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年的钟声刚刚敲过,新的一年才刚刚冒出芽。走在路上还时不时地传来毕毕剥剥的爆竹声。我们一家子,严格说来是另一大家子的一小家子,去舅舅家拜年。路况泥泞,深一脚浅一脚,我们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大年初二是出嫁的女人回娘家的日子,走在路上总会看到三三两两往娘家走的媳妇,手提一袋行李,背上绑一小孩,脸上已是为人母的沉着和慈祥。
转过几座小丘,到了一小山崖旁。一条泥泞的小路通到山下,雨天走这样的路是需要勇气的,得安步当车,一步步踩实,不然就有滑下山坡的危险。山下是一条小河,河面不宽,舅舅的屋子就在河对岸,那里也是外婆生死守望的地方。一座小巧的青石板桥连接到对岸,石板桥上往往有女人在洗衣服,有节奏的捣衣声还在远远的山上就能听见。我牵着母亲,母亲牵着我儿子,我们慢慢挪下山来,到了青石板桥的这头。洗衣服的女人抬起头来,友好地跟母亲打招呼,并把放在石板上的衣服移开,以给我们腾出踏脚的地方。桥那头有个人提着嗓门在说:“呵,就来了,早啊!”说话的是舅妈,她知道我们今天要来她家拜年,估摸着我们到的时间,并不时地朝河对岸张望,这就瞧见了我们!
我们跟着舅妈来到她家,院子里早已坐了好多人,都是我们一大家子。见我们来,都起身给我们让座,几个表弟表妹朝我喊着表哥,询问着旅途的劳累。往年那种聚在一起吵吵嚷嚷的精神已让位给了知书达理的问候。
这是舅舅和几个姑姑过年之前就约好了的,除了拜年,也趁着过年的烟花和噼劈啪啪的爆竹,让外婆感受一下儿孙聚在一起的热闹场面,也顺便向外婆证实子孙的生活已用不着她老人家操心了。一生的劳碌应该有更彻底的安息,外婆地下有知,一定会明白子孙们的良苦用心。外婆生前一直是喜欢热闹的,早就说好要在外婆面前好好的热闹一下,为了这个心愿,在外地工作的各位表弟表妹都回了家。还有难得聚在一起的大舅,二舅,三舅,四姑,五姑……一字儿排到八姑。八个长辈,派生出二十五个小辈,小辈又派生出更多的小辈,我也闹不清有多少了,这都是外婆的杰作,不过今天来到的还远不是全部。外婆虽然不在了,但是谈话总离不开她,好象离开了她谈话就不能进行一样。在外婆家里永远只能由外婆统领着话题的主旨。
快晌午的时候,舅舅拿出鞭炮,端出牛羊鸡肉等供品。牵出大大小小一长串队伍,都跟在舅舅身后,转过屋角就到了外婆的坟前。坟前是一块大理石的碑,碑上是我们一大家子六十多人的名字。就象外婆生前一样,她死后我们仍然规规矩矩地绕在外婆的膝下。这是上帝永远的安排,我们很乐意被外婆统领着。外婆生前就一直住在这个山洼,屋前是小河,对岸是山,屋后也是山,说这里山清水秀也不算勉强。外婆喜欢这里,把七十多年的生活都刻在了这些沟沟坎坎。死后仍安心地守着自己的家,哪里也不去,成了这个老屋永远的主人了。
舅舅为坟垒上了新土,把供品摆到坟前,点上香,并点燃带来的纸钱。火焰腾起来,我似乎看到了火光中外婆的脸,她仍就象生前躺在床上一样安详。只是不曾伸手拣满地的钱,也不曾伸手取走一块供品。我们为外婆烧了纸钱,放了鞭炮。纸灰在竹林里飘散开来,无数的碎屑在湿润的空气里到处飞舞。有的挂在竹枝上,有的挂在坟前的荆棘林上。浓浓的烟雾似乎也眷着这一方土,久久不能散去。我们围在坟周围,想象着里面的外婆。小姑的眼眶逐渐湿润了,一会就泪如泉涌,首先哭了起来。小姑是外婆八个儿女中比较不幸的一个,但她硬是立志把两个女儿培养成了研究生。母亲的声音也颤抖了,几个姑姑口里喃喃说道:“以前我们都穷,现在有吃有穿了,你却走了。”说完都抽泣起来。由于坟前的空地太窄,我们轮流在外婆面前跪拜。我把儿子拉过来,折弯他的腿,他却抬头看到了供品里的鸡肉,定要伸手去抓。小姑立眉嗔目,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两下。