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赵美娟同时收到两封信，一封是来自监狱里的，不用打开，就知道是吴飞龙来的。另一封呢，却没有明确的地址，字体如同蚯蚓爬行过留下的痕迹。赵美娟将没有寄出地址的信撕开。

老师，我恨你：（这是开头的一句话，赵美娟拿信的手在颤抖）老师，也许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因为，你众多的学生中，你只记得那些学习成绩好，后来考上重点大学的，而我，学习成绩不怎么好。对于学习成绩中等的学生，你怎么会记得呢。不过，这也不怪你，就象我，很多教师当中，就只记得班主任你了。

老师，其实，我不应该恨你，因为你是一个最有爱心的好老师，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老师。也正是因为你太好了，都希望每个学生能够完成学业，都能够学到知识，将来更好地服务于社会，但是，你怎么就不反过来想想呢，那可能吗。这个世界自有人类以来，掠夺，撕杀，血腥，撕杀从没有停止过，没有任何事都能够如愿的，选择了某样东西，便意味着会失去另一样东西。宽待邪恶，也就等于纵容邪恶，让更多的善良遭受打击，使个别英雄在伤心绝望中孤独死去，让正义走向麻木。这么浅的道理，学识渊博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何况,有的家庭连温饱都无法解决，哪里有闲钱去上学呢。从他们投胎在贫困家庭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的，注定他们大多数人的一生都是贫苦的，即便他们再如何地不屈服于命运。

老师，我知道，你那都是为了吴飞龙同学好，虽然他不怎样的学习，不太遵守课堂纪律，还成立帮派欺压人，吸烟，赌博，俨然是个社会地瘪流氓，但是，你以宽阔的胸怀继续地教导他，给他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可是，你知道吗？机会的数量就象企业招聘人才一样是有限的，你多给了吴飞龙，别人也就少了甚至没有了机会。何况，吴飞龙根本就不懂得珍惜机会，反而将你的慈悲和宽怀当作是一种是软弱退让，因而他越发的变本加厉。同学们见本早就应该开除出学校的人仍然在班级里胡作非为，他们便失望了。从此以后，即便是发生了事情，他们再也不告诉你，因为，告诉你，也就等于告诉了恶人，告诉了吴飞龙。那后果会怎样呢？如今的社会，举报人遭报复的事例还少吗？

老师，你体验过被人整的滋味吗？被人强迫着下跪，被人任意的朝脸上吐口水，尿尿到你身上甚至让你喝尿水，骂你是狗娘养的，帮人家倒洗脚水，等等，只要以上有一样发生在身上，不管这个人先前如何地好，如何地认真，也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观，让他从此走进灰色的世界里，在他的内心世界里，永远有一层抹不掉的阴影。李影、白杰，陈斐斐，我等班里好多人就是因为不堪忍受吴飞龙的欺辱而含泪离开学校的。我们即便走到天涯海角，也无法抹去曾经的伤害，那伤害，影响着我们的一生。在记忆起时，胸会痛。它让我恨这个世界，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它让我不再相信善良，不再相信公平。它让更加地相信邪恶，相信暴力。它让我清醒的认识并坚信，这个世界是暴力的世界，你强大了，你就可以随意做你想做的事。就象美国，谁不听从他，就找理由和借口，甚至诬陷，挑起战争，伊拉克平民死了，美国胜利了，所以美国是和平使者，即便找不着生化武器的蛛丝马迹。然而伊拉克真的迎来了曙光吗？中东真的和平了吗？这个比喻可能不贴切，毕竟，吴飞龙所为只不过是黑帮式的，而美国打伊拉克，那并不是我等只看到眼前利益短浅的平民所能谈道的。

老师，我的学校成绩虽然不怎样的好，但我同样有理想，我也想念高中，将来考大学，可是，你不知道的，如今，我还会不断地做噩梦。梦里，我总是被吴飞龙追赶，即便我怎样地躲逃，最终还是被吴飞龙逮住。吴飞龙剥掉我身上的衣服，放声大笑地把我推倒在地，然后踏在我身体上手足舞蹈，我被他任意地践踏着，不只是肉体，还有灵魂。至于其他因为被吴飞龙欺压而逃离学校的同学，他们是否也跟我一样，有着同样的噩梦，我想，应该是差不多吧。

