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放学以后，我像往常一样到菜市场去捡那些没人要的被扔掉了的烂菜叶。那些菜叶都很破也很烂，多数是枯黄的，像被人用火烤得面黄肌瘦的，在它们生命最后的岁月里苟延残喘，还夹着一些让人恶心得想吐的气味，不时地刺激着人的鼻子和味觉。不过，我是不怕这些刺鼻的气味的，不是我的味觉好，只是闻惯了这些气味。就像那句古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不闻其味臭，只缘身在恶臭中。

这些烂菜叶人是没有办法吃的，但是可以把它们拣来喂猪。奶奶养了一头猪，快有一百斤了吧，不过因为没有吃的，所以长得有些慢。那头猪对于我和奶奶来说是很宝贝的，本来奶奶是想等把猪卖了给我交学费，可是现在奶奶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因为没有钱，她一直不愿去看病。我知道家里还有一点钱，可是她宁愿省下来给我用，也不原意在自己身上多花一分钱。她的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可是她老是对我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挺一挺就过去了，别把钱浪费了。留着给你上学用。”

我的父母亲去世的比较早，我从三岁的时候就是跟着我奶奶一起生活的。她对我而言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好担心她哪一天也会随着父母亲而去。虽然我知道人都会死去的，可是我不想失去奶奶，不想失去她这个我唯一的亲人。奶奶给我讲了很多父母亲以前的事情，虽然我只是在相片里见过他们的样子，本来对他们是很陌生的，可是从奶奶那里我逐渐地认识了我的父母亲。感觉自己和他们的距离是那么的近。也许因为我们的血缘关系，虽然他们不在了，可是我感觉他们还活在我的生命里。虽然不能时时刻刻见到他们，可是他们的身影，他们的面容会常常出现在我的脑海深处和心灵深处。

我从奶奶那里知道了我父亲小时候的一些事情，那些童年的事情很有趣。其实每个人的童年都有自己的快乐。虽然我的童年算不上幸福，可是我童年的生活里也有不少开心快乐的时光。

有人说，痛苦是可以让人记住一辈子的，而快乐却只属于那些快乐的时光。其实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快乐的事情也是可以让人记住一辈子的。

我知道奶奶有件很让她一生都遗憾的事情，就是在父亲小的时候因为家里很穷，没有办法送他上学，本来父亲小的时候学习很好的，考上中学是没有问题的，其实上大学是他很小的时候的梦想。可是他却只是上完了小学就回来了，没有继续上学。他跟着爷爷在一家砖瓦厂干苦力活，后来跟母亲结婚以后也一直在那家砖瓦厂上班。

在我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父亲就和爷爷一起在砖瓦厂的一次事故中死去了。那家砖瓦厂的安全一直存在隐患，厂房因为使用的是以前的破旧房子，年代有些久了，一直在风雨中摇摆。后来房子在一次暴风雨中倒塌了，爷爷和父亲就被埋在了里面。

他们的死对母亲和奶奶来说是很痛苦的事情。母亲坚强地活着，可是母亲却也因为得了肝炎一直没有察觉，最后病情严重，也随着父亲的脚步去了。也许是应了那句话，福不双降，祸不单行。

奶奶说，要是父亲可以继续读中学，不去那个砖瓦厂干苦力活，也许他就不会在那样的事故去死去。所以她希望我可以好好读书，将来可以有自己好一些的生活和工作，不要去干那种危险性高的苦力活。

我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其实我们每个人的身边都存在很多的安全隐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阎王爷就会不请自来。可是我没有把这些话告诉奶奶。我知道她希望看到我学习的好成绩，所以我读书很用功，我知道这是我唯一可以安慰她的方法。

只是老天似乎特别青睐我们家人，死神的脚步也不断地悄然地来到我的家人身边，现在奶奶的病又让我看到了死神的脚步。我真怕她会悄然离我而去。如果可以交换，我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换她的生命几十年，到时候我和她一起死去。

我不想一个人孤单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因为我害怕孤单胜过害怕死亡。

“牟明，你怎么还不回家。你奶奶快不行了。”

我不知道我隔壁的二婶怎么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奶奶怎么了？”我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我知道死神的脚步越来越近了。想起奶奶对我的好，我的心里感到无比的苦涩。泪水不自觉地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你快回去吧。你奶奶等着见你最后一面呢。”

我没有管那些拣在一起的烂菜叶，这个时刻它们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我向着家飞奔而去，心里默默地念着，“奶奶，你别死，奶奶，你一定要等我。”

我知道她会等我回到她的身边，她不会一声不响地丢下我，至少她会给我道别一声。她还想再看看我，还想再听听我的声音。她要记住我的样子，也记住我的声音，因为她去的地方有我死去的爷爷和父母亲。她要告诉他们我长得什么样子，她还要告诉他们我生活得不错，学习很好，身体也长得很结实。

眼泪顺着心里的伤痛流淌着，滚动在我的脸颊上。

身边的房屋和树木从我身边飞快地向后闪去，绿叶的叶子在我的眼角处构成一道朦胧的景色。可是我知道奶奶就要被死神带走了。

我知道她很不放心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个绿色的世界上孤单地生活。她担心我一个人怎么能够活下去。她会带着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离我而去。也带着情感和内心的痛苦，遗憾离开。

我不知道她要去的那个世界是个什么样子的，那里有没有绿叶的树木，有没有绚烂的花朵和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

2·

“奶奶，我回来了。”我哭着奔进奶奶的房间，那里已经站着许多的人，他们都是我的邻居，平时对我也不错。我知道他们都是好人，也都是热心的人。我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那种凝重的表情，就像母亲死去的时候，奶奶脸上的那种表情一样。他们的目光也是那么的深邃，充满着无限的忧伤和愁苦。

