老人了。那幢曾经是全街最豪华的建筑后来卖给了什么单位。
隆冬到来之时,张鸿儒由受凉咳嗽而引发了沉寂多年以为早已治愈的肺结核,住进了医院。这天张守拙从医院回来又遇到四大爷,他突然想起了钗钗脚,突然很想知道她的结局。他问:“四大爷,我听你说过,钗钗脚是个大仁大勇之人,这样的人是不是都会有个好结局?”
四大爷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
张守拙说:“在这世上,太软弱的人会因自己的无能而被吞噬掉,太强大的人会因自己的锋芒毕露而招灾惹祸,坏事做得太多的人会因自己的恶行而遭到报复。但是我想,像钗钗脚这样武艺高强而不恃强凌弱,且又为百姓立过大功的人,她应该是不会有什么敌人的。”
四大爷摇了摇头,神色灰暗了下来:“你错了。任何人都逃不过老天的惩罚,任何人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张守拙一凛,问:“那她是死于仇家的报复?还是被国民政府杀害了?又抑或是……”
四大爷又摇了摇头:“都不是,她的武功在西南一带少有人及,如果是私人寻仇,谁也杀不了她。国民党政府还需要仰仗她来打击匪患,又怎会杀害她呢?”
四大爷不等张守拙问,自顾伤感地说:“钗钗脚怎么也想不到,她竟会被人民群众所不容,最终死于那些曾经要为她树碑立传的老百姓手里。”
张守拙大吃一惊。四大爷接着又梦呓般地说:“土改时钗钗脚就被划成了地主富农分子,政府要没收她的家产,说她父亲是个大地主,是吸食人民血汗的寄生虫,他的财产理应归还人民。钗钗脚说她父亲的财产早被大火烧尽,她住的宅邸是她自己挣的,她没有剥削过任何一个人。但最终她还是把宅子让了出去,县政府把宅子改成了大杂院,住了十二户人家进去。”
“到了文革时期,曾经受过钗钗脚恩惠的桃江人大多已过半百,年轻的一代根本不顾及任何情面,他们口口声声要打倒地主资本家的狗崽子,要把她从人民内部揪出来,让她的狐狸尾巴原形毕露,要她偿还广大人民的血债。
“那时钗钗脚已经七十多岁了,历次运动和饥荒以及岁月的流逝使她不但失去了当年的容颜,也失去了当年的勇武与不屈。她背着重重的牌子站在毒辣的日头下接受着人们无中生有的控诉和声讨,汗水像尸水一样浸透了她的衣裳。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那具像口泔水桶般不断承载着烂果皮臭皮鞋尖石头和人们下流猥亵的调笑与卑鄙恶毒的攻击的身体不是属于她的,而是属于某个荒淫无道的贪官,某个残暴凶横的恶霸,某个杀人如麻的悍匪的。
“这时台下面有人在喊:‘听说这老b*子过去是个美人胎子,剥了她的衣服瞧一瞧’。这一声喊顿时使早已见惯无休止地批斗砍杀,又在火辣的大太阳下烤得奄奄一息的群众重新恢复了生气与活力,他们山呼海啸般地响应着。台上的红卫兵受到了鼓励,一边说着下流话一边得意洋洋地去解她的衣服。
“当他解开了钗钗脚对襟衫上的第一颗扣子时,台下嘈杂的声浪像被刀子割断一样突然停止,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一个点上,全场只听得见人们急促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二十多年来在人们眼中一直俯首帖耳的钗钗脚蓦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双手夹住那个红卫兵的头颅猛地一扭,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在冷清得异乎寻常的大街上显得十分悦耳。随着这声响亮的声音,那个红卫兵给扔到了台下,他的头颅非常古怪地扭向了身后,并且永远也无法再转回原地了。
“人们呆了半晌才发出一片惊呼,十多个红卫兵冲了上来,钗钗脚腾空跃起,双脚在空中连环扫踢,转眼间已踢倒了三、四个人,正当她准备跳下台时,枪声像放鞭炮般四下响起,钗钗脚像只展翅的白鹤般的身躯骤然坠落尘埃,背上出现了七、八个弹孔和斑斑的血迹。”
张守拙听到这里,眼眶里不知不觉地噙满了泪水。四大爷仿佛没有看见,仍沉浸在往事的追忆当中:“钗钗脚已经死了,红卫兵们还放她不过,他们围在她的身旁,把枪里的子弹全部打完才愤愤地离去。
“我悄悄地走近前去看,那个景象真叫惨啊,她的全身已经被打成了个筛子,到处都在鼓着血沫,每一处鲜血流淌出来的地方都是一个暗红色的、深不见底的孔洞,每一个孔洞都一直通向她生命的末梢。我见她俯伏在粗糙的砂砾路面上,半边脸颊都擦得血肉模糊,我想她一定会很痛的,可是我只能把她的身子翻转过来放平,却不敢把她移到一个平滑点的地方,更不敢给她洗净身子,换身干净的衣服,我怕我也会像她那样,浑身到处泛着血沫子。这时我看见了她的眼睛,那双曾经水汪汪的眼睛,那双曾经满含幽怨的眼睛这时已经黯淡得像菜市场上满筐满筐的死鱼眼睛,也同样永远最大限度地睁着,仰望着苍天,里面有太多的惊恐、太多的孤独、太多的无奈、太多的悲愤和不解。那一瞬间我就想,我一生一世也无法摆脱这双眼睛了。”
四大爷说完,早已泪流满面。张守拙不敢再向他提问题,不敢去打扰他沉重的哀思。他静静地走回家去,脚步虚浮行动飘渺,仿佛脚下踩着的并不是实实在在的大地。
2006年9月15日至18日于铜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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