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完下午第二节课,太阳还很高,透过破旧的木窗把学生的脸映得半边亮,半边暗。他们的眼睛一眨一眨,亮的一只像钻石,暗的一只像深井。我盯着他们,一时说不出话来,两只手下意识地翻着教本,一遍又一遍地掸着上面早已不复存在的粉尘。我是决定走了,我不想让自己灿烂的青春浪费在这个破山沟里。可当我面对三十多双眼睛时,眼泪早比语言提前抵达了脸颊。我的眼泪一流,教室里就像下了雨似的,吧嗒,吧嗒地响个不停。泪水打在干裂的黄土地面上,地面干一块,湿一块的,呈现出抽象主义的风格。
窗外春风正在优雅地漫步,一会儿穿过桃林,摇摇粉嫩的花瓣,一会儿挂在柳梢,像个乖巧的女孩儿似的弄着发辨。几声牛哞,几声鸡鸣,而后又是更幽丽更空寂的远山,静默着,像个大智若愚的智者,你想看穿它,却永远不能。
就在我对远山发愣的时候,村长进来了,他的目光忧伤而沉实,沿着作为教室的旧祠堂斑驳的泥墙走了一圈,又在我的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落在学生们泪痕交错的脸上。“村长。”孩子们齐唰唰地喊着。村长把视线转向祠堂上方,上面是幽暗的椽子和幽黑的瓦片,粘在蛛丝上的尘粒迎风而动,随时都有可能掉落下来。“村长——”孩子们又一次齐唰唰地喊起来。似乎有尘粒入眼,村长揉揉眼睛,目光重新回到孩子们脸上,他宽厚的手掌沉沉地拍了一下土墙,又冲孩子们用力一挥,说:“都回去吧!”孩子们还是木木地站着,教室里一片寂静,只听见土坷垃沙沙地蹦落下来。有几颗落进了我的发间,硬硬地顶着我的头皮。
“要想让老师留下来,除非土墙会开花。”村长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孩子们说。他的身影在教室门口一闪,慢慢地消失在桃花满坡的山道上。我不敢说话,只对孩子们做了个放学了的手势,我怕自己一说话,就会改变主意。
我躲在简陋的居室里,看着孩子们三三两两地移过山冈,渐渐地消散在桃林里。平日,他们一进入桃林,就会像出笼的猴群一样疯狂起来;可今日,那鲜艳如画的桃林,那嗡嗡闹闹的蜜蜂,再也引不起他们的兴趣。有几个男同学捡起石块扔下陡峭的深谷,许久才传来一声一声沉闷的回音,那回音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开来,每一声都会抵达我的胸口,像是对我无言的谴责。
黑暗正想一口吞吃了小小的山村,月亮忽地从山梁上跳了出来,像英雄救美似的,一下子把村子揽在了怀里。村子——这个有惊无险的美娇娘便渐渐苏醒过来,越发显的楚楚动人。我胡乱吃了些晚饭,也不开灯。月光爬过了我的半个床铺,而我却想把自己没入黑暗之中。似乎只有黑暗才能抚慰我内心的酸楚。我不敢面对这无遮无掩,坦坦荡荡的月华,它的纯净,它的包容,只会显出我的低微与丑陋。
人越想让自己入睡,总越难入睡。我看着月光慢慢地退出我的床铺,直至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扔给了黑夜。楼下的教室不时传来沙沙的响动,我的心顿时收缩起来。听多了村民们的鬼怪故事,不信也见疑了。我探出窗去,似有黑影隐动,仔细看时,却见月光越加明澈,如水,如银,如霜,树啊,石啊,更显冷峻、悠远。
也不知何时才入睡,一觉醒来,月光变成了阳光,把整个阁楼灿烂得如同天堂。清脆的鸟鸣不时在竹林上空回荡,一缕一缕炊烟升腾起平实而安静的生活,好一派诗情画意的山村景象!我不禁有些留恋了。
下得楼来,我顿时惊呆了!我那简陋的教室变成了美丽的花房!变成了一朵色彩绚丽的云霞!那么多的桃花、杏花,那么细致地顺着土墙裂开的缝隙开放着,丝毫看不出镶嵌的痕迹,好象所有的花儿为了赶赴一个千年邀约,一夜之间从土墙内部冒了出来。那些花一朵紧挨着一朵,密密麻麻地静坐着,花瓣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似有无数的眼睛生动出了忧伤的泪。“要想让老师留下来,除非土墙会开花。”我记起了村长的话,眼泪也便流下来了。
“老师!老师!”孩子们一下子冒了出来。我托起他们的小手一一端详着,那些小手上满是黄土,指甲都磨平了,有的还磨出了血。看看前面的桃林、杏林,竟没有了昨日的娇艳,一夜间落尽了春红。桃林、杏林可是山民们的命根子呀!孩子们早已看不了我的担忧,争先恐后地说:“我们都是从自己家里摘的。”村民们一个个从地里赶来,竟没有责备自己的孩子,他们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女,默默地回地里干活去了。
我打消了逃避的念头,重新站上了讲台,直到这座村小撤并为止。土墙都能开花,还有什么不可以成为可能呢?孩子们以非凡的想象力,给我上了人生最生动的一课。
本文已被编辑[天下的风声]于2006-9-14 17:31:37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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