儿子这个年纪还不能理解死亡的概念,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要对着一方土磕头。就象我在他那么大的时候一样,认为外婆是永远也不会死的,父母也永远不会死的,我们永远不会分离的。人生就象排队,以前我们前面总排着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所以总不急。现在队伍前进了一位,已经排到爸爸妈妈了,等父母也去上天完成交割,再往下就轮到我们了。
(二)
外婆生病的时候只有两三个儿女在身边,而她牵挂了那么多的孙子孙女几乎都不在,这一点很让我们耿耿于怀。她以九十岁的高龄完成了人生的漫长旅程。她离开我们已经五年了,但昨天好象还能听到她的声音。外婆一直不喜欢我们叫她“外婆”,在她心里外婆有外人的意思,她不允许自己的子孙把她当作了外人。我们叫她“家婆”才比较合她的心意。姑姑家的孩子很调皮,经常故意在她耳边叫“外婆”,她就皱着眉头不答应,直到叫她家婆,她才爽快地答应。
外婆子孙众多,枝繁叶茂。子女年龄相差也很大,老大成家的时候,老幺还在吃奶。一家子大的大小的小,而且女儿居多,这在当时并不能成为一个值得夸耀的理由。何况外公早早就去世了,要让一家子吃饱穿暖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外公在我脑子里没有留下一点印象,我始终认为他是最洒脱的,创造了生命却毫不留恋,小女儿还嗷嗷待哺的时候就甩手不干了。他走后,外婆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虽然几个儿女都很聪明,但为了糊口,外婆不可能把他们都送到学校去。我母亲还在十来岁的年纪就被钉在了纺纱机上,负责全家人的包装。只有两个舅舅和一个姑姑有幸在学校多呆了几年。后来姑姑考上了大学,成了外婆家里最早的大学生。回忆那段岁月,那些连锅都揭不开的日子现在还令姑姑落泪。她那时的理想全然不是响应号召为人民服务,也不是为了建设国家而争取成为什么技术人才,只是希望每顿手里捧着的是一碗白花花的大米饭,饭顶上能盖着一点红辣椒。但是供这么一个学生也是困难的,那时侯外婆隔三岔五地往二姑的学校跑一趟,也不过是捎去一两只红薯做餐。姑姑在学校里经常饿得头晕眼花,面黄肌瘦。终于要考大学了,姑姑想学医,外婆却不肯,认为医院里男女无别,怕姑姑在医院里不得不面对那些男人的器官。这个有点可笑的理由让我们家族与医生职业擦肩而过,导致后来许多年我们家族没出一个医生,大家都笑着说应由外婆负责。姑姑考上了另外一所大学,算是第一只飞出山洼的金凤凰,全家人都很高兴。那时读大学是国家全部包干的,自己用不着交一分钱,吃得也好,还有零用钱。姑姑梦想成真了,饭顶上不仅可以盖上红辣椒,还时常盖着几片猪肉。上大学的第一个月,姑姑体重就增长了十五斤,这个成长记录到如今我们家族也没人能破。可是学校离家太远,要不然她真想弄些油花花的东西回来,让家里人也饱饱口福。
那时进行到中国的什么运动,我不太清楚。舅舅在学校教书,结果顶了个右派或反革命之类的大帽子回到了家,还差点连累了上大学的姑姑。这个“不光彩”的历史让有些人找到了振振有辞的证据,说反革命之妹也能上大学?不管怎么说,姑姑并没有卷着铺盖回到家乡,战战兢兢地读完了大学。那时我父亲也不太平,他比我舅舅更值得一书,我父亲不仅是右派,还被精力旺盛的小伙子抓了起来,关进了监狱。这时候的母亲是孤独而柔弱的,外婆就经常来我家,送些必要的食物或者一些安慰的话语。要不是娘家还有根支柱,母亲的日子可能会更艰难。这个阶段的外婆是最忙碌的,一会要顾东一会要顾西。这里的事还没完,那里又出问题了。我不知道那时的外婆是怎么处理这些事情的?她是缠过脚的,走不得远路。可每天要为这么多事情奔走,不知道那双小脚是怎样度过这一步步的。外婆对儿女并不是“一视同仁”,她会在心中掂量谁家的困难大一些?谁家的经济更宽余一些?心中挂念得更多的一定是更贫苦的一方,而对家境稍微好点的反要刻薄一些,常常把他们孝敬的东西悄悄转送给贫苦的那家。
