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丝的吻
<一>
露丝一直是小镇上一个古怪的孩子,直至她长成一个二十六岁的古怪的姑娘。
镇上的人都相信她还是个[ch*]女,因没有人肯跟她来往,所有的人都怕她。确切地说,是害怕她的吻。
露丝生下来就安静,两岁时才开始会讲些单词,到后来也一直不爱说话。逗她玩的话,她只是用湛蓝的大眼看着别人,直看到别人知趣地闭嘴。
没有人爱亲近这个有一双寒光闪闪的蓝眼眸小姑娘,连她的父母也不习惯她这种镇定的态度,无法把她当普通的小宝贝一样宠溺。
露丝六岁那年,有天她突然走到了列拔爷爷跟前,爬了上去,很慎重印了个吻在他的脸上。然后两人相视笑了,列拔爷爷还对笑着露丝挤了挤眼,像俩人拥有一个秘秘似的开心。
第二天,家人发现列拔爷爷再没有起来。
这一天露丝的哥哥都被指使着做这做那,他气坏了,恨不得找别点岔子。看见露丝静静地坐着,他嘀咕着说:露丝昨天很怪啊,第一次看她亲吻别人呢,一亲爷爷就死了。爸妈正在忙碌,听见这蠢话喝着叫他闭嘴干活,然而他们瞠目瞪了露丝一会儿。他们从来也没弄懂这个小小的姑娘,像不是他们的女儿,而只是借他们之名义降临的。
到了八岁那年,露丝知道必须向邻居的小孩迪森吻别了。
傍晚,她到了迪森的家,要求见他。
迪森的妈妈问她来做什么,露丝露出了难得地笑容:“我来向迪森吻别。”迪森妈妈奇怪地说:“嗯,奇怪的小姑娘,你可以明天白天找他啊。”
“不行,我必须在今天吻他。”说着她自己直接进去找迪森了。
第二天,迪森腹部疼痛了半天,死在城里的大夫赶过来的途中。
这件事过去一个月后,迪安的妈妈找到露丝家。她和露丝妈妈关在房间呆了很久,临走时路过露丝身边里迪森妈妈身子颤了一下,眼睛都没有对着露丝,急匆匆走了。
她走后,妈妈盯着露丝看很久,然后问她:“你为什么要跟迪森吻别?你看见黑色的魔鬼站在他旁边吗?猫头鹰在他头上盘旋?是不是?”
露丝摇摇头,蓝眼睛看着妈妈。
“哦,你这可怕的,可怕的孩子!以后再也不许吻任何人了!”妈妈的神经终于彻底崩溃了,大哭了起来。爸爸跑了进来,像看见猫头鹰一样看了露丝一眼,带走了妈妈。
露丝感到有点无辜,妈妈所说的她真的没有看到。
如果妈妈能轻声点问她到底看见什么,她也许会回答她·她只是看到他们的左眼旁停着一只黑色的蝴蝶。露丝知道她亲吻后,蝴蝶就轻轻飞走了。
从此大家都很少跟露丝讲话了。等到十八岁时露丝不得不亲吻了爸爸时,全家终于把她赶了出去。她只能住在镇上近郊外离教堂不远的一个小木屋子里。她给教堂的嬷嬷们抄圣经和圣诗,每周五清早把抄写好的纸放在教堂的门口,同时把放在门槛上的钱拿回去,这是她的生存方式。
<二>
有天镇上来了一个人。
一个有着顷长身材和金色的柔软头发的年轻人,叫安。他带着一个画夹子到处画画,画景色、动物和人。
小镇的人并不能看懂他的画板上那些一团团花花绿绿的颜料,然而年轻人大方有礼,对每个人都笑眯眯地说话,对镇上的一切也显得饶有兴趣,他们也就默认了这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及他画板上那些晦涩的图案。
这天傍晚,小伙子到田野写生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了一幅绝妙的景色。
暮色中,远处红色的土地低低地连绵地起伏着,棉花正在开花,大片的灿烂的白。一个姑娘正在旷野里,随着四处吹来的风旋转起舞。
并没有特定的舞姿,她随意抒展扭动着肢体,像个大自然的精灵,带动了落下来的叶子及花瓣一起飘飞,几只田野的小白蝶跟在身边。
安屏息看着,呻吟起来。
上帝啊,是魅惑的海妖吗?还是无情的月桂姑娘?