每天做工回来，脱掉脏兮兮的衣服，蹲在工棚门口，看着从我面前经过的，年纪同我一样的小伙子，看着他与他漂亮的女朋友亲密的走过，或者开着车飞过。我就想，假如，不是因为吴飞龙，我一定会完成学业，我也会读高中考大学，我也就不会想现在这样的落魄，而这辈子，也就这么注定我只能活在最低层干着最辛苦最劳累领最低的工资。我永远没有机会，即便我再怎样地聪明，再怎样的洞悉这个罪恶的世界。我真的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窝囊地活着。然而不甘心又能怎样呢，在我走出校园的一瞬，就都已注定了的。

老师，每当深夜被蚊子叮咬醒过来，或因为单薄破旧的被子抵挡不住寒夜的阴冷冻醒，我走出低矮脏乱的工棚，站在凹凸不平的，蒙着一层灰尘的泥地上，望着对面高楼，我总会心底里对着天空竭底里地叫喊——吴飞龙，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你，我要诅咒你：让灾难厄运总是降临在你身上，让你这一辈子四肢残废，娶了个又瞎有聋有丑陋的老婆。那时，我也会记起，记起你的微笑，然而，那微笑却让我更加地恨你。要不是你留住吴飞龙，我也不至于辍学，不至于身心受到伤害。

听说，李老师被吴飞龙用刀捅死了，吴飞龙现在进了监狱。吴飞龙那种人，进监狱只不过是时间上的关系而已，但李老师不应该那么早就死了，他死得太冤了。他可是个很好，很尽心，很负责任的教师。我真为李老师鸣不平。吴飞龙是杀人凶手，那你呢，赵老师，你在李老师的悲剧中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呢？是不是该承担部分的责任？你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除非，你是个没有良心的人。

老师，不知道李老师泉下可责怪你，不过，我知道，我恨你，一辈子。

赵美娟闭气一口把这封信读完，信里面的秘密让赵美娟惊讶之后陷入了深思中。或者，真的是自己错了，赵美娟对自己说。赵美娟急不可待地撕开吴飞龙的信，想自己应该是对得起他了，为了他，自己受了多少委屈。如果，吴飞龙也恨我，那自己可真的就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了。赵美娟想着心事。

赵老师，我恨你。

赵老师，我一点儿也不想上学，可是，我又怕父亲打我。我父亲是绝对不会让我辍学的，他一定想方设法的要我读书，哪怕采取暴力的手段把的打死。其实，父亲那样不辞劳苦地挣学费供我念书，我应该很感激他，很用功才对。可是，我真的没心思看书，一看见书本，我就头痛。让我念书，我宁愿去抬几十斤甚至一百斤重的石头，也不愿意呆坐在教室里数着手指头等下课，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我曾经跟我父亲说过，爸，我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别冤枉那血汗钱了，还是让我回家跟您去干活吧。我父亲一听我这说，抡起巴掌就打我。赵老师，父亲那样逼我读书，根本不是为了我好，若他真的为我好的话，他就应该听听我的感受，让我选择。他之所以要我读书，就是因为，我成为他的希望，他要我去实现他没有能够实现的梦想。呵呵，赵老师，不知道你怎样认为我父亲，总之在我的眼里，他是一个既可笑又可怜的人。希望能够寄托在别人的身上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谁也无权剥夺掉别人的梦想而把自己的没能够实现的梦想强加到别人身上。父亲想上大学，可是没机会，于是，就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希望我上大学。为什么一定要上大学呢？人生就一定得上大学吗？其实，父亲也不清楚为什么想上大学，只不过是见别人上了大学，就可以有份好的工作优厚的待遇不用干脏累的活儿。可父亲应该明白，如今大学生不象过去了，现在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的多着呢。