我看不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可是我知道我的脸已经被泪水给打湿了。我的心沉淀着过去所有的伤感和痛苦。包括爷爷和父亲死去带给我的痛苦，包括母亲死的时候带给我的痛苦。

我的脑子里也沉淀着和奶奶一起生活的那些记忆断片，它们让我的心逐渐迷失。我仿佛被一张巨大的黑网罩住了，看不到明天，也看不到生命的阳光。也许等待我的是一个深得没有底的洞窟，我将慢慢地陷进泥潭，直到湮没了头，不能呼吸。

“奶奶，我是小明。奶奶，小明回来了。”我扑在奶奶的床边。

“小明。”奶奶费力地抬起手来抚摸着我的头。我看到了她脸上的笑容，可是我知道这个笑容即将成为我生命中永恒的记忆。

“奶奶，你身体怎么样？哪里不舒服，我去给你请医生。医生一定有办法的，能让你不再痛苦的。”

奶奶的笑容在我的视线中模糊起来。我觉得我快看不清楚她的脸了。

“不用了。听奶奶说，奶奶要走了，以后不能再陪小明一起生活了，你要学会照顾自己，知道吗？”奶奶的话像一颗催泪弹，使我的眼泪很快地流了出来。

“不会的，奶奶不会死的。我们去看医生好吗。医生一定有办法的，奶奶你不会走的。我知道你不会走的。小明舍不得奶奶走。奶奶也会舍不得小明的，对吗？”我扑在了奶奶的怀里，抱住了她的脖子。这是我和奶奶最亲近的拥抱。

奶奶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奶奶也舍不得小明，可是奶奶要走了，奶奶也想继续留在你身边，继续陪着小明生活。可是奶奶要去见你爸爸妈妈了，奶奶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们了，奶奶也想他们呀。”

“小明，你要学会坚强，要知道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所以不能再哭了，知道吗？奶奶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一定要勇敢的生活下去，争取活得更好，比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活得更好。奶奶虽然走了，可是奶奶会一直在那边看着你的，所以你不能让奶奶失望。还有爸爸妈妈爷爷也会在那边看着你的。以后要听伯伯婶婶们的话，知道吗？他们都是好人，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他们帮忙。以后你长大了再回报他们，一定要记住他们的恩情，知道吗？不要哭了，小明，奶奶想看到你笑。奶奶会想小明的，也会回来看你的，所以你不要伤心。奶奶虽然人走了，可是我们的心是永远在一起的。”

“奶奶，奶奶。我知道了，奶奶。”

奶奶走了。她走得那么平静。可是我的心却无法平静。她想看到我笑的样子，可是直到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也没有看到我的笑容。我的心积淀了太深的痛苦，实在无法在脸上挤出一个轻松的微笑。

奶奶被埋葬了，她终于可以见到爷爷和父母亲了。也许她真的是太想他们了，所以才走得那样绝然。她和他们葬在了一起，他们躺在了一起，彼此依偎。我想他们是不会感动孤独的。可是我的孤独却来了，来得那样突然，我还没有做好适应孤独生活的准备。

我完全还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该怎样孤独地生活下去。

我没有继续上学，一个人住在自己的家里。家虽然有些破烂，可是家还是让我感到了一些温暖。即使身边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可是家的感觉还在，家人的感觉还在。

邻居的伯伯婶婶们也都很关心我，让我和他们一起住，和他们吃在一起。我知道只要有他们在，我就会有吃的，不会被饿死。可是我不想给他们添太多的麻烦，因为他们每个家庭也都不富裕，他们的生活也只达到了温饱。

我想我要坚强地活下去，为了我死去的奶奶，也为了我自己，为了我不在了的父母亲。我要证明自己的坚强和勇敢，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干什么。想出去打工，可是我只有十二岁，谁会要我呢？

我还是每天去捡那些烂菜叶回来喂猪，现在它是这个家里最值钱的东西。等卖了猪，有了那笔钱，可以够我生活很长时间的。

我想上学，可是那已经是一个梦了，一个似乎很遥远的梦。

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子？我该何去何从，一切都是那么的飘渺。

3·

一天下午我又去菜市场捡那些被人丢掉了的烂菜叶，却见到了我的同学，何雨。我一直埋着头在菜市场的地面卖力的劳动着，脸始终与地面保持着一定高度的距离，眼睛也像是被钉在了地面似的，周围的一切暂时与我绝了缘。当她走到我的身边来的时候，我却一直没有看到是她。

“对不起，请让一下。”我没有抬头就对她说道。我不知道自己面前的人是谁，只知道她挡在了我的面前，妨碍了我的劳作。我没有抬起头来看她，是因为我自己做的事情不是太光彩的事情，虽然自己是在自食其力，可是总感觉自己的行为和乞丐有些相似，也许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划等号的。其二，抬头再弯腰，似乎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当你全身心地投入到一项工作中的时候就不想管别的，所以我对面前的陌生人并不是很感兴趣，也不想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子。

“牟明，你怎么不去上学？”她的声音很美丽，似乎带着糖果的香甜味道。我知道了面前的人是谁，可是我不敢抬头看她。我希望自己面前的地板上有一条缝，这样我可以从那里钻下去。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其实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家里的事情。

