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不知不觉之间,我丢失了最美好的青春。
——题记
青草叶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一颗颗浑圆透明,晶莹闪烁,那是谁悲伤的眼泪,怎会如此漫山遍野、点点滴滴?是写在少女淡淡柳梢下动荡森寒的寂寞,还是空水流般无情无心的潺潺?草是青草,苦涩清香,沾染着露珠,莫非眼泪也是因此沾附着伤心造就的苦涩,怎能不是?怎会不是?
露珠是不是女人的眼泪?坦诚、光明磊落,不需要掩饰,也不会躲躲闪闪,就像襁褓里婴儿的眼泪,无拘无束,随意地挥撒。在寂静的田间地头上,每一棵小小的植物之上都有露珠,它在惊奇地注视着发现的世界。它存在的时间很短,不久之后,向着朝阳展示瞬间即逝的美丽,化为无形弥漫的袅袅水气,飞向天空母亲的怀抱。女人的眼泪呢?是不是也是这般肆意的流淌,从腮边滑落,让人忽视的短暂存在?
薄雾里的池塘边朦朦胧胧,几株垂柳柔弱的枝条几乎触地,像一个早晨起来懒得梳妆的女人绰越的背影。背影影影绰绰,宛若长发披肩,楚楚动人,楚楚可怜。
晨晓即起的沈北燕穿着一件果绿色的紧身小褂,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仿佛是柔软的垂柳枝条,风吹的动,雨打的来,更添一副白晰得令人心碎的脸孔,瘦瘦的腰身不盈一握,让所有初次见到她的人心里猛地一痛,一惊,紧接着一阵惋惜。
水面上,升腾着一层水汽,像锅里将要沸腾的水冒着热气。水面波澜不惊,汪汪一潭秋水,漫到塘沿,映照着沈北燕美丽的倒影。那平静的水面是一张薄薄的透明皮子,谁也不知道这水有多深。一潭池塘水,就像它旁边行走的三十岁的女人,多大的风吹皱的只是一层表皮,内心世界永远紧闭,不为人知。人的心,不管静如止水,或者是暗流涌动,外人总是无知无觉。
有一座红砖的小院就盖在池塘的北沿,那就是沈北燕的家。整个院子外墙、偏房和正房都是新盖砌的,白碱还没有返出来,砖块就红的煞是好看,仿佛时时被雨水冲涮着的鲜红。在院子的南墙底下是一个简陋的狗窝,狗窝前是一只摇着尾巴的黄色的小狗,在狗脖子上栓着一条稀哩哗啦作响的银白色的铁锁链子。狗是地道的本地狗,还小,十分机警,活泼。因为尚在属于孩童般玩耍的年龄,在一大早一刻也不得清闲,对着远处路上的行人“汪汪”直叫。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就转着圈追逐自己的尾巴,跑着跑着就把自己的脖子给重重给勒住了,挣脱不得,一双通人性的眼睛里满是不解和疑惑地求援。
小黄狗有一个名字叫米米,是沈北燕取的。
沈北燕回头望着自己亲手喂大的小狗,心里直犯酸。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见到米米心里就会涌上浓重的伤感,那彼此之间的对视有些兔死狐悲的怆然。与其在情感上倾向于米米是相依为伴的类似同类,还不如说沈北燕是一个孤独的女人。她孤独到了极点,她并不喜欢小动物,不喜欢它们的活蹦乱跳,她常常想象自己是家门前面没有思想和感情的柳树。那么,她当然也不喜欢鱼,尽管她的丈夫长军擅长养鱼,她却见了鱼就讨厌,尤其是讨厌鲇鱼的模样,头扁、口阔,身上净是黏液。
但是,讨厌也没有办法,无奈总是和讨厌的生物共同生息,离不开,抛不走,这就是生活。生活这般无奈,她不得不对整日陪伴自己的米米强颜欢笑,像对着镜子讨厌和怜惜自己。
米米可怜地哀号,怎样努力也难以挣脱链子的缠绕,趴在地上缩成一团。沈北燕往回走,走到米米旁边蹲下身子,如水的温柔充满眼睛,挂满嘴角。她和蔼地拍拍米米的脑袋,把绕在脖子里的铁链一圈一圈解开,米米来了精神,抖动着毫无光泽的黄褐色针毛一跃而起,亲昵地蹭着主人的小腿,热情地摇尾巴,向女主人致意。沈北燕笑了,紧锁的弯月黛眉向上挑了挑。
你不知道,追求的东西不在你的身后,也不是你的尾巴。沈北燕自言自语,莫名其妙地联想起自己的以前,愣怔着出了一会儿神,思索毫无结果,从发呆中清醒过来,拾起放在地上的书。书是一本渔业知识的普及读本,虽然她不喜欢鱼,却不得不跟着丈夫养鱼,跟着学习养鱼的知识。
是沈北燕去给池塘里的鱼儿喂食的时间了。
永远属于沈北燕的池塘是四方形,约摸有四五亩地大小,是由原来的废旧窑坑改造而成。在初具规模的池塘边上一开始就种着几棵柳树。长军说要刨了,理由是在其中一棵树上曾经上吊死过一个妇女。沈北燕坚决不同意,反驳说死的人多了,埋的到处都是,难道地里就不种庄稼了吗?她把几棵柳树保留下来,可能没有什么原因,也可能是希望夏天的时候家门前有一片可以乘凉的树荫。沈北燕如此坚持,既然沈北燕不允许,不同意,长军就只好不惟命是从。从某些长度上来说,长军是有些怕沈北燕的。
长军姓郭,是这个偏僻的村子里的唯一异姓。成家之后打算从老宅子里搬出来的时候,夫妻俩就决定新家必须建在离村子远些的人口不太密集的地方。谁也不说是为什么,包括老太太在内谁也不说,异常地默契,其实早已是心知肚明,只是隔着一层窗户纸,谁也不愿意捅破,醋从哪儿酸,盐也就从哪儿咸的再浅显不过的道理。