我知道，我父亲是不会让我说话辩解的机会的。于是，我就寻找别方法，我希望学校能够开除我。那样父亲就没有话可说了。我违犯学校纪律，吸烟，打赌，拉帮结派，欺负弱小，我自认为，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足以开除我，让我有充足的理由不上学而父亲却又不可以打我。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你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挽留我。我知道，你的目的就是希望我完成学业。可是，赵老师，我不希望你对我那样的负责，真的一点不希望，我只希望，你能够尽快地把我开除。可是，你怎么就那么固执呢。你怎么就一次又一次耐心地做我的思想工作，然而，你的大道理，我根本上一句也听不进。看着你为我担心为我着想而筋疲力尽心力憔悴的样子，我有时会突然地想认真学习，以报答你的辛勤。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讨厌书本。

赵老师，其实，成绩好的同学更需要你的关心和帮助，而你怎么就把精力和心思放在我身上呢。我是永远不可能学好的。你怎么就那么地天真呢，天真到相信书本上专家门说的，只要每个人努力，就没有学不好的。按照你种想法，古时候，只要努力的秀才，就没有考不上状元的，但历史上考不上状元的少吗？你说得对，人的大脑组织细胞都是差不多一样的，关键在于思想问题，也就是这个人有没有想着要读书。个人思想决定着个人行动吗。但你想过没有，历史上，又有多少发明家科学家，即便不讲远的，你当学生的时候，不是也很认真吗。可是那又怎样，你还不是考不上重点大学，只考了一般的师范类学校，十分不情愿地回来站在讲台上。而你的同学，则进了重点大学，如今年薪是几十万。那是你一辈子也赚不来的呀。

赵老师，你一次又一次地让我留下来，留在学校里，你知道，那是怎样的结果吗？我发现，同学们虽然不喜欢我，但都怕我。而这怕，让我得到很多好处，我可以随意地干我想要做的事，我可以指派人去做我不喜欢做的事。其他同学不可以早上睡懒觉，而我可以不用做早操，可以不上早读堂，可以在课堂上睡觉，等等，这一切，无不告诉我，做人只要狠，没有人不怕你的，而只要别人都怕你了，就什么事都好说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那李老师也真是太小看我了，不就是课堂上看黄色书刊吗？那有什么了不起的，人家都可以出书，我为什么就不可以看？他竟然夺走我的书，还让我到办公室里向你汇报，从思想上检讨自己的错误。我说要是有错，那也是李老师的错，他是新来教我们班的，怎么事先也不打听打听我吴飞龙呢？

赵老师，如果不是李老师来上我们的政治课，我今天就不会成为杀人犯；如果不是你要尽力地想要我完成学业，我早就被开除出学校，那样，我就不可能对李老师发怒，也就不会用那么长的刀砍死他了。如今，我蹲在监狱里，过去好睡的我一觉也没睡着。在牢里走动，目光穿越铁栏，我真羡慕那些工地上的工人，他们可以在挥汗如雨的同时高歌一曲，而我其实也是可以跟他们一样的，假如不是因为你，所以，赵老师，我恨你，有时候。

赵老师好象生病了。同学们私下里都这么感觉。赵老师确实是病了，不过并不是如学生们猜测的那样患了绝症，而是心病。那倒底是哪种类型的心病呢？赵老师没有告诉任何人。

赵美娟不再象过去那样迈着自信的脚步，经常地跟学生们在一起谈天了。赵美娟喜欢上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或站在走廊上望着楼底发呆。楼底花坛里的花儿盛开，艳红夺目；草地里，草儿葱绿，如同一张绿色的被子，柔软，人躺在上面，就如同躺在床上一样的舒适。赵美娟幻想着，假如，人从楼上跳下去，是不是会死呢，还是如同跳到床上一样。