在学校里没有多少人知道我家里的事情，在他们眼中，我是一个学习很好的爱劳动的优秀学生。如果说我还剩下那么一点点自尊的话，那么这是我唯一可以为自己感到骄傲的事情。

虽然我的家境如此，但是我没有埋怨过任何人。在奶奶还在的时候，我想我一定要好好读书，等将来自己有出息了，可以改变自己家庭的命运，让奶奶也过上好一点的日子。

可是奶奶走了，走得那么匆忙，我也从学校里走的那么匆忙。我知道我的现实生活与我的梦想脱节了，也许我的生命里注定是不可能一帆风顺的，所以我那样美好的想法是错误的。我的生活注定是要在风雨中艰难维持的，注定自己的生命要经历许多别人不需要经历的磨难。

可是逃避不是办法，我必须面对眼前的这个女生。“你来做什么？”我的语气不是那么友好。如果我不是站在菜市场里捡这些烂菜叶，我想我会很愿意见到她的。可是老天并不愿意给我这样的机会。他总是想把我最难堪的一面暴露在我最熟悉的人面前。

“我是来找你的。听人说你奶奶去世了。你现在是一个人生活，我想来看看你。”她的话像一股暖流轻快地流向我内心的深度。其实我并不是很孤独，我的身边还是有不少关心我的人。她也是其中一位。我知道还有很多的同学也都关心我。可是我并不需要这种关心，因为我知道他们的关心里是带着一些同情的因素的。

虽然我的命运是该让人同情的，可是我不需要这些同情。因为它们让我觉得自己在别人面前是有些低人一等的。我不想被人看不起。就像一个失去了一条腿残废了的人不想在别人同情的目光里接受洗礼一样。

我想一个人安静地生活在属于自己的角落，虽然那里没有太多的阳光，却有数不尽的黑暗。可是正是这样，我的伤口才可以不暴露在别人的视线里，这样我才感觉不是那么的痛苦。

有时候善意的同情也是一种恶意的伤害。

“那你现在也看到了，我生活得很好，你可以回去了，不用担心我。”

“可是你一个人怎么生活，你晚上一个人睡觉不会害怕吗？”

“不会。”我承认其实我是害怕黑夜的，我害怕在黑漆漆的夜里听到呼呼咆哮的风声，那种声音听起来似乎很恐怖，跟鬼哭狼嚎似的。我每天晚上睡觉都会用被子把自己的头包得严严实实的，因为这样我可以不用听到那些声音。

以前听奶奶说，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几十年的时光在眨眼之间就过去了。可是现在我觉得时间走得很慢，慢得让人感觉黑夜都是那么的漫长，仿佛要经历一年的时间。我唯一可以想的事情就是希望自己可以快一点长大。因为自己长大了，成了真正的男人了，那时候才会真正的勇敢起来。那时候即使自己一个人在黑夜中行走，耳边传来鬼哭狼嚎的风声，内心也不会丝毫地畏惧。

“真的吗？你很勇敢，我晚上都不敢一个人睡觉。害怕听到刮风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很恐怖。”

我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她是我很好的朋友。可是我怎么可以把我内心的恐惧告诉她呢。其实说我们是朋友，不如说我们是很好的同学更贴切一些。在学校的时候，我们之间谈论的话题也都是和学习有关的。除此之外，我们没有谈论过其他任何的话题，我也想不到有什么话题可以和她谈论的。

其实我不是一个开朗的人，我也很少和别人谈论学习以外的话题。因为他们总是谈到自己的家庭，谈到自己的理想生活，谈到自己亲爱的父母亲。可是这些都是我不愿意谈及的话题，也是我需要刻意回避的话题。

“如果学校不收你的学费，你还愿意回到学校上学吗？”她试着问我。

“不会。”我承认我很想上学，因为在以前这是我最好的生活寄托，也是我唯一骄傲的和热切盼望的事情。可是即使学校不要我的学费，我也不会去上学的，因为我得找工作，得靠自己劳动赚钱。我得养活自己。

虽然我知道自己的生活会很艰苦，可是我必须坚强地生活下去。我不能让奶奶失望。

“为什么？我知道你很想上学，对吗？你知道吗，同学们都很想你，希望你可以回到我们的身边。”

“对不起。我该走了。你快回家吧，天要黑了。”我不想去回答她的问题。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不管我回答她什么，我的内心都是一样的痛苦。

“如果你不回答我，我就不回去。”她有些任性地说道。

“你别任性，好不好？你再不回去，天黑了怎么办？你父母亲会很担心的。”

“我本来就很任性。你知道吗？你不在学校，我遇到了不明白的问题都不知道该去问谁？”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泪水。我不明白这眼泪代表着什么。

但是我的心却被感动了，也被微微地震动了。就像寒冷的冰川正在慢慢地被融化，被一种温暖的情感包围着。

“你可以去问老师。”

“可是老师没有你讲的好。老师也不像你那么有耐心，他会发脾气的。还会骂人的。”

“你可以问别的同学。”

“我不想问他们。因为我和他们谈不来。”我知道她是在撒谎。其实她在学校是很有人缘的，跟很多同学的关系都不错。她是希望我可以回去上学。我也想，可是现实让我不得不离开他们。

“我要生活，所以我要找事做，要劳动要自己赚钱，这样我才可以活下去。”

“如果有人愿意帮你，你愿意接受他们的帮助吗？”

“你是在同情我，还是可怜我？”

“不是的，都不是的。我真的想帮你，我想叫我爸爸帮你。”她的脸颊被泪水打湿。

我听说过她的家境不错，好像她爸爸开了一个什么工厂，家里也买了楼房和小汽车。可是我觉得她和我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因为我们的生活环境是截然不同的。我们就像是在十字路口认识的两个原本没有关系的人一样，她生活在十字路口的那一边，我住在十字路口的这一边。