郭长军一大早去集市里卖鱼,开着三马车满载着半死不活的鲶鱼。沈北燕招呼着装上车,目送丈夫驱车的身影远去,返回西厢厨房,扒开炉门,掏出燃斤尽的煤球残灰,然后在蜂窝煤炉上坐上锅。她又回到堂屋,替儿子擦去嘴角流出的涎水,顺手掩了掩被角,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插上门走到院子外面。
她的心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像往常的任何一个日子。只是一出门望见池塘,望见散乱生长的柳树,她不由双眉紧锁。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反正高兴不起来,觉得日子过的腻歪。
替米米解决麻烦,稍一胡思乱想就又耽误了一些时间,她终于想起自己的任务,于是把翻的卷角破烂的书本放到柳树下。她站起身四处了望,一边缅缅袖子,利落地弯腰提起盛着鸡肠杂碎的水桶。她一手扶着柳树沿下岸来,摇摇晃晃地站在窄窄的铁皮船上。如此往返,搁下一个个腥味十足的水桶,沈北燕抄起顶端铁把的长木桨,一撑塘沿,在力的反作用下小船悠悠地移动,然后轻盈起来。木桨缓缓打破水面的平静。狭长的一叶扁扁小船,像漂浮在水中的柳叶,轻轻的,缓慢均匀地游弋水面,激起细小水花,留下一道道水的纹路。小船行在池塘里,相对的静止和安静,在初秋的早晨,在船上的人看来是周围的景物在动,只有那小小的水花轻溅的声音和自己的倒影晃动在水面,倒影隐约,声音却脆的动人,悦耳。
行驶到池塘中心,沈北燕戴上惯用的橡胶手套,把血水里的动物的内脏一把一把地捞出来,双手捧着远远地抛了出去。“扑通”一声响,又一声响,滑溜溜的鲶鱼蜂拥而来,疯狂地挣抢着吞噬。见惯了这种场面的沈北燕还是不免胆战心惊。
在水面上转悠着终于撒完鱼食,沈北燕坐在船头,俯身涮洗肮脏的塑料水筒,并码依此套在一起,重抄桨划到岸边,双手擎着水桶逃也似的弃船上岸。
远方的道路上有行人在说话,声音隐隐约约传来,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一阵阵敲着木梆子吆喝买豆腐的声音听的清楚,还有过路人骑自行车的“哗啦”声响。沈北燕低着头向前走,放下水桶拿起看护窝棚里用碎布单子拼凑的盛装棉花的兜子,她也不急,走路漫不经心,像是浏览田园风光般走走停停。随手掐一茎草杆,拈在手指间,眼睛望望蔚蓝色的天空,沈北燕看见一只无从落脚的麻雀在做时高时低的飞行。在高压线上,也有六七只麻雀,挪动着小小的身躯,叽叽咋咋地拌嘴,像一群庸俗的女人。
池塘向南不远就是沈北燕家的棉花地。一路尽是地毯般厚厚茂盛的杂草。脚步?在低矮纵横的草丛里,潜伏的露水打湿了平底布鞋,打湿了裤腿角儿。鞋面上,粘上泥土和零乱的草叶。沈北燕弯下腰,仔细地摘去残破的草叶,卷了卷裤腿,露出白生生的小腿肚。露水打湿的裤管紧紧贴着肌肤,凉意从脚髁向上攀升。
沈北燕吸了口新鲜的空气,然后长长的叹了口气。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已经养成了她的一个习惯,不自觉叹气的习惯。沈北燕也知道,自己不应该一个劲和长军过不去。如狼似虎的年龄,血气旺盛,怎能忍受夜夜空房的寂寞啊。沈北燕也不是不明白,听着夜深人静丈夫还在一个劲折腾自己以求败火,她也曾想到过宽恕,却始终不好意思开口,找不到原宥和说服自己的理由。终于,压抑以久的火山在酒精的麻痹下不可遏制地爆发了……
悉悉索索的走动,惊起一只翅目昆虫,是一只蚂蚱还是一只蝈蝈?沈北燕还没来的及细看,敏捷的小东西就跳出一道弧线,消失在视野里。细长低垂的高梁叶子一颤一颤,像她经常挑水用的扁担。天色还早,黎明十分的这一刻是静悄悄的白亮,似有虫鸣,却又不知声音从何而来。虫子的叫声好像离自己很近,侧耳倾听,却又仿佛很远,远的无边无际。
这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梦醒了可以拍着心脏部位,徐徐松一口气泰然处之,而真实发生的事情却不可以当作没有。是的,那一天下午长军是喝醉了,可是喝醉是解释屡次生气的理由吗?埋藏在心中的芥蒂总有发芽的时候,没有土壤并不一定能阻止种子发芽……沈北燕从结婚的第一天起就在忐忑不安地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可是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却是那么瘁不及防,令人难以接受。
沈北燕在棉花地前胸脯急剧起伏,视线早已不在白花花的开遍的棉花上。
当时,沈北燕的胸膛憋到几乎爆炸的地步。郭长军踹门进来,喝酒喝的从脖子红到耳朵,走起路来一步三晃。郭长军手里还提着酒瓶子,嘴里不干不净,充满血丝的眼里凶光大盛。郭长军进屋张嘴就骂:你他娘的偷人养汉的娘门儿,光会守着我装正经的,正经啥鸟玩意儿!尽管沈北燕预先有丈夫喝醉的思想准备,但还是被气的浑身打哆嗦,还是强压着怒火,抱着儿子坐在炕上一声不响。
郭长军得寸进尺,一句句恶毒的话向刀子一样抛过来:我他娘的捡了一件绿帽子戴,绿帽子,还……还得打肿脸充胖子,还得把,把你当宝贝一样供奉着,我憋屈呀我!郭长军一边说一边坐在沙发上拿手煽自己的嘴巴。沈北燕抱着午睡醒来惊恐万分的儿子下炕,穿上鞋往外走,却被不依不饶的郭长军拉住:说,那人是谁?你走啥?你……你干啥去?