他踉跄着,不知不觉地靠近。
响声惊动了姑娘,她回过头,看到是个陌生人,有些诧异,然而还是笑了,蓝眼眸像海浪般波动开来。随即像想起什么,眼神慢慢变成夜暮的天空一样深沉下去,提起旁边的篮子,勿勿往斜边走了。
万能的主啊,是罗密欧遇见茱丽叶的心跳,是但丁遇上庇亚翠丝的惊慌吧。
安呆呆地站在那,嘴里有些绝望地嘟噜着。
安终于打听到了这个姑娘就是露丝。
无论人们如何劝告和恐吓,告诉他露丝的故事,他仍然毫不动容,经常在露丝去田野时跟在她的后面。
露丝没有理会这个鲁莽的小伙子,但也没对他表示厌恶,她只默默容忍着安近乎疯狂地跟随。
终于有一天,露丝停了下来,凝眸问他:“陌生人,你不怕我么?”
安很高兴终于等到这个开口的机会:“不。”
“为什么?难道你没听过我的故事吗?”
“哦,亲爱的姑娘,一朵玫瑰只是一朵玫瑰;一个女人遇见爱,不过就是一个女人。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寂寞、忧伤和爱。”安看着那海蓝的眼睛,勇敢而温柔地说。
“我没有爱,我不能爱。”露丝口气冷淡。
“不,你有。我看到你的爱,你爱这块红色的肥沃的土地,我看到你总在这里徘徊和沉思;你爱这些花儿,你时常低下身子温柔地对它们轻语;你甚至爱那些远离你的人们,每日清晨你对着教堂在悄悄祈祷。”
“陌生人,你未免太过武断,我是不祥的人,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吗?我的吻是死亡之吻,我注定要被爱抛弃,遗忘。”露丝脸色开始发红,含着略带讽刺而苍白的笑。“哦,我想那只是无稽的流言。”安轻快地说:“我相信,上帝让每一个人每一朵每一棵树生长在尘世,一定会给她们以爱的权利。”
“被我亲吻过的人们确已经死去了,陌生人,这是事实。”露丝淡淡地回答。
“或许吧,”安不安地舔了舔嘴唇,思忖片刻,又挺起了胸膛微笑起来:“如果真的是,姑娘,让我来印证吧。如果真的是死亡,那也是上帝的旨意,让我遇见了你,遇见爱,然后让我死亡;这是命运的呼唤,我无法违抗。”
露丝有些惊奇,她注视着这个对死亡有不太一样想法的小伙子。
”但我想,也许你只是具备某些别人没有的特殊的敏感,无知和对死亡的恐惧使人们远离你,抛弃你。”
露丝的胸脯有些起伏,她神色古怪地深深看了安一眼,突然转身走了。
此后,安像获得了露丝的默许,经常跟在了她身边。他平时去教堂教呆在那的孩子们写字和画画,有空就到露丝的小木屋来。长期的沉默使露丝已经不太习惯说话,她总是在抄着圣经和圣诗之类,累了就拿着书坐在窗前看窗外远处的田野,看着自然界那些细小的变化浮起一个梦幻的笑容,毫不在意地伸展肢体,做一个大大的慵懒地懒腰;闷了就到田野四处游荡。所不同的是,现在的漫步时而有安的影子陪在她身边。露丝抄写和看书时,安就拿着画板静静坐在她对面画画。有时拿起书来,跟她朗读书中的一段。安的声音饱满而热情洋溢,他喜欢一遍遍读着《罗密欧与茱丽叶》,声音总是充满了激情:“啊!我要在这儿永久安息下来,从我这厌倦人世的凡躯上挣脱恶运的束缚。眼睛,瞧你的最后一眼吧!手臂,作你最后一次的拥抱吧!嘴唇,啊!你呼吸的门户,用一个合法的吻,跟网罗一切的死亡订立一个永久的契约吧!来,苦味的向导,绝望的领港人,现在赶快把你的厌倦于风涛的船舶向那巉岩上冲撞过去吧!为了我的爱人,我干了这一杯!……”
当他朗读着诗句的时候,露丝就停下手中的事,侧着头望着一个地方静静听他念书。而当亚麻色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蓝色眼眸的时候,她就从发隙中出神地看着安,偶尔眨动着长长的睫毛。
但是镇上的人越来越为安担心了,他们都在背后议论着那个可怜的陷入情网的小伙子,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被那个蓝眼睛的女巫送了命。