说白了，我们之间的不同就是富人和穷人的不同。如果说我们之间的联系，就是人的联系，我们都属于一个国籍一个民族的人，我们的情感和内心都有着人性，有着人所有的喜怒哀乐，有着人内心的善良，有着人的一切共性。

“不用了，因为我不想接受别人的施舍。”我的语气有些严厉，带着愤世嫉俗的苦涩。可是谁又想这样，谁想一天到晚一副苦大仇深，愤世嫉俗的样子呢？

“牟明，你是个笨蛋。”何雨哭着跑了。我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过火了，可是我不后悔。她走了也好，这样我又可以把自己的伤口藏起来了。

也许她说得没错，我是个笨蛋。

我想她也许不会再回来了，我的话也许真的让她伤心了。也许她会在心里恨我。

我想起了她以前的笑容，曾经我觉得那是比向日葵更漂亮的花朵。

4·

她走了以后的几天，我都时不时地在脑海里想起她。想起以前在学校里的那些生活片断，想起那时候同学们快乐的身影和他们脸上毫无掩饰的笑容。我离开了学校，也许也彻底地结束了自己的学习生涯。那些美丽的岁月只能永远珍藏在我的记忆里，算是一种回忆。

死神带走了我所有的亲人，似乎还不满足，他的脚步又在向我靠近。我不知道是应该说自己有几分幸运呢，还是命不该绝。那个夏季的雨水特别的多，像有人把老天给得罪了，所以他想报仇。他似乎是一个特别小气的人，因为内心的那点不顺，就要把灾难降临到我们这些凡人的头上。

我家的屋后是一座座的山。虽然不是很高，可是它们彼此连接起来，绵延不断地向远方延伸而去，像要找到世界的尽头，找到海洋的边界，像要把世界都包围在它们的范围之内。也许它们还想主宰人们的命运吧。因为连续三四天的暴雨，山洪暴发了。泥石流像发了疯的豹子向着人们居住的心脏地带冲过来，试图把人们的心脏掏空。

我也成了山洪的受害者，和我一起接受这场灾难来临的还有很多的人，我们没有了家，自己的生命也悬在死亡与重生的边缘。我其实没有想到自己可以活下来。对我而言，死去并不是很可怕的事情。虽然我想生活下去。可是离开这个世界也是另一种解脱。

我醒来的时候是躺在县城医院的病房里，我不知道是谁把我送到这里来的。我看到了何雨的脸庞，那是一张让人感到温暖感到亲近的脸。当我看到她，我似乎明白了一切，可似乎什么也不明白。

“你醒了。太好了。你知不知道你睡了两天，我好担心你不会再醒过来了。”她的声音总让人感觉是那么的温柔，像清澈的泉水轻轻地流过我的身体，拍打着肌肤。我看到了她脸颊开心的笑容，那种向日葵一样的笑容，美丽而充满阳光。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觉得自己的生命和她之间有了某些更多的联系。我在她身上找到了那种亲人的感觉。她的笑容，她的声音让我感觉踏实。我对她有了前所未有的信任。其实这种内心的情感里面还有一些依赖的成分，我觉得我有了想依赖她的感觉。有她在身边，我觉得世界多了一些阳光，少了很多的黑暗。

“我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你怎么没有去上学？”

其实我觉得我不问她，也是可以想到答案的。可是我更加想从她那里知道这些答案，想清楚地知道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也许我是想确定什么，也许是想确定那种依赖的感觉。

“是我和爸爸送你来医院的。那天我们从电视新闻里知道了你们那里发生了山洪，很多人家的房屋都倒塌了。我就想到了你，想知道你会不会有事？于是我让爸爸带我去了你们那里。我们去了才知道你们家的房子也被洪水冲倒了，听说你也被埋在了里面，不过已经被救了出来，被送到镇医院去了。我们又去了镇医院，知道你的伤比较严重。我就让爸爸把你送来了这里，因为这里的条件比镇医院的条件好很多，医生也比那里的医生专业。我不回去上学是因为我想等你醒来，医生告诉我们说你会醒来的。我也相信你会醒来的，因为你很坚强。”

“就你一个人在这里吗？”我很感激她。也许没有她和她爸爸的帮助，我已经双脚迈进了鬼门关。本来我被埋在里面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活下去，那时我就知道自己是一个前脚已经迈进了阎王殿的人了。

“当然不是了。我妈妈出去买午饭了。我叫她也给你买一份，虽然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醒来，可是我怕你突然醒来了没有午饭吃。”

她的话像一团柔软的带着温暖的体温的东西噎在了我的喉咙里，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是不是怕见到我妈妈，其实她是很好的人，你不用害怕她的。”

“不是，你应该回去上学。”我想我欠下了她和她家人一个很大的人情。我不知道自己可以用什么来回报他们。

“我明天就回去上学。现在看到你醒了，我也不用再担心了。你的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帮你叫医生？”

“不用。我感觉很好。”我微笑着说。

“真的很好吗？不会感觉很痛吗？”

“不会。谢谢你。”

“不用谢。爸爸说等你病好了，可以跟我一起回去上学，他愿意帮你交学费。而且以后你就住在我们家，爸爸说要收你做义子。”

“我…··”

“你什么都别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也知道你不愿意接受我们的帮助。可是这次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都不能拒绝。其实你可以想一想，虽然现在你是在接受我们的帮助，可是将来等你有了能力，你可以回报我们的。这样想你就不会觉得自己是在接受别人的同情。”

我想拒绝，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他们的好意。我明白那是一份真诚的关怀和爱护。

我看到何雨的妈妈提着买来的午饭走了进来。“阿姨。”