沈北燕使劲晃动身子,摆脱不开郭长军,闭着眼睛眼泪流了下来:我去找汉子……话没说完,嗓子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郭长军搡了她一把,差一点把沈北燕摔到在地。沈北燕索性不再哭,放下儿子,擦了一把眼泪和鼻涕:郭长军,你有完没完?喝了几两猫尿耍啥酒疯?你要真有出息,就把说你老婆的那些人找来,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
郭长军呵呵冷笑,夸张地颠着肩膀:操,你以为你是谁!养汉子还想让我给拉皮条啊!沈北燕抹了把眼泪,拍拍儿子的小脑袋:去你奶奶家。小志迫不及待地跑出去。小志一走,沈北燕吸溜一下鼻子,索性坐下来,坐在破旧的沙发上露出轻蔑的神色:你无能!你无耻!郭长军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说我是无能,我也是无耻!今儿我就还无耻了!
他扭头找地方把酒瓶子放下,一把扯开衬衫的扣子,恶恨恨地扑上来。沈北燕拼命反抗,可是哪里是结实强悍的汉子的对手啊!她愤怒地捶打着丈夫的肩膀,实际上一点作用也没有,上身的小褂被郭长军麻利地剥了下来,粗糙的手又伸向腰间。沈北燕被箍的喘不过气来,心里有个东西“砰”一声破碎、炸开,她闭着眼睛张嘴冲丈夫的肩膀狠狠地就是一口。
啊!郭长军疼的呲牙咧嘴,一拳斜着打了下来,沈北燕哎呀一声,登时眼前一黑,吼咙一阵窒息。她晃晃头,睁开眼睛,眼前火星乱蹿。她不敢呼吸,不敢相信面前站着的就是平时老实的郭长军,一口碎齿咬的咯吱直响,心里一股火“噌”地熊熊燃烧起来,越烧越旺。那把火燎得她一步跳起。
我跟你拼了,沈北燕忍无可忍,咆哮着低头顶过去,顶住郭长军的胸膛,揪住他的头发死命向下拽。放手!郭长军疼的呲牙咧嘴,弯着腰斥责。手稍用力一翻便抓住沈北燕的手腕。沈北燕哪里肯听劝,用里薅丈夫的头发,她只有这一招。
终究弱女子难敌大丈夫,她纤细的手腕被郭长军反手一拧,然后整个人被一把推开:操,你神经病啊!
沈北燕踉跄后退几步,抓着手里一绺头发,倒吸着凉气说你行,你行!郭长军捂着头破口大骂:滚,你给我滚!
沈北燕听了,反而有些镇静:我为什么要走,这也是我的家,盖房子的钱一大半是我挣的。郭长军气急败坏,随手抓起茶壶“砰”摔在地面上。“哗啦”,茶壶四分五裂,沈北燕用蔑视的目光看了郭长军一眼说:我这才知道为啥大伙都叫你窝囊废!郭长军怒不可遏,轮圆了胳膊就是劈头盖脸的一个大嘴巴子,这一巴掌可打得沈北燕是昏天暗地。
沈北燕一下子被打懵了,扭身跌撞地向外就走。婆婆抱着小志正走到屋门口。婆婆用敌意的眼光锥子般注视着沈北燕,沈北燕泪眼朦胧地瞧了一眼,却也瞧的清楚,伤心地低头躲避。小志顺着奶奶的膝盖滑下来,胆怯地摇晃着妈妈的手说走,妈妈,走。沈北燕抹了一把鼻涕和泪水,俯身抱起儿子。
她没有地方可以去,出了门转身向北走,走到村南头拐进胡同,她只能去玉华家。玉华正在堂屋茶几上刷锅洗碗,见沈北燕头发零乱衣衫不整,眼睛又是通红通红的,不由大吃一惊,丢下手里的碗筷,问:咋啦姐?沈北燕牙齿咬着嘴角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摇头,委屈的泪水肆意流淌。小志乖巧地被沈北燕搂抱着,伸出稚嫩的小手替妈妈擦泪,声音怯怯地回答:婶婶,爸爸和妈妈打架了。玉华跺跺脚,甩着手上的水滴说,我说咋回事吗?哭这么厉害,大军那样子姐姐哪点配不上他?咋这么作呢!
我疼!沈北燕放下儿子,捂住胸口不由自主地往下蹲身子。姐,嫂子,玉华吓坏了,慌乱地喊,手忙脚乱地搀起瘫痪的沈北燕,把她连搀加抱地扶进里屋。玉华伺候沈北燕躺下,替她脱去鞋子,轻轻帮沈北燕捋着胸口问:姐,打你哪儿啦?我给诊所大夫打个电话。
沈北燕的表情痛苦不堪,揪挠着胸口的皮肉和薄薄的衣服,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来,说我不要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啥意思没有,死了落个肃静。玉华掀开衣服看了看胸口并无大碍,这才稍微放心,嗔怪地使脸子,顺势在沈北燕手背上拍了一下:别说晦气话,当心吓着小志!