(三)
再堂皇的喧闹也会沉静下来,经过许多的争斗和教训,父亲仍然安全地回到了家。上帝以我们姐弟的陆续诞生作为对父母的补偿。每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外婆都会到场,以神圣而热情的姿态迎接我们的到来。
多少年前还在糨保中的我就被递到外婆手上,外婆看了看,掂了掂我性命的斤两,并拍了拍,算是对我人生的第一次出场表示鼓励,后又把我放回摇篮中。这是我人生的第一艘航船,母亲摇着它开始了我人生第一次象模象样的航行,这次[ch*]女航的终点是外婆门前的桥。我被人带着第一次跨过了那座青石桥,就象跨过了人生中一道重要的坎,从而划开了我生命历程的第一页篇章,生命也不自觉地得到了升华。
就是那座青石板桥,对外婆的记忆却总是与它连在了一起。从第一次被抱过桥到第一次用双脚走过桥,生命在桥上成长,也在桥上得到锻炼。三十年前,我在河边张望的时候,总有张慈祥的脸在对岸看着我,我把稚嫩的身子和浅浅的脚印展示给外婆,象小马过河般的胆怯,外婆则用慈祥和赞许的神情给我打了一副马掌,好让我奔跑在野外的时候能有一翻好的身手。
我从摇篮里站了起来,学会了用脚走路,后来我能凭这一点本事转过几个山头来看外婆了。可还在山上的时候我通常就不敢走了,山上有户人家,他家总有大狼狗在看门,我每次从它主人门前经过时都会引得它狂吠好长时间。犹犹豫豫地走过他家,下了山坡就到了小河边。看着哗哗的河水我心生畏惧,不敢用双脚踩上石板桥。有时候河水涨了,水漫过青石桥,我拖着颤颤巍巍的脚步不肯向前跨出,这时洗衣服的女人往往会把我牵过河去。外婆则来到河边拉着我的小手回到她家。然后,我又被几个表哥或表弟拉出门去,在树上或树下留下一些足迹。
外婆家的李子树永远叫我怀念,不单是上面留下了我幼年的足迹。李子成熟的季节,外婆也会摘一兜李子,拄着拐杖给我们送来。我小时侯最先接触到的水果就是外婆送来的李子了。看着那些圆圆的绿色的果子,舍不得吃,定要藏来藏去,与自己的欲望做斗争。
某年端午节,几个儿女回家团聚,同去的还有我们一大帮小孩。在吵闹中,我发现了更好的去处。外婆门前的稻田边长着一棵李子树,枝桠伸进稻田,看着上面缀满了那么多诱人的果子,一直嘴谗的我爬到树上,坐在上面悠哉犹哉地吃了起来。后来表弟也爬上来,我们在上面边吃边摇荡,象坐秋千一样惬意,一会荡秋千的兴致完全占了上风,越荡越兴奋。可怜的李子树在我们的蹂躏下突然折断了,我们毫无例外地落进了稻田里,滚了一身的泥水,引得观看的人站了好长一排,舅妈只好为我们找来干净的衣服换上。因为那次的调皮,使我在想起外婆的时候多了一份生动的记忆。
年岁催高了我的身体,走在青石板上的身影已经挎上了书包。而外婆还在对岸张望,虽然她目光里的我已经不再胆怯。我有时象得了奖励一般,无所顾及地踏上桥,两三步便跃过河去。我的四肢越来越健壮,而外婆却越来越蜷缩了。母亲不时让我给外婆送点东西去,通常是几个鸡蛋,或者两斤面条。外婆接过鸡蛋就到厨房忙活去了,一会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就端了出来。外婆并不吃,只看着我吃。嘴里不断地问着我妈妈怎样,爸爸怎样。我边吃边咕哝着回答,我的兴趣点不在外婆的话上,这时候打扰我,怎么可能得到满意的结论?可外婆并不生气,只是一副慈爱之色。我担着给外婆送礼的名义跑来大吃大喝,其实不是我成心这样,实在是理智敌不过欲望。几顿饭后,我送来的东西已经被我吃得所剩无几了。
舅舅家的孩子多,他们特别会那些水里的工夫,钓鱼,网鱼或者下河摸鱼都很在行,我常跟在他们身后,不过任务是看守那些瓮中之鳖。一大群孩子闹喳喳,吵嚷嚷,无比快活。外婆知道舅舅的几个孩子生长在河边,他们熟悉那里的环境。所以特别关照的只是我,我得了这份殊荣,但并看不出表兄表弟的嫉妒。