“你醒了。醒了就好。小雨好担心你不会醒过来，还一个人默默地流眼泪呢。这下好了，你们以后又可以在一起上学了。”

5·

我继续回到了学校，也回到了我的梦想。已经进入毕业班的我们学习很辛苦，每天需要复习很多的功课内容，因为我们都想考进重点中学。那也意味着离大学梦近了一些。也许在一定程度上考进重点中学就意味着一种成功，意味着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的一种进步。

我们那个年纪都还是爱梦想的年纪，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揣着一个梦想，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实现这个梦想。当把一个目标作为一种梦想的时候，它其实离我们就不是很遥远了。为了这个目标，我们每个人都在努力，因为我们要把自己的梦想与现实生活结合起来。我们要让梦想走进现实。

就像何雨说的那样，我住进了他们家，也认了何雨的爸爸作义父。这意味着我又有了自己的家，有了亲近的家人，他们也都对我很好。可是从我内心的情感来说，我还是无法把自己完全地融合到这个家庭中。当然在他们面前，我努力把自己当作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不敢表现出丝毫的见外。

可能因为毕竟没有血缘关系的缘故吧，我总有点寄人篱下的感觉。

我知道我这样想是不对的，如果他们知道了我内心的这些想法，是会很伤心的。我知道我自己的行为有些愚蠢。可是内心还有在情感上和他们却始终存在隔阂，这不仅仅是两代人之间因为生活经历不同，文化背景不同而产生的那种隔阂。

何雨比我小几个月，在家里她叫我哥哥。在学校里我们还是称呼对方的名字，我们的事情也没有很多的人知道。我知道自己是在刻意隐瞒这些事情，我不想让班里的同学知道我住进了何雨家里，成了她的哥哥。她也知道我内心的这些想法，也很理解我，并帮我隐瞒着这一切事情。

我们每天都是一起上学的。我们之间谈论的话题也多了起来，不再像以前只是谈论学习的事情。我们说了很多小时候有趣的事情，我不再觉得告诉她那些难堪的事情会让自己尴尬。相反，我们对彼此的了解更多了，也越来越有了兄妹之间的那种默契和认识。

她爸爸妈妈都说我们是关系很好的兄妹，我想这话没有说错。确实我们的关系很好，我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跟她吵架，她也不会和我争执。我知道自己在刻意保持着和她之间的那种和谐关系，我不会伤害她，不想让她生气和烦恼。她对于我来说，不仅仅是妹妹，也是我的恩人，使我生命中要永远记住的恩人。我想，我会用自己的一切来报答她，关心她，爱护她。

“哥，我可以进来吗？”她敲了我的房门。

“进来。有事吗？”

“想问你一个问题？”她看着我微笑着说。

“什么问题，这么神秘？”我笑着问她。

“你怕鬼吗？”

“哪里来的鬼？”

“你怎么知道没有鬼？”

“当然没有了，这个世界上不会有鬼的。如果说有的话那也只是在人的心里，因为内心害怕一些事情，所以会觉得有鬼。”

“哦，知道了。我刚才听收音机，里面讲了一个鬼事情，很恐怖的，现在都不敢睡觉了。告诉你，那是一个没有下身的女鬼，脸上流着血，长长的头发，还可以在空中飞来飞去的。她嘴里还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那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你说她叫的那个男人是害她性命的人呢还是她心里喜欢的人呢？”

“那你要去问她呀。”

“我倒是想去问她，可是去哪里问呢？”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害她性命的人的名字。”

“是吗？可我觉得是她喜欢的人的名字。”

“随便啦，管那么多干吗。以后别听那么恐怖的故事了，容易做噩梦的。”

“知道了。我走了，不打搅你睡觉了。”

“晚安。”送她出去了，我却有些睡不着觉了。我总感觉有个女鬼的影子在我的脑海里晃来晃去，似乎在诉说着她的不幸。诉说她是怎样地被人害死的。嘴里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她叫他救她。

也许何雨说得对，那个女鬼叫的那个名字是她喜欢的男人的名字。

那年我和何雨顺利地考进了县城的重点中学，也开始了住校的生活。我们每个周末都会回家。住校的日子对我来说感觉要好一些，离开了家，我觉得自己的内心也轻松了一些。但是义父从来没有拿我当外人，对我就像对他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我知道遇到了他是我幸运。

我有时候觉得老天似乎是公平的，当你失去了一些东西，也会得到一些东西。虽然奶奶离我去了，可是我又有了亲人，有了温暖的家。

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奶奶的坟前看她，也看望我死去的父母亲。虽然时间在让我淡忘失去亲人的那份悲伤，可是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忘记他们。虽然我记不清父母亲的样子，可是我觉得从情感上来说我是永远记得他们的。

每次何雨都会陪我去。我也不再害怕在她面前流泪。我不用再去掩饰我内心的那些伤感和苦涩。我想我是真正把她当作了自己的亲人的。我也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她的那份真情，包括对我死去的亲人的那份尊重和爱戴。

6·

时间似乎加快了脚步，五年的中学时光很快就过去了，我和何雨都进入了高三的学习生涯。高考对我们来说意义是很重大的，它拥有着掌握我们命运的权利，决定着我们以后的人生道路。

但是在这个时候，我却有些担心了。其实我的成绩考大学应该说不是什么问题的。可是我想逃避，逃避何雨和她家人给我的帮助，我想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以前是因为自己还小，没有自己谋生的能力。现在我已经长大了，虽然还是没有太多的生存能力，可是我想靠自己去打拼自己的生活。