小志站在床沿自然忐忑不安,玉华抱小志躺到沈北燕里边,小志就背对着沈北燕合上眼睛装?。沈北燕睁开眼睛空洞地望着屋顶,眼角余光撒向玉华,眼里泪花闪耀,眼泪从眼角横溢入耳。沈北燕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故做淡定但还是声音发颤:好妹子,姐姐真不想活了,这样下去,倒不如死了干净,一了百了。
玉华偏腿坐在床沿上安慰:我的好姐姐,净说些傻话,你有啥委屈,说出来,痛痛快快哭出来,哭出来就心里亮洒啦,就啥事儿也没有了。说着说着,她自己却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庞滚滚而落,热泪滴在沈北燕脸上。沈北燕挣扎着坐起来,抱住玉华嚎啕大哭:妹子,咱姐儿俩的命咋怎苦呢……
试着往开里想,啥事儿都这么简单,想开了,就啥事儿都没有了。玉华说。
听着玉华的劝慰,沈北燕吃惊地抬起头,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脸的疑惑,她当然不敢相信这话居然是从看似柔弱的玉华嘴里说出来。玉华看出沈北燕的疑惑,认真地点点头,补充说反正没啥大不了的矛盾。沈北燕喃喃地说你不是我,不会明白。玉华只有苦笑的份儿。玉华说起蒋三花的名字,小心地观察着沈北燕的表情,嘴唇嗫嚅无声。两个人同时想起同村一个被从四川拐卖过来的大学生,一辈子留在了异域他乡,过着过着也不再提走的事了……女人是什么?是弱者,女人是交易品,女人分文不值,女人可以像商品一样摆在酒店里任人挑挑拣捡,玉华看沈北燕情绪稳定些,辅助着手势评价,问:这个世道有几个女人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呢?
不!沈北燕吼起来,一时间脖颈、太阳穴上青筋毕露,使她的脸旁变得狰狞吓人:够了,不要说了!玉华乖乖地住口,不再说话。沈北燕一脸全是绝望,眼神孤援无助,那声音更加令人心酸。她说着哭着,哭诉人心理上的狗苟蝇营,玉华握住沈北燕的手说姐,我相信你。沈北燕自艾自叹,说你相信有啥用呢?玉华就不再说。沈北燕望着陷入伤感的玉华,联想到面前这个女人的遭遇,又痛苦地闭上眼睛。
玉华擦擦湿润的眼角,吸溜着鼻子从抽屉里找到止痛消炎药片,倒了一杯白开水,端在沈北燕面前说:姐姐,吃药吧……玉华端着透明的玻璃杯,小心翼翼吹着,一边说至少你比我幸福,还有一个孩子……沈北燕误着胸口哀求地说别说了,你要撵我走,我马上就走。
说啥呢姐!玉华把凉的差不多的水杯温柔地递过来,沈北燕接住,坐起来看着摊在手心里白白黄黄的药粒药片,仰头吞了下去,灌了一气温水,猛烈地咳嗽起来。玉华握拳过来帮忙捶背,沈北燕不让,咳嗽几声惘然问:有烟吗?
有,有。玉华说,连忙拿出香烟和一次性打火机,“噌”一声,齿轮和火石惬意磨擦,眼前亮起温暖的火苗,沈北燕靠过去吸燃,颓废地倚靠着床帮,美丽的脸庞立刻被缭绕的烟雾包围。玉华反复摆弄着香烟,抽出一支,噙在嘴角,点火,香烟一端没有动静。沈北燕抱着肩膀吐一口烟,冷冷地指点:你得吸着过滤嘴才能点着。玉华对着火苗吸了一口,辛辣的气味立时呛进肺里,头立刻变得涨涨的:晕!玉华说,看着手里的香烟。
抽的多了你就不晕了,抽烟解心焦。沈北燕专注地看着火红的烟头,想上一次吵架的时间,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玉华模仿着沈北燕抽烟的姿势,说你两口字吵架打架哪一次也离不开你老婆婆的撺掇。沈北燕一声不吭,玉华接着说,其实婆婆和儿媳妇很难和平共处,像我倒好,想吵架连人都见不着。
玉华的丈夫在城里搞建筑,三月俩月的不回来一趟,公公婆婆先后辞世,举家就玉华一个人,她想找个吵架的人都找不到。
这是什么逻辑!
光影斜射在窗台上,太阳渐渐偏西,太阳在天空平静注视世间万物。初秋午后的温度并不算低,阳关下炙热,背影里阴凉。天高云淡,空气清清爽爽。蔚蓝的天空上白云朵朵,像田地里开好的棉花。
两个女人在房间里抽烟。薄薄的短袖背心,粉红的像火,淡蓝的像烟,哭过零乱的发梢,迷惘的眼神,暧昧的光线,那是仿佛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为何变的那么虚幻?沈北燕收回凄迷的目光,眼睛再一次注视绿意昂然的棉花和远处绿的暴躁的大片玉米天,嗟然一声长叹。
植株茂盛的棉花地里,棵棵高大的棉花还在疯狂地抽枝开花,沈北燕毫不犹豫地把多余的荒枝杈子掐掉,心里还是有点可惜,不舍得。不过再可惜能怎么样?荒花始终是荒花,立了秋之后再也无法抽桃长大。这是不是像一个女人,错过了大好的青春,纵使把花朵开的再怎么热烈狂放也注定有一个悲剧的结尾?