(四)
外婆有个习惯,喜欢数手指头。常常见外婆坐在院子里,全神贯注地掰着指头,首先大拇指弯向掌心,接着食指,中指,再无名指,小指,一只手掰完了再掰另外一只,一直数到八就不再往下数了。那种认真的劲,真象小学生在练习数数。我觉得很奇怪,问母亲,母亲说她在思考她的八个儿女中哪个过得好?哪个还需要扶一把?哪个又遇到了什么困难?想完了老大,想老二,接着想老三,一直想到老八,直到把八个儿女的困难全部了然于胸。特别是每学期开学的日子,哪家的学费还没有凑齐?她都得过问。她有时也走过桥来到我们家,暗地里塞给我几元钱。
不仅她的儿女,我们这些孙字辈的也早在外婆的算计之中。我们的成长不仅体现在青石桥的脚印上,也体现在外婆的手指头上。与我一同成长的还有我的二十几个表兄弟姐妹,后来孙子孙女在外婆的算计中陆续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外婆,不过外婆掰手指头的习惯没有改变。我们偶尔回家,看到外婆静静地坐在一旁,仍时不时地举起手来掰着指头,这是在统计孙子孙女中有多少人考上了大学?算清楚以后满足地一笑。每年高考后的日子也是外婆很关注的日子,因为孙辈人多,几乎每年都有参加高考的,考上了她会给二百元表示祝贺。这样每年又得重新统计一次,大学生的人数逐年增加,直到最小的一个孙女也考上了大学。她一共掰出了十三个大学生,外婆很骄傲。我们知道象她那样有这么多孙子孙女能读上大学的老婆婆在乡下确实不多。后来其中的一部分人又陆续地考上了研究生,有的还走出了国门。她并不知道研究生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比大学生还要高一级,这又构成了她骄傲的另外一部分。外婆很欣然地接受着别人羡慕的眼光。不过我们那个大家庭一直阴盛阳衰,考上大学的女性比男性多,考上研究生的更是如此。为此我们这几个表兄弟常常遗憾,这也许秉承了外婆的作风,外婆一直是个精明的人。
岁月的堆积改变了外婆子孙的面貌,再不是当年为一顿米饭叹息的模样。我们都能捧着白花花的大米饭,饭顶上已不愁盖上一点红辣椒了。有时还会生出一些奇特的孝敬外婆的方法。姑姑念她没坐过飞机,亲自带她去感受这神秘的东西,还为她准备了好多对付意外的方法。可她除了好奇,没有一点晕机或是紧张的感觉。到达目的地后,下了飞机,她却说飞机怎么还没开就要下了,姑姑告诉她已经到了。外婆除了更加好奇以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姑姑们变着花样,希望她在有生之年能多享受些社会进步带来的便利和好处,她却不领情。我们也糊涂地认为多给外婆送点营养丰富的东西就可以留住她了。一次姑姑带她出去吃,吃了以后她却心疼得不得了,她觉得一顿饭吃掉几百元实在太浪费。她一辈子粗茶淡饭,也享受不来这些高档的东西。她常常说她已经很满足了,从来就没有想过她的儿女还能有今天这样的生活,虽然她们依然很普通。
我们的孝心终究没能留住外婆,她还是走了,不过她的杰作却留在了世上。
多少年前,母亲走过小桥,走出山洼,从而成了我的母亲。多少年后我走过小桥,走进山洼,叫了声“外婆”,从而有了生命的另外一次回归。外婆是我的生命之源,从这里流淌出的股股生命之溪,在流过小桥后又会奔向远方。但是外婆在放干了水源以后,自己的生命却干枯了。如今我再走小桥的时候,腿已经不打颤了,也不需要别人牵着手了。可对岸外婆向外张望的身影却再也找不到了。一座阴阳之桥再次把我们分隔,只是不知多少年后,我也会跨过那座桥,再次与外婆相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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