并非我不想读大学，其实我一直都想进大学学习，以前是作为一个梦想来努力，现在这个梦想即将可以成为现实。我却要放弃。

我想我只是想暂时地放弃这个梦想，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完成这个心愿。因为这不仅仅是我自己的愿望，也是我奶奶的愿望，是何雨和义父阿姨的愿望，是所有关心我的人的愿望。

“哥，你决定报考什么大学？”在回家的路上何雨问我。

“我想报考医学专业。”我要离开，可是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要走，因为一旦他们知道了，我就不能离开了。我更不想看到他们为我伤心失落的样子。我已经欠他们很多了，看到他们为我伤心，我想我是会没有勇气离开的。

虽然我知道外边的世界不会那么的一帆风顺，可是我想我有足够的勇气去接受那些磨砺。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准备好了接受生活带给我的艰辛和苦难。

“是吗。想不到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你知道吗？我也要报考医学专业的。那我们一起报考华西医科大学的医学专业，好不好？”

看到她的笑容，我的内心有了另一种的苦涩。我走了，以后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会看不到她的笑容。也许那个时候她会很恨我，恨我不辞而别。

“好啊。当然没问题了。”

“我想报临床医学专业。你报什么专业？”

“我也想报临床医学专业。”我笑着说。我说的实话，这是我很早就有了的愿望。

“是吗？你真是我的好哥哥。想不到我们兄妹这么心心相通。”

“那当然了。别人都说我们兄妹关系很好，当然想法也应该一样嘛。”

“虽然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可是我觉得我们比有血缘关系的兄妹更像兄妹。你说，我们上辈子是不是真正的兄妹呢？”

“胡说，每个人只有一次生命，哪里来的上辈子？”

“是啊。我也知道没有。可是我突然很想有上辈子，也很想有下辈子。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还想跟你做兄妹，还想跟你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我也是。”虽然我跟她的身体里流淌着不同的血液，我们的血液没有血缘关系，可是我真心地想和她生活在一起。不管是做兄妹还是别的，我们都会像亲人一样。

不对，不是像亲人，而是真正的亲人。

“哥，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报考医学专业吗？”

“因为我不想看到我身边的亲人一个个离我而去，自己却无能为力。”在奶奶还没有去世的时候，我就在想，自己长大了要做一名医生。把奶奶的病看好，也帮助更多的需要帮助的人。我知道生命对每个人来说意义是很重大的，我想帮助他们从死神的边缘走回来。

“你现在所指的亲人是我和爸爸妈妈吗？”

“当然了。我现在的亲人就是你们。除了你们，我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当医生吗？那次你躺在医院里，我一直陪在你身边，好害怕你会一声不响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在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我要是个医生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帮你。”

“谢谢你，雨。”

“不过现在好了，以后我们都是医生。即使没有我，你也会把自己救醒的，对吗？”

“要是我真的睡着了，当然还得由你来救我。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怎么可以救自己呢？如果你睡着了，我也会救你的，就算是交换我的生命，我也不会让你有事的。”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留着很好看的长发，闪着青春的光泽。柔软的发丝从头顶垂放下来，清逸地舒展在肩头。黑色一直都是我喜欢的颜色，虽然它代表了黑暗，但也代表了很多美好的东西。黑色的长发代表了她的青春和活力与朝气。

她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闻着她头发里洗发水的香味，我觉得我们兄妹的距离在靠近。像春风和绿意之间的亲近，它们总是那样地形影不离。

我悄悄地离开了他们，一个人踏上了去北方的路。虽然我并不太清楚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也明白我面前的路会有些难走。可是我要坚强地走下去。我相信靠自己的双手混碗饭吃不是很难的事情。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有出人头地的那天，虽然我盼望着成功，也想证明靠自己的努力可以生活得很好。可是我目前的问题是解决自己的温饱。

理想总是在满足了基本生活以后才可以考虑的事情。

我给何雨留下了一封信。信的内容不是很多，可是我却写了很长的时间。午夜一点钟的时候我都还在写那封告别的信。

7·

雨，请允许我在这里叫你一声妹妹。虽然我早已把你当作了我的妹妹，可是我并没有这样称呼过你。因为我觉得那样叫你会很难为情，也因为这样我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很抱歉我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欺骗了你，那个时候我就想着要离开了。但是我说我想报考医学专业的话，还有我把你和义父和阿姨当亲人，以及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交换你的生命的话都是真的。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会上医科大学的，我会让自己成为一名优秀的临床医生的。在我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在想以后我就没有亲人了，我会一个人孤单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生活下去。因为那时候我还小，根本就没有能力自己赚钱养活自己。直到你和你爸爸妈妈收留了我，让我住进了你们的家里，也就是我现在的家，我又感觉到了家的温馨和温暖，虽然这个家还是让我有些陌生感，和我以前的那个家也有些不同。可是我却是真的把你们当作了我的亲人。我告诉自己，这辈子我要用自己的一切来回报你们。

我知道你们都是很善良很热心的人，当初收留我并不奢求我可以回报什么。我把你们的恩情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子里。也把你们的样子铭刻在我的脑子里。不管我走到哪里，也不管我的未来是个什么样子，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了。我会永远记得你们的。

你们不用担心我。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在失去奶奶的时候，她告诉我要坚强地活下去。那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要勇敢，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努力生活下去。即使那次被埋在了倒塌的房屋里，我也给自己说，我会活下去的。我想那次我只所以可以在两天以后醒过来，也是因为我内心有要活下去的毅力。现在我也请你们相信我，相信我可以坚强地活下去。