掐去的枝杈和花蕾落不了地,顶在茂密的棉花叶上,一会儿就蔫了,迅速失去水份。
空气潮湿,叶子坚硬厚实,枝丫横纵交错,像一支支拦截的手臂,穿行在棉花垄里,身上带着沉重的拾满棉花的兜子举步维艰,只片刻工夫自腰以下身体的两侧就被露水打透了。阳光从东南方向照下来,照不透层层的枝叶。沈北燕感到没有穿袜子的脚上依旧冰凉,每前进一步那冰凉都加重一分。
露珠吸附在绒绒的雪白棉花上,细小,闪亮,手指一抹就消失,留下一个轻微的水渍。那摘掉棉花的空壳张的好象更开,外面更黑,里面新黄,尖尖地挂着人的手臂。
看看天色,估计八点多钟了,沈北燕顺着棉垄回返,把拾满棉花的兜子解下来,掂量掂量,有十多斤。她两手抓住兜子的系带儿,手用力一甩,把棉花兜子结实地背在后背上。
小志果然醒了,离家老远就听见他在撕心裂肺地痛哭,嗓子都哑了:妈妈,妈妈……哭声揪心,沈北燕不由加快脚步。铁皮小船靠在岸边一动不动,院墙底下伏着的米米窜起,饿得“汪汪”直叫,脖子上银白色的铁链拽的笔直。沈北燕的火气来的突然,来的莫名其妙,放下背负的兜子抬腿就是一脚:叫!我让你叫!米米委屈地吱吾着后退,蜷在墙角,眼睛里的信任和依赖顿时消失,充满恐惧。沈北燕越急越也打不开门锁,慌手慌脚地换钥匙,换一个不是,再换一个还不是。直到最后一个钥匙才把门锁打开,沈北燕已经是心急如焚,在她听来,小志哭的已是不着腔调了。
小志才四岁,坐在床上两支手轮流抹泪,仰着头张嘴大哭,眼睛肿的像水蜜桃一样。儿啊,别哭,妈妈不是回来了吗?沈北燕说着,心里想啥味儿?她打开窗户,感觉空气气味越发不对,有些臭,对,是臭味。小志“哇哇”大哭,愧疚地喊着妈妈,说我屙啦。沈北燕这才注意到气味的来源,肺都几乎炸了:你傻呀你,你都几岁了还不知道下床拉屎!小志被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破了胆,不敢再哭,光着屁股挪挪地方。
那一摊柔韧盘旋的屎被屁股抹去上半截,蹭的床上身上到处都是。沈北燕气更不打一处来,上前抓住儿子的胳膊掂到地下,腾出另一只手冲腰上干净的地方不要命地打,一边打一边不解气咬牙切齿地骂:我叫你傻,我叫你憨!小志“啊啊”怪叫着挣扎,逃不出大人有力的束缚,干脆不动了,可怜地嚷:妈妈,妈妈,饶了我吧,小志再也不敢了。沈北燕不依不饶,似乎在发泄自己连日来堆积的怨气:我叫你不长记性,我叫你当耳旁风,我非打死你不可!
她有可能把儿子当成丈夫了,巴掌毫不留情挥向稚嫩的小屁股。小志辟股上凸起手指的轮廓,由白变红,道道醒目。看在眼里,沈北燕不仅不心疼,反而有解气的快意,狠狠想打死算了,省得受人世间这份洋罪!她不知道自己使出多大的力气,手掌被咯疼了,麻木了,她反而不去想,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流到下巴上开始变凉她才翻然悔悟,眼睛里这才看见儿子。小志已经被妈妈恐怖的眼神唬得魂不附体,只剩下本能地小声哭泣。沈北燕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猛然住手,巴掌举在半空凝滞,脸上带着惊讶像一尊不可思议的雕像。
小志仰着头,眼泪再次滚滚而来。他为自己醒来遭受的殴打表示不理解,见妈妈住手,开始愤怒,见一巴掌始终不落,小志把头一低从沈北燕掖下像一条泥鳅一样钻出去,跑到当门门口是声嘶力竭地回头喊:妈妈,我恨死你啦!
沈北燕心里一惊,揪心的疼痛。扬起的手颓然放下来,垂下的手臂像断了一样。她颓废地坐在沙发上,望着自己麻木的手掌表情复杂。院里是小志奔跑的脚步声,光着脚丫踩在地上,像踩在一个女人的心坎上。脚步,小脚丫,光着的屁股,臭味……沈北燕忽然醒悟,猛地站起来追赶,结果头一下撞到风门上。风门被撞开,“砰”地又关上,沈北燕又气又急,揉着额头喊:小志,回来,妈妈再不打你了。
小志光溜溜猴子般的身影在远处一拐,拐进胡同里。沈北燕在大门口呆呆站立,腿像灌铅般沉重。小志一定是又去他奶奶家了,她不知道一会儿又是一场怎样的风波。
上一次两口子打架之后,沈北燕一赌气在玉华家住了三天,这才是回来的第六天,又出了这么一回事,婆婆岂能善罢甘休!沈北燕心神不安,思前想后,迁怒于郭长军起来。
其实婆婆对自己态度沈北燕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愿计较,谁让她是丈夫的娘呢?如是别人说也就罢了,可偏偏诋毁自己的是丈夫的娘?更为可气的是丈夫居然相信!
沈北燕恨自己的男人,恨自己男人的懦弱,听风是雨,没有一点主心骨。如果不是看着丈夫实在是可怜,她真有了离婚的念头。人何苦要勉强自己违心地生活下去呢?没有人对她好,老婆婆又整天指桑骂槐?
