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城里,出行则骑着一辆不用人力的踏板车,也只限于在城里跑来跑去。忽然想到乡里去看一看,不知乡间的情景还是不是从前的那一种样子呢。
于是特选了一个秋日艳阳高照的午后,骑着一辆山地车,出了城,一路朝熟悉的乡间进发。此行的目地除了看乡景,主要还是去那个“穷乡僻壤”看一棵古树,不知道村头那棵巨树还在不在这纷扰的人间立着。
到南郊时,只见外环路伸展处,高架林立,大型厂房拔地而起,原先宁静的村居与平展的良田已不复存在,被争先恐后的工业圈地运动所取代。出了开发区,到了月波村时,才算真正到农村来了,却不是记忆中的村落景象。先前的那条高低不平的土路,不知何时已变成了一条水泥路。路边的河还象从前那样,密生着杂草和灌木,最大的变化是路两边原上一丛一丛的民居不见了踪影,那弯弯的乡道也化为农田的一部分,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棵树和屋基的废墟,还能提示人们这里曾经是村民们世代聚族而居的屋场。村民们哪里去了?原来在这乡间,人们以族姓各自据台而居的建宅情形,已不适应现代工农业发展的步伐,那些东一户西一家的村居环境,既不美观又造成了乡村的闭塞,还浪费了更多的土地,政府实施新农村建设,将散居的农户整齐划一地搬迁到河边或者堤下,补贴资金让农民建起风格相同的二层小楼,门前一条平坦的村道直达村外。这样,原先不规则的小田变作了一马平川的大田,变荒地为耕地,便于统一管理和机械耕作。我注意到,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金黄的稻田里,几台大型收割机正在收割。想不到这些年,农村的变化这样巨大,农民们的生活也大不一样了。在我的记忆中,仍旧只保留着旧月波村的印象,我这才醒悟,我离开农村,已经十六七年了。十七年前,我还是一个年轻的乡村教师,在距此不远的杨市中学教书,因为家在县城,几乎每周都要往返一两趟,骑着一辆嘎嘎作响的旧自行车,穿行这条二十多里的弯弯的乡道,对周边毗邻的村落,真是再熟悉不过了。长期在农村生活,教着农民的孩子,也就和农民交上了朋友。所以一直以来,我就对农村怀着特殊的感情。
那时,我工作的学校就在东荆大堤脚下。东荆河上,有一个古老的渡口,一个老艄公驾着一只小船,将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送过来送过去,河滩高地上建着他的小屋。在我的眼中,这一切都是有诗意的。闲来无事,我会来这个渡口小坐,或者坐着小船,到对岸的大堤上去闲走,看堤下静趟着的村落,看西天的夕阳,听柳树林里晚归的牛哞。对岸堤下的村子叫永丰村,比杨市更闭塞。在我看来,村子越封闭就越有乡味,越有看头。所以永丰村是我爱去的地方。有一次,在村头一户人家的屋场边上,竟然看到了一棵粗壮的古树,大约要三人合抱的光景。它生长在从人家旁边通向大堤的一条小路边上,旁边还有一个小水塘,正应了“村头大树底下,爷爷在给孩子们讲故事”这一别具韵味的场景。这棵树的树冠不高,树冠上,几条旁枝斜生,遒劲苍老,整体造型俨然一只巨手从大地上升出,揸开五指,似要托举起这里的天空。树上密生青嫩的小叶,卵圆形,在风中摇曳有声。我访问一位当地年逾古稀的老者,老人答曰:这是一棵从杨树,我出生的时候,这棵树就是这个样子了,听老一辈的人讲,这棵树长在这里,不少于四百年了。我不懂植物学,从杨树的类属我不得而知,但我却不明白,为什么在我们这块地面上,所谓从杨树者,何以独此一棵?植物往往是群居生活的,难道是古代的好事者从异乡带来,特意栽种在这儿?