小镇的春天来得很早,一场春雨过后,镇郊田野里的桃花就悄悄地开了起来,淡淡的粉红色花瓣挣扎着想从花骨朵的束缚中跳出来;土地被雨水淋了一下,显现出有些透亮的红色,一直延绵到远处,渐渐变成表面抹了点灰色的枣红,与春季还未完全开亮的有些灰蓝的天色接了起来,融成了一幅从明亮到阴影延伸相接的画面。
这样一个春天的早晨,露丝和安已经在旷野中漫步,感受春的气息。
“亲爱的姑娘,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在这儿,而现在,一个冬天都过去了。”安站在田埂上,望着露丝愉快地笑着说。因为整个难得见到太阳的冬季,他的脸上显得有些苍白。他至今都没有叫露丝的名字,一直保留着这个有些奇怪然而让他呼唤起来却显得很亲呢的称呼,而露丝则在必须时才叫他一句“陌生人”。
露丝回头笑了笑,蹲下来漫不经心地拔起路边一根枯枝在地上乱随意划弄着。。
安把画板打开,递给她一张画。“这是我送给你春天的礼物,亲爱的姑娘,我永远忘不了最初见你的时候。”
露丝接过来,画上是暮色中的旷野,落叶飘飞,亚麻色长发的女郎随风舞动,眼神梦幻而妖艳的美丽,如同神话中的女神,右下角画着一朵紫黑色的小玫瑰,娇艳而神秘的半开着,用炭笔写着:rose。
露丝回过头微笑着看着安。安正有些腼腆地注视着她,得意而有些不安地期待着她的回答。罗想说什么,然而她突然闭了嘴,讶异地站了起来,仔细注视着安。
安对露这样的笔直的良久的注视有些诧异,然而露丝是个一直用眼睛说话的姑娘,他也就坦然地让她看着。
安的视线无意识地移开了去,却发现露丝的大拇指被握紧的枯枝抵破了,两颗鲜艳的血滴迸来,停在拇指上。
安不假思索地拿起露丝的手,把拇指放在口中把血吮吸掉,再掏出手帕来把手指绕紧。
露丝呆呆地任他做着,神色渐渐变得苍白而黯淡,嘴唇因为疼痛有些发白,眼神更加幽暗。任安包好后,她看着自己出血的手指出神,半天不说话。
“陌生人,你真的爱我吗?”露丝突然有些粗鲁地发问。
安有些惊讶,但很快回答道:“是的,亲爱的姑娘,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刻起;这一 切都无庸置疑。”
“陌生人,你从遥远的地方来,带着爱来吮吸掉我的血液,要我来爱,来接受爱。爱是什么?是我致命地毒药吗?”
“亲爱的姑娘,如果你心中有爱,那我的到来,只是唤醒你沉睡的心;如果你没有爱,我所有的爱也不过是你手中的枯枝,它永远都是枯萎的,无法变成别的样子,也看不到春天的来临。爱,会让相爱的人儿进入天堂,如果你心中跟我一样涌动着恋慕之心,那么接受吧,相信吧!”
露丝不再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站了很久,然后转身突然就跑了。
那以后,露丝就不再理睬安了。
可怜的小伙子从那个在他看来如天堂般可爱的小木屋里被赶了出来,被打入了冷淡的地狱。他总呆在教堂附近,远远地看着露丝的身影,想破脑袋也不明白那天他到底说错了什么。可是露丝的样子已刻入他脑海里无法忘怀,眼看这相思把他折磨得身躯佝偻,神色苍白,春天明媚的阳光都没能使他恢复神采,两边脸颊上也起了憔悴的淡淡的斑影。
这时,镇上的人却又同情和安慰起安来,叹息他爱上了一个无情而又变化无常的女巫。
有天他正在以前两人呆过的那条田埂上徘徊着,低头沉吟间,却发现露丝来到了他的身边。
露丝望着他。
“亲爱的姑娘,你是来嘲笑我的吗?”安忧郁地问道。
“你还好吗?陌生人?”
“不好,我总觉得心灵空空的疼痛,像失去了心爱的东西,可是,我不知道是什么。”
“你应该知道是什么。”
“是爱吗?可是,爱还在我的胸膛里,并没有因为你的离去而失去;那么是你吗?可你并不属于我,每个人的灵魂都属于她自己,还有上帝。我不知失去什么,我只是无法停息地感到忧伤。”
露丝注视着他,脸上渐渐浮起一种凄凉的柔和神色。
很久,罗丝开口了。
“陌生人,也许是我不该过份怀疑你。我孤单太久,不再那么相信爱,甚至因害怕而逃避,也许我心里也曾为怯弱而后悔呢。”
安的眼神一下闪亮起来,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露丝:“那你现在相信了吗?”