她一想起郭长军那天的窝囊就格外来气,如果不是他讨饶的时候差一点儿下了跪磕了头,她是真的不准备再进这个家门。
那天,郭长军一进玉华家门,玉华根本没答理他。玉华当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沈北燕听敲门的声音就知道是郭长军来了,在屋里没动地方。玉华打开大门让郭长军进来,随即把门插上,阴沉着脸走到门口,随即端起洗脸水水地泼在门口。郭长军跳开,在门口陪着笑脸说,玉华,干啥呢?玉华翻翻眼皮说要你管。郭长军就习惯地反复搓着手,站在原地憨厚地笑,讨好地问北燕在不在屋里,玉华没好气地说瞧你那熊样子,有啥事就明说呗,还是不是个爷门儿!
郭长军听到这句话一定会挺起胸膛,沈北燕想象着丈夫的样子,耳边传来丈夫熟悉的声音:我是来接北燕回家……玉华把脸盆往盆架上一摔:噢,你说把人家打跑就打跑,说接回去就接回去,别说我姐姐不愿意,就是我这一关你也过不去。走,走,她向外推郭长军,郭长军解释不是那回事,玉华不听,把郭长军推到大门外插上门大声说:你给你娘解释去。
老太太就站在门外,走近门口拍打门板:你个死妮子咋说话呢?玉华走到大门口,隔着门缝说:吆,是大娘啊,是哪阵风把你老人家吹来了?今儿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咋地啦?竟然劳你大架?老太太也不理睬玉华的挖苦,手一摆说少废话连篇的,我教人吵架的时候还没你呢。你把门打开,我要接俺孙子。玉华倚在门后,捂着嘴偷笑:接你孙子,这我作不了主,这你得问你孙子他妈!
臭不要脸的,把俺孙子给俺!老太太在胡同里骂起来,快六十年纪的人啦,个儿小倒挺精神,一蹦一跳的。这是玉华后来描述的。四邻庄乡从各自家里跑出来看热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指指点点,连分析带猜测,却没有人上来劝阻。长军羞的脸红脖子粗,那门外的老太太把手一摆说反正不要脸啦,让大家都明白明白,评评理。
玉华急了,说大娘,你咋这样呢?她正想开门理论,一只手把她拉开,沈北燕从屋子里走出来,走在门附近说:有啥事就说吧,不是俺家死皮赖脸要把我嫁你这里来,是你家儿子要死要活的闹着娶俺的,明人不做暗事,打开天窗说说亮话,俺倒想听听俺到底做了啥对不起你们郭家的事?以前的事大家都心里明镜儿似的,自大我嫁过来以后呢?是偷人了还是养汉了?
郭长军摆着手驱赶看热闹的邻居一边说没有,没有,人群里哄笑,老太太气的说不出话来,也不说话了。沈北燕指着郭长军:你给我进屋来。
老太太说不能去,你要是我儿子就不能进去,凭啥听她吆喝!
沈北燕站在敞开的门缝中间抿抿头发说:郭长军,你要是个男人就进来,听见没有?别说我没给你机会,啊!郭长军左右为难,对娘挥挥手“咳”了一声,一跺脚。
来接孩子?在屋里睡着呢?抱走吧,沈北燕的眼里一层青霜,说咱们是该考虑离婚的事了,今儿就做个了断,孩子归你。从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郭长军也被吓的魂不附体:不是,不是,我……你别跟我一样,我不是那天喝多了吗?
喝多了?你平常喝多是啥样子我不知道?你说你媳妇啥来着,再说一遍让门外的大伙听听。
我混账,我该死,我以后再也不相信别人说的话了……沈北燕拦住说:先别下这保证,先告诉我是谁在背后乱嚼舌头。郭长军看看门外,为难地说媳妇,我改了还不行吗?
沈北燕摇头说不行,你说不清楚说不明白咱是不能算完,先饶你一马,这帐以后在慢慢算,我也知道她是谁。我跟你回去也行,那你我给你两个条件,这两个条件你要接受的话,我就跟你回去继续踏踏实实过日子。郭长军忙不迭点头说行行,别说俩,二百也行。沈北燕一个手指一个手指掰开:第一,以后我有啥事你别管。郭长军点头说叫管也不管,钱还是你把着。沈北燕说乖,这第二嘛,就是你只当自己在结婚以后也戴过绿帽子,啊,以后别在提这事,不人物……郭长军把眼睛瞪得铃铛一般大小,双手攥拳说不可能!沈北燕说咋不可能,说你认不认吧!郭长军咬着牙说不认!沈北燕拍手说那没好说的了,只有离婚。
玉华抬头看看左边看看右边,丝毫不理会郭长军的挤眉弄眼。郭长军没辙了,说不会,不可能。他眼里闪过一丝狠毒的光芒,虽然是瞬间即逝,让沈北燕也不免害怕,看着玉华说咋地?还打我?郭长军放松了捏紧的拳头。
沈北燕说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以前在饭店里干过,当过小姐的,你咋知道我跟别人睡没睡过?你们家不再像以前那么穷,离了再娶一个黄花大闺女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媳妇,北燕,郭长军哭出声来:我错了,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回家吧,家里离不开你操持……他说着话攀着沈北燕的胳膊在院子中间就要往下跪,沈北燕惊愕,厌恶地一把把郭长军推开:你还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你还有没有一点志气?是谁在背后对你媳妇、你的女人造谣?你把她找回来……当面锣对面鼓……沈北燕愤怒到极点,心冷的像一块难以融化的千年寒冰,她望着丈夫的眼神再一次失望,咬的一口碎牙“咯吱吱”直响,她实在无法控制自己,只想有一种摧肝裂胆粉身碎骨的疼痛来掩盖悲伤和忿恨,她没命地用拳头击打自己的额头,打着冷战如坠冰窖。