李影躺在租屋狭小的木床上，床前有一打开的箱子，箱子里的东西全都被翻了出来，丢在地上，那些都是些女人用的东西。在李影的床头，放着贵重的首饰和几张票子，几张银行卡。中午的阳光透过窗照在熟睡中的李影清秀的脸上。箱子、地上散乱的东西、床头的首饰票子全都是李影昨晚的战利品。

李影在学校的时候，虽不是老师宠爱的尖子生，但成绩还是可以的，念个高中考个大学应该是没问题的。李影是个规矩的学生，也正是这规矩害了他。李影不参加吴飞龙纠集的乌合之帮，不去干那些抢钱欺负弱小的事，因而也就得罪了吴飞龙。李影总是小心地避免跟吴飞龙发生正面冲突，即便是如此，李影还是中了吴飞龙的圈套。李影被众人打了，之后久不久丢几本书本、衣服，鞋子等东西。在这种情况下，李影是无法继续地留下来了。

李影离开了学校。走在陌生的都市大街上，李影开始的时候还觉得很新鲜，但在裤兜里的钱被小偷洗劫，身上不名一文之后，李影只想找点吃的，哪怕是一碗稀粥。好饿呀，李影闻着从小店里飘来的米饭香，舔了舔干干的嘴唇。在好多个小店前，李影停下来看着顾客吃，李影多么盼望，有人能够施舍给一碗米粉。然而，走过好多这样的小店，看了好多个顾客，顾客们冷漠的看一眼李影就赶忙把目光移开，把李影当作是见不得人的事或东西一样。

“走开，走开。”有些店的老板对站在顾客前的李影呵斥道。

身后无数个小吃店远去，前面，还有无数个小吃店，但对于李影来说，即便所有的街道都是小吃店，他也不可能讨得一碗的残羹冷饭。希望原本就是无所谓的，热心当然也是无所谓的。一条野狗从李影身边跑过，嘴里衔着店老板丢给它的大骨头，李影看着那野狗在自己的前面欢快地跑着，狗越跑越快，越快越远，狗的身影在李影的眼里跳跃。

李影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醒过来了，七哥。”

李影看到一张孩子脸。那孩子脸，见李影醒过来了，欢喜不已。

那是间狭小的屋子，屋子里摆放着一张木床。李影在小屋子里住了下来。躺在床上，看着不到十平方米的屋子，原先怀疑“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处”之真实性的李影，此刻真切地体会到了。李影随手拿起放在床头的小镜子，镜子中的脸，怎么那么地陌生？

理着平头，面带笑容，一身干净的七哥，给李影的第一印象是干净亲切。所以，当李影知道七哥是贼头的时候，如何也不相信。

七哥对李影说，知道我为什么从街上救回来吗，要知道，我们可是非亲非故的呀。李影摇头说不知道。七哥说，因为，我当年也跟你一样，饿晕街头。而身边走过衣着鲜丽的人，没有一个拉我一把，后来，有个人救了我，那也就是我的师傅。

李影说，我不想做贼。

七哥说，我原先也不想做贼，我师傅也不勉强我，他给我钱，让我自己去找生路。我叩谢师傅后满怀希望地找工作。走得脚起了泡子，最终我找到了份工作，然而，不分白天黑夜得干活，吃的吃些剩饭冷菜，且老板从开始到结束都没想过发给我工资。那时候，我才真正明白，这个社会真他妈的黑，我的遭遇比书上写的包身工还要惨。最后，我回来找师傅，师傅收留了我。

李影没有走。李影成了七哥的徒弟，而那在床边守着他腥过来的孩子脸是李影的师兄。师兄比李影小两岁。

李影不再担心挨饿，不再担心露宿街头，高兴的时候，李影还会给那些乞讨的孩子几角钱。李影忘掉了学校里许多过去的事，但李影忘不掉吴飞龙，夜里做噩梦，总有吴飞龙的影子。有时候，李影也会记起班主任赵美娟老师，记起赵美娟老师的话，我们即便受到怎样的伤害，也要坦荡地活着，不屈服于命运，追求理想地活着。每想起赵美娟老师，李影就对自己说，努力存钱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