我想告诉你们，我这次的离开只是暂时的，相信在几年以后我就会回去看你们。虽然我现在要去漂泊，去过自己的生活，可是我会回家的。你们永远都是我的家人。不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会为你们祈祷的，我会在远方祝福你们，为你们祈求平安，也为你们祈求幸福。

妹妹，其实我对你有些不放心。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很好，我走了，你会难过。但是我们在不久以后就会见面的，所以你不要难过，也不要为我担心。如果可以的话，也为我祈祷吧，祈祷我们可以早一天相见。那个时候，我会去考医科大学的，会成为你们中的一员。我知道你的学习不错，考医学专业也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你一定不要因为我的离开而放弃自己的梦想。我也不会放弃的，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我会永远记得你的话，如果真的有一天我又睡着了，你这个当医生的妹妹会救醒我的。所以我不担心自己会离开这个世界。

爸爸妈妈，我知道你们对我很好，从来没有把我当外人，我很感激你们对我的关爱。你们放心，我不是一个忘恩的人，也不会忘旧的人，我会再回来的。那时候我会好好孝顺你们的。我的亲生父母亲已经不在了，现在你们就是我的父母亲。这一点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这辈子不会改变，如果还有下辈子，你们也同样是我的父母亲。我在远方祝愿你们身体安康，永远快乐。

我走的时候带走了那张我们全家人合影的照片。它会陪伴在我的身边，看到了照片中的你们，就像见到了你们本人一样。我的心会永远跟你们在一起的。

再见了，爸妈，妹妹。

你们的亲人：牟明

1999年4月22日

8·

我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也开始了打工的生活，像众多北上打工的人们一样。对于一个高中生的我来说，我不能去人才市场找工作，因为那里都是一些上过大学的人们。他们是人才，可以找到一个很轻松的不错的工作。可是我没有太多的知识和文化，只能去劳动市场。我在劳动市场里找到了一个建筑公司的工作。虽然每天干活很累很辛苦，可是我觉得自己真正地长大了。因为我在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

人总是要学着长大的，也许离开了家，离开了那些关心我的人。离开那些温暖的庇护，我才能真正地成长，我才能真正地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我在那个建筑公司干了一年，挣钱不是很多，但是可以维持基本的生活和零花。我知道我不可能在那里呆很长的时间。我不想像那些工人一样一直干那种苦力活。我想进步，也想挣更多一点的钱。虽然钱并不意味着太多，可是我想证明自己的能力，证明自己有生活的能力。其实我知道没有人要我证明什么，也许我只是在证明给自己看。

我在那个建筑公司工作的时候，一边也在学习会计学的课程。我的数学功底还行。我想去考会计师，我想等有了会计师资格证书，也许可以去找一个会计师的工作，至少那样不是太辛苦，工作轻松一些，挣钱也多一些。

我在外面的时候一直都没有放弃上大学读医科的梦想，我想我至少应该积攒下我上大学的学费。一个人的时候，我会想到何雨，想到义父和阿姨。也会想起死去的亲人。我知道何雨已经是医科大学临床医学系的学生了。

我想命运也许还是有些眷顾我的。虽然我以前很害怕命运，因为总感觉它在不断地给我带来灾难。可是现在它让我有了一些亲近的感觉。我顺利地通过了会计师的资格考试，也在一家私营企业找到了一个会计的工作。虽然每天的工作并不轻松，可是我感觉好多了。至少每天不用生活在尘土飞扬的环境里，也不用在风雨中和太阳底下辗转奔波。

我在那个公司里干了两年，因为表现比较好的缘故，后来被提升为财务科的科长。虽然这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职位，可是工资却长了不少。在那里工作的那段时间我也学到了不少的东西。也逐渐认识了人与人之间各种各样微妙的关系，学到了一些交际知识。

公司在成都有家分公司，我被公司派去了那里。

在我来到成都那家分公司的上班的那个周末，我去了华西医科大学。我知道何雨在那里上学。我没有打算要见她，只是想去看看。我想看看学校的环境怎么样？虽然我的工作还不错，也可以继续做下去。可是我还是没有忘记我的梦想。我想如果时机成熟，我会辞掉工作。我会回到学校。

何雨上大学已经是第四年了，再有一年她就可以毕业了。那时候她就是名副其实的医生了。我为她感到高兴，也为自己有这样有出息的妹妹感到骄傲。

华西的校园环境很好。我想象着自己也是那些学生中的一员，那种感觉很特别，很亲切。有一种家的温馨。我其实一直都有些想家，想何雨和她爸爸妈妈。可是我现在还不能回去，也还不是时候见他们。

也许他们会埋怨我，怨我四年前的不辞而别。怨我回来了也不回家去看他们。

我现在和何雨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我设想过我们会在某个地方不期而遇。可是这种机率是很小的。虽然这个城市并不是太大，可是要在人海里遇到一个熟识的人，也是很困难的事情。

9·

我从一个朋友那里知道了华西召开毕业典礼的消息，我想去看看那个毕业典礼，也许我能见到何雨穿着学士服的样子。

毕业典礼的那天我去了学校，我看到了很多和我一样来参加这个不属于我们，但属于我们的亲人的盛会。每个人的一生中也只有一次这样的机会。我从他们微笑的脸庞似乎看到了何雨的笑容。也似乎看到了我穿着学士服从校领导手中接过证书的样子。

遗憾的是我没有看到何雨。后来我去学校查了那年毕业的临床医学专业的学生资料，也找到了何雨的名字。我详细地看了她的资料，知道那个叫何雨的女生确是我妹妹，才放心了下来。我真有些害怕会没有她的名字。