郭长军紧紧把她抱住哀求,泪流满面:媳妇,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你要打就打我吧。
玉华看不下去,一跺脚哭着跑回屋里。你怎么不相信我呢?沈北燕以泪洗面,看丈夫一言不发,终于明白自己哭的没有了价值和必要,深深吸了口气沮丧地说算了,我和你回去。
回到家的那天晚上,沈北燕在翻来覆去地想,竭力找一个足够离婚的理由,想来想去一无所获,除去丈夫的懦弱和自卑,他勤劳、朴实,再说怎么过不都是一辈子?她不想了,不想了。
玉华也不是没有劝过,让她和长军解释清楚。沈北燕说这是没有办法解释的事情,活生生的一个人,谁没有尊严和隐私?谁都无法原谅?难道我受了伤,一边流着血流着泪还要去安慰别人吗?沈北燕不愿意低头。可是,沈北雁和玉华几乎异口同声,不约而同想到过日子上,玉华叹了口气,就劝沈北燕找个台阶下,别心存侥幸,沈北燕一时没了主意。
谈到爱的话题,玉华问沈北燕:你爱长军吗?沈北燕反问:啥是爱?你知道吗?玉华比划着说:心疼,珍惜,互助……沈北燕断然否定说一概没有,像我这样的女人不配谈爱。
配吗?心疼比谁都厉害!沈北燕耳边开始响起婆婆的叫骂声,越来越近,这一次她是骂不还口,的确她不该把儿子打那么狠,下的毒手恐怕连后娘也不忍睹视。她从来没有还口过,这一次连解释也没有,完全出于心甘情愿地接受婆婆的恶言想加,不动声色。她心平气和替儿子擦泪,向婆婆说好话,倒一壶热水给儿子洗澡洗洗,给他穿好衣服。婆婆骂一阵子,没有意料之中的对峙出现,出了气也就完了。沈北燕像一个没事人似的看婆婆把她孙子领走,向儿子嘱咐一定要听奶奶的话!老太太大吃一惊,走好远还是不主地回头看。
沈北燕泼掉一盆脏水,从缸里舀水洗洗手吃饭。她想明白了,犯不着自己气自己。这么一想,自己用禁止做爱来惩罚丈夫干啥?他已经两个月没沾自己身子了。
吃过饭,玉华就来了。玉华一说帮忙拾棉花,沈北燕就知道她准有事,也不问,单等着她自己主动说。玉华也沉得住气,跟着来到棉花地里拾棉花,大半晌偏偏啥主题也不说。她手脚麻利地采摘棉絮,嘴里东家长西家短的。沈北燕任由她说,微笑着看着她。玉华穿着淡蓝色小翻领短袖小褂,在阳光下妩媚娇艳,谁曾想这样家庭富足衣食无忧的女人也会有一肚子难言的酸楚?家家都有难唱的经,做此一想,沈北燕心里又平静许多。
人在不平静的时候都是在和别人攀比,是在和自己过不去,不是吗?
这几天你见过风梅吗?
拾到地头,两个人坐在地埂休息,玉华薅起一株开始变黄的狗尾巴草问。
沈北燕说没有,用手指在地上划拉,看看丰收在望的棉花。虽然只有二亩地的棉花,她们家鱼塘里少说也得出三四万斤鱼,除去成本核算咋说也得剩三、四万块钱吧。沈北燕和玉华并肩坐着,各有各的心思。
玉华吐出嘴里的一截草茎,说风梅在和那口子闹离婚。沈北燕说那咋可能,谁家的日子有她们过的滋润?玉华说这还有假!沈北燕说别管人家的闲事,管好自己的男人就行了。
沈北燕在和玉华闹着玩,不曾想触到玉华的伤心事,玉华低下头,沈北燕替她把垂下的一绺头发别到耳后,发现玉华一双杏仁眼里噙满泪水。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玉华终于忍不住了,肩膀耸动,头深深地埋在叠放着的胳膊和膝盖上。沈北燕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柔声说去检查检查,是病就能看好。玉华“哇”地一声哭出来,反正地里没人,她抱住沈北燕尽情宣泄。
纳闷的是沈北燕,就问到底咋啦,玉华也不再说,直到哭痛快了,不着四六地说了声谢谢。沈北燕不明所以,玉华说你要是男人多好,你要是男人我一定会嫁给你。
然后的一上午就是插科打诨的玩笑,两个人回到家,把棉花摊在院子里晾晒。沈北燕问玉华想吃什么,玉华提议干脆去她家,两家都没有另外的人,一个在城里当老板,一个去卖鱼。沈北燕说那不行,上次在你家住了几天还没来得及答谢呢,再说今天你是来帮忙干活,咋说也得管饭吧。玉华说这你就见外了,咱俩谁分谁,我家里有空调和冰箱,凉快,现成的食物多,好准备。玉华生拉硬拽,一再强调自己有事情商量,沈北燕不好推辞,只好说你先准备准备去,我去喂喂鱼。
喂鱼只是一个借口,沈北燕喂完鱼就去了街上小卖部。二通家的小卖部邻街,一溜三间,另一间是大门,盖的金碧辉煌。风梅站在铝合金柜台后面磕瓜子,把瓜子准确无误地抛在嘴里咀嚼,“扑”吐出瓜子皮。见有人进来,她连忙站起来:吆,妹子来了,要点啥?
沈北燕说不要啥就不能来了?风梅把瓜子放下说能来,天天来陪姐姐说话才好呢?看我在县城买的这套衣服好不好看?沈北燕这才注意到风梅今天打扮的与众不同,高档名牌的休闲裤子,上身是绣着大红牡丹花的真丝两件套,把丰满的身材勾勒的能够让所有的男人喷鼻血。
好看,好看,啥衣服穿你身上也好看。沈北燕转移目光瞅着柜台上的东西说。
啧啧,多会说话,风眉扭着头看自己的臀部说:就是有点胖,哪像你,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沈北燕说风梅姐,冰箱里有烧鸡没有,我买一只。风梅说有啊,家里来人了,沈北燕说是。风梅称了称说就要这么一点?算了,别拿钱了。沈北燕说那咋行,扔下钱就走。
风梅撵出来神秘地说:妹妹,给你一样好东西。沈北燕说啥呀,风梅把两盒避孕套往沈北燕手里一拍说用去吧。沈北燕脸红了,说不要,还是你留着用吧。风梅说是好的,带疙瘩的,可别让长军光顾着自己舒服戴反了。
玉华看见了避孕套,呵呵打趣:还是你想的周到,这事还要你想着,你把钱也管的太紧了吧。沈北燕说才不是呢,她把风梅生塞给她的经过讲了一遍,玉华恶心地说亏她说的出来。两个人就下厨鼓捣吃的东西,玉华还掂了一瓶干红葡萄酒。沈北燕说啥也不喝,玉华糊弄沈北燕说是饮料,掺着雪碧喝跟可乐一样。沈北燕只好接过杯子。干红也是有酒精的,沈北燕觉得脸上滚烫,看看玉华也是脸颊飞满红霞,也就不在意。
两个人的话也稠了。话匣子一打开,女人说话也跟流氓似的。玉华说看见过哪个男人的家伙事儿有多大多大,搁自个身上死活是撑不了的。沈北燕接着话茬色迷迷地评价那玉华当家的家伙事儿就是小咯。玉华并不害臊,比划着说大到不是挺大,不过能撑时间。沈北燕擎着高脚杯抿嘴笑,让玉华拿烟。玉华不给,缠着沈北燕让她讲讲男朋友的故事。沈北燕换上幽幽怨怨的神气:哪有啥好讲的,过去六七年了。
嗯……不嘛,想听,玉华摇晃着沈北燕的胳膊死缠烂打,沈北燕歪着头痴痴地笑:那时我还小,在饭店里和他碰上的。他是我们饭店的老主顾,比我也大不了几岁,挺懂得心疼人的,至少把服务小姐,就是我当成朋友看待。要说我该不是傻啊,糊里糊涂和他好上了,还痴心妄想等他娶我,后来他就走了,一去杳无音信……
完了?
完了啊,他托人给我带了个口信,说去南方挣钱,让我等着他……哈哈,我真傻,明知道爱一个人是很傻的事情,偏偏执迷不悟,到现在还想着他忽然有一天会来找我,带我走……算了,都过去了,我该好好爱长军了……我又不是白雪公主,也不是灰姑娘,我是贫穷人家的丫头,摊上这样的命也是老天爷待我不薄。
玉华惊讶地看着沈北燕:哪你就嫁给郭长军?他比你大六七岁?
啊……沈北燕认真地点头:这不是很好吗?好人家谁会要我?我好模好样的会嫁他?这就是命,命里该有终须有,命里没有别强求。女人就是这命,我算是想开了,还有老多不如我的呢,就跟蒋三花那样的,嗨,别提了……有时候我也觉得对不住长军,呵,我还跟他同床异梦。
兴他们男人花天酒地,咋我们女人追求真爱就不行了?玉华不服。沈北燕端起酒杯说:这世道啥叫真爱?没有真爱,你那口子爱不爱你至少给你足够的钱花,不抛弃你就行了,知足吧。
玉华又打开一瓶酒吞吞吐吐说话,沈北燕没听进去,看着打开的另一瓶就说我当年也是好酒量的,女人在风花雪月的场合不喝酒就没有立足之地。要没有酒,我也不会留下一世的伤痛。
落地钟摆“滴滴哒哒”轻响,两个人都听不见,玉华刮沈北燕的鼻子说:那你还是忘不了他呀?你还是盼望着他回来接你呀?
沈北燕嘬了一小口酒说不是,我只是想有一天能够见他一面,问问他当时是咋想的,我想听他说一句真心话。就算他现在还是孤身一人,就是他真心诚意要带我走,我也不会跟他走。因为……我知道……我这时是郭长军的女人!我可以发誓,和长军结婚以后……沈北燕绝对没有……以前也没有,以后也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情。
听了这话,玉华的瞳孔变得暗淡无光:女人这么想,那男人咋想呢?沈北燕摇头晃脑纠缠不清地说:妹妹,我不当你是外人,你也别和我玩花花肠子,你那口子不就是花点吗?想办法用女人的魅力拴住他,抓住他的钱包就行了。
玉华更加伤心:咱姐儿俩情况不一样,我抓不住他的钱,前几天有人说他和风梅在县里开了宾馆,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你说这事可能吗?沈北燕忽地挺直脊梁问你说啥?玉华说咋了,一惊一乍的,吓我一跳?沈北燕慌忙掩饰失态:我是不相信,风梅有啥好!他能跟她?
话题就此停顿,沉默……各自出神。沈北燕又想起刚不久前见到风梅的神态,不由困惑重重。
一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
饭后,沈北燕要走,玉华不让,打开空调拿出一床毛毯。沈北燕想想也没有非走不可的必要,就没有再坚持,和衣和玉华并排躺到床上。
沈北燕做了个梦,梦见儿子。儿子还是那么大,依旧没有断奶,紧紧依靠着自