老人还说,关于这棵树有不少传说呢!我怀着极大的兴致想要探听一个究竟,但老人却卖了一个关子下田去了。上世纪的1990年,我奉调进城工作,离开的时候,我专程渡河到对岸去探访那棵古树,古树青青依然,访问老者却未遇。以后一直蜇居城里,人越活越疏懒,以致将昔日可亲的乡间生活和那棵古树一并“相忘于江湖”,一晃都快二十年了,时光真如白驹之过隙,昨天还是青春少年的我,如今已开始白发染鬓了。今天,偶然想起那棵快被我遗忘的古树,往日尘封的农村生活记忆也似被揭开了一般。不知村民们的生活有了怎样的变化?那棵老树还健在吗?于是起了去看看那棵老树的念头,这样就骑着山地车出了门,奔记忆中的生活而来。
登上大堤,还是柳林滔滔,杉林成片,河堤一片迷人旧景。但那个古渡却不见了,因为早些年,宜黄高速穿过此地,东荆河上建起了威武雄壮长达千米的大桥。古渡、小船、老艄公和他的小屋也自然退出了历史舞台。
过了河,翻过大堤,十七年前所见到的永丰村出现在我的面前。乡道弯弯,民居掩映在绿树与翠竹林中,老水牛安静地躺在水塘里,蝉儿在树上起劲的嘶鸣。依旧是记忆中的乡村,贫穷、宁静、幽闲,一如世外桃源,与现代生活疏离开来,时间在这里变得格外缓慢,让你感觉不到它的流动。走上那条曾经走过的小土路,远远的就看见那棵古老的从杨树,好似一只巨手从土壤中伸出,临空高举,颇似在欢迎我的到来。见到它,我也象老友重逢一般,迫不及待地上前去抚摸它那苍老的树干。那树干上密生的青苔,向我无声地讲述着老树所历的沧桑岁月。
树依然威风颤颤地活着,在那老如枯木的枝干上,树叶招展。树冠以下,主干内,形成一个空洞,一株狗卦树的种子何时从那里冒出来,如今已一碗粗细了,正展开它的阔叶,傲视着从杨。另有一些杂草和茍芑、野茶之类又从狗卦树的旁边生长出来,那茍芑的枝条上还悬挂着几颗红彤彤亮晶晶的茍芑果呢。更奇特的是,在一枝特大旁枝的树冠上,竟长出了一棵胳膊粗的苦楝树,树上还结了一树的苦楝果。这些寄生的小草小树的健康生长,全因了老树的宽容与仁爱,让人不能不感叹生灵和谐共存的奇妙。我在老树的浓荫下良久伫立,默默感受着它的古老、伟岸、荫凉与不朽的生命力,只觉得自己是那样渺小,而一味在心中升起对老树的敬仰。我想到关于老树的那些传说,于是去寻访有仙风道骨般的那位老人,村民说,老人已经作古多年了,也带走了那些关于老树的传说。带着一种深深的遗憾,我在村落的小路上漫无目的的寻游,那些年久失修的民居柴扉紧闭,门前的青石板反射着孤寂的亮光,几只老母鸡在结满娥眉扁豆的篱笆下觅食,鸟儿屋后的竹林中发出娓娓的轻鸣,一切都显得是那么古朴、空寂和幽闲。与一位路过的村民攀谈,方得知,现如今农村的青年男女大都外出打工了,到远方的城市去寻找他们的人生梦想,留守在家里的只有那些老弱病残,寂寞地守护着他们相濡以沫的贫瘠田原。唉,将近二十年的光阴,竟然没有让这古老的村落有些许改变!此时此刻,我心中无端涌起一股莫名的辛酸。但那些面色苍老的农民,依然在这些柴扉间进进出出,在他们世世代代辛苦耕耘的田野上劳作,不由得想起三千多年前《诗经》中的记述:十亩之间兮,桑老闲闲兮,行,与子还兮。三千年过去,勤劳的农民依然腰躬背驼地在田野上劳作,依然没有归来。只有这棵老树见证了农民们寂寞辛苦的日子,见证了如今农人的子孙大胆走出这片古老田原的背影。
天将晚。告别了古老的从杨树,告别了古朴幽静的乡村,我又要回到我那每天重复着相同生活的城里去了,于是,我特意向这棵老树行了一个长长的注目礼。我在心中默祷着说,愿老树永远康健苍葱,愿乡民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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