我突然很想见她，想知道她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以后在哪里上班。

我知道她即将离开这个学校。

我找到了她住的宿舍楼。也知道了她住的宿舍号。我走在上去的楼梯上，心情却有些紧张，还有些激动。五年不见了，不知道她的样子变了多少，也不知道她现在长高了多少。

她的笑容一直留在我的脑子里，可是那些记忆是五年前的，我对她现在的生活一无所知。

我敲响了宿舍的门。门开了，是张陌生的脸。

“请问何雨是住在这里吗？”

“她不在。出去了。”

“你知道她干什么去了吗？”

“好像是买车票去了吧。你打她手机吧。”

“能告诉我她的手机号码吗？我是她哥哥，我们有五年没有见面了。”

“是吗。我听她说起过你。”我从那个女生那里知道了她的手机号码。

“我方便进去看看她住的地方吗？”

“可以的，进来吧。”

“这是她的床。这是她的书桌。”她说。

我看到何雨的书桌上摆了很多的医学专业书。

“你们都是一个专业的吗？”

“是的，我们都是学临床医学的。也许你还不知道，何雨已经考上了我们学校的研究生了。”

“是吗，那很好啊。你是要去工作吗？”

“是啊，马上就是去上班了。”

“在哪里上班？“

“在绵阳市第一人民医院，我家是绵阳的，所以就想回那里去工作。”

“那也很好啊，离家近一点，想家了随时就可以回去。”

“也是。何雨可能快要回来了，你可以在这里等她。我有事要出去一下。”

“谢谢你啊。”

“不客气。”

宿舍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翻了翻那些医学书，虽然我看不懂里面讲的内容。可是我觉得我似乎也明白书中讲了些什么。

她的书桌抽屉是开着的。我出于好奇，拉开了那个抽屉。我看到了一个很精美的笔记本。我翻开了那个笔记本，看到了笔记本的第一页写着：送给我最爱的哥哥，祝你生日快乐。日期写的是1999年4月22日。我想起我的生日是4月24日。我明白了她是想在我生日那天把这个笔记本送给我，作为我的生日礼物。可是她没有来得及把它送给我，我却在4月23日那天离开了家。

我翻看了那个笔记本。也看到了我走的时候写给她的那封信，还有我和她的一张合影。我在日记本的最后那几页看了她写的一些内容很短的日记。

1999年8月15日

今天我收到了华西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个消息没有让我有太多的兴奋，因为我最想告诉这个消息的人是我哥哥，可是他却不在我身边。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很想他。虽然知道他会在远方祝福我。可是我却感到了孤独。原以为他会陪我一起走进大学的校园，可是他却一个人离开了。

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面对陌生城市陌生校园的那份陌生的孤独感觉。

2004年7月3日

今天是我毕业典礼的日子。可是今天我却不是很开心。因为我看不到他的身影。我昨天晚上都还在想他会不会突然出现在我的毕业典礼上呢？可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没有去参加那个毕业典礼。其他的同学都去了，也穿着学士服照了相。我从他们脸上读到了毕业的那份开心的喜悦。说实话我不觉得穿学士服照像会好看。总感觉那衣服穿在身上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在五年前我高考选报志愿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天的情景。当初我以为他会跟我一起照像，可是在五年前他一个人突然消失了。我找不到他。

我选择了继续读研。因为我记得他说过他不会放弃他的梦想。我希望可以在这个大学的校园里见到他的身影。

我轻轻地合上了那个笔记本。无声地望着相片里的她。那个时候的她看起来很开心，笑容也很甜美。我的内心有些潮湿，那些滚动的情感用涌动在我的心田。它们像一团柔软地气流堵住了我的喉咙。

我被湿润的眼泪噎着了。

10·

“哥。”宿舍的门被推开了。我也听到了她的声音。她的声音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

我抬起头来看到了她熟悉的脸庞。她比以前更漂亮了一些，也长高了一些，头发也留长了一些。“雨。”

“哥，你终于回来了。你知道吗，我们都很想你。“

”我知道。“

我们轻轻地拥抱在一起。

“你这次回来，不会走了吧？”

“不会了。我这次回来是想跟你们一起生活。我还要考你们学校的临床医学专业呢。我一定要完成以前没有完成的心愿。”

“你一定会考上的，我们全家都会支持你的。”

“我明白的。我也会努力的。我知道你考上了研究生，所以也祝贺你。对了，我有份礼物要送给你。”

我从包里拿出来了那个红色的盒子，那是我在北京为她买的一条项链，已经买了有一年了。“你看看喜不喜欢？”

“是项链，很漂亮。我很喜欢，你帮我带上吧。”

“好的。”我为她戴上了那条项链。

“哥，你这几年在哪里，过得好吗？我们大家都很担心你。但是我们也很相信你。”

“我在北京呆了四年，来成都也有一年了。本来我来成都以后是打算来找你的，也来过几次你们学校，可是没有见到你。也许你们会怪我，可是我心里也有一些矛盾。”

“我理解。我们没有人会怪你的。看到你回来了就好了。”

“我刚才去买车票了，过几天打算回家。你会跟我一起回去吗？”

“当然了，我也想见见爸爸和妈妈。”

“太好了，他们见到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雨，其实你那天应该去参加毕业典礼。因为我那天也去了。”

“是吗？”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窗外的阳光很好。我想我的生命也彻底地走入了阳光地带，黑暗会随着和煦的春风渐渐的远去。梦想也在我的生命里开始起航，我的人生有了更多的光明，也有了无尽的快乐和幸福。我在梦想即将实现的时刻走入现实的生活。生命的花像向日葵一样的美丽，展开了欢乐的笑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