“是的,我相信你,陌生人。如果爱你只是我的命运,就算是死亡的威胁也无法逃避无法改变,那我只能接受。”
安看着露丝,眼里慢慢涌起了狂喜的泪膜,苍白的颧骨也开始透出红色。
“来吧,陌生人,告诉我,爱要做什么,应该如何去爱。”露丝轻轻拉起安的手,垂下眼睛藏在长长的睫毛里,有些羞怯地问。
安笑了起来:“亲爱的姑娘,不用多想,爱就是快乐,就是你想怎么快乐就怎么做。比如说,我现在想牵着你的手奔跑。”安牵着露丝的手,真的在旷野中跑了起来,边跑边嗬嗬地大叫大笑着,露丝好像也受到感染,可是她还是没有学会大叫,只是跟着他一起跑着。
跑到一个山头,俩人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坐在山坡上。
“心像春天的花朵要匝开时的那种激越的狂喜,又带着死前的安宁,命运尘埃落定的归宿感…,不再失落不再徬徨,爱,原来是这样。”露丝望着远方,轻轻地说。
安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露丝不能停止的微笑,他跑着太快心里又太兴奋,觉得那种晕眩的感觉一直没退下去。
“陌生人,爱能让我们替代彼此吗?会像你我的血液一样永远融合在一起吗?”
“无论我们在哪,是否分离,永恒的爱永远跟我们在一起,不会消失,不再分离。”
露丝像是满意了,停止了喋喋不休的话语,头静静地倚在安肩边。
终于有一天晚上,安没有回去,留在了露丝的小屋。
他当然吻了露丝,也获得了露丝的吻,一如所有的恋人一样自然而亲密,没有丝毫不妥。
露丝最开始的吻是吻在他的眼睛上,良久良久,喉咙里带着某种奇怪的吞咽声。后来露丝尖叫了起来,如同人们的传言,她还是个[ch*]女。
第二天,第三天,并没发生什么,美好的生活在继续着。
安暗暗嘲笑着小镇上的人对露丝的误会,可是,也无法把这个原因去跟镇上的人去一一解释。而露丝总是静静看着他,脸上总是那份古怪的温柔。这可怜的姑娘,多少年都没有人好好待她了。这样想着,安有些心痛,然而目前幸福的生活又令他愉快地吹起口哨来。
风开始吹来土地的燥热,夏季即将来临。
人们越来越忙碌了起来,大家渐渐减少了对露丝和安的关注。爱情的滋润使安的苍白渐渐变成红润,精神越来越饱满。
而露丝则变成一个完全成熟的姑娘,越来越安静和温柔,不再总在野外闲荡。爱使她眼睛更蓝却更澄澈,肤色白晰得近乎透明,温柔使她有种楚楚的稚弱的风姿。
这天晚上,安照例给露丝朗读了一段诗。
我只是匆匆地周游世界一趟;
劈头抓牢了每种欲望,
不满我意的,我抛掷一旁,
滑脱我手的,我听其长往。
我不断追求,不断促其实现,
然后又重新希望,尽力在生活中掀起波澜。
安停下来,看着露丝问道:“亲爱的姑娘,你累了吗?”
“不,陌生人,你再跟我念一段吧。”露丝回答道,她的声音在晃动的灯光下听起来有些软弱和飘渺。
安顿了顿,又低声念了起来。
过去了!这是一句蠢话。
为什么说过去?
过去和全无,完全是一样东西!
永恒的造化何补于我们?
不过是把创造之物又向虚无投进。
“事情过去了”!这意味着什么?
这就等于从来未曾有过,
又似乎有,翻来覆去兜着圈子,
我所爱的却是永恒的空虚……
安看了看露丝,放下书,又凑过去,拂了拂她的脸,大惑不解地问道:“亲爱的姑娘,我怎么在你左眼睛旁看到一只黑色的蝴蝶?我的眼睛是不是有问题了?”
露丝望着安,最后一次浮现出那种古怪的凄凉而温柔的微笑,说:“现在,陌生人,你来亲吻这只蝴蝶吧。”
我告诉过你,爱是我致命的毒药。
你却对我说,爱是我们的天堂。
唉,亲爱的,那其实都一样,
那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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