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得了肠癌,晚期。他带着她回了老家滨海。
他们是一对平凡的夫妻,要不是她和我在同一个教会的唱诗班,我永远不会知道,这是真的。
就在这个城市边缘的一个小菜场里,她卖蔬菜,他给自行车补轮胎。他们起早摸黑,省吃俭用,一眨眼儿十几年功夫,也积攒了差不多十万元钱。
然而在去年夏天,她病了,被医院查出是肠癌。他即刻把这么多年一毛一毛积累起来的血汗钱,尽都捧了出来,给妻子动手术、化疗,拼命要救回她的生命。才一年,已化尽所有,她的癌细胞还是扩散,几家医院都劝他放弃,回家准备她的后事。
他长得高高大大的一个壮汉,平时嘻嘻哈哈逢人就爱开玩笑的乐天派;她却是娇小勤劳结实的一个女子。在病魔面前,生命何其脆弱,他伴她回家。
自他们走后,教会的几位姐妹甚是想她。她加入诗班差不多两年,每个礼拜天来教堂唱诗,就在回家前的一个礼拜天,还带着笑容上台唱诗,在场的人无不被她感染,只觉得生命同时又是顽强的,有力量的。
于是我们几个决定下来,赶往将近四百公里的滨海,去见她最后一面。
汽车飞速着,在高速公路上奔驰。我望着初秋的天空,明净,宁和。
当汽车下了高速,在一条条树木葱茏的小道上穿行,两旁是清清的河流和宽阔碧绿的稻田。久居城市,好久没呼吸到这样清爽的空气了。只是想到此去是为见病息奄奄的她,便没有心情看车窗外的美景,心头象是垒满了石块,一片沉甸甸的。
她的家沿河而居的三间平屋,在大片大片的芦苇丛畔。他一见到我们的到来,和往常一样乐呵呵的。只是我们看到那么一个壮实高大的男人,忽然间瘦了一大圈,便不由地心酸。他把我们领到她的床前。
我已无法想象一个月前的她和此刻的她,是否还是同一个人?病魔已活脱脱地把她吞噬了,瘦如骨柴,了无生气。
他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凑在她的耳边告诉她:我们来了。又用家乡话说了一句什么笑话。她似乎也感受到了我们的到来,努力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了。他把她如孩子般地抱在胸前,依然凑近她的耳朵,说了很多的笑话去逗她,可我还是看到了,这个男人眼里饱满着泪水。
奇迹还是出现了,只见她,笑了,满脸满嘴的笑,笑得那么灿烂,笑得那么幸福。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在死亡面前,有这样惬意的笑容。
我们霎时都哭了,虽然在一路上都讲好不哭的,可是这一幕,禁不住啊。无声的泪水彼此起伏。我们又一起围着这对夫妻,唱起了赞美诗。秋天的阳光,似乎暖融融的,洒满了这个屋子。
如此温柔地死去,真好。
只要这里有爱,即使让我住在这里一生一世,我也万死不辞啊。可是在我们每天面临的熙熙攘攘车流交织的城市里,早已不知把爱遗落到了哪里?如果没有认识这对夫妻,没有见到这一幕,这只是电影里的某个特写场面,哪相信是真的啊。
从这个村上人口中知道,他们回来以后,他向亲友又借了钱,推着独脚轮车,硬要把她再送到这边的医院里,她死活不去。他说他决不放弃,只要有一丝希望。然而她三十九岁的生命还是一天天地枯萎下去了。他们在外面千辛万苦积下的十万元血汗钱,在这里可算是个富户了,可在妻子身上,他一掷用尽,如粪土。
我已不忍看着他们,一个人悄悄地走出屋子。萋萋的芦苇、清澈的河流和大片绿茵宽阔的田野,让我如此贴近着这块土地,敞胸吸着这里还没有受到污染的空气。只有在这样的土地这样的空气里,才会有这样的爱情。世上所有的风花雪月、甜言蜜语和山誓海盟,在他们面前都会黯然失色。只因他们就象这块土地一样,是纯朴的,厚实的。
可我还是要回到属于我的世界里去的,我们在这里作了短暂的停留就要离开了,是永远的离开。当坐上汽车我就开始泪流不断,他们以为我是在为她的病情而哭,其实不然,是为这样罕有的爱,这样珍贵的爱,我们正在远离。
就在当夜,我们才到家,他就打电话来,她已离世了。那一刻我却没哭,因为我相信她是幸福地去了美丽的天堂。而我和这世上万万千千的人,还在红尘万丈中折腾,惘然,关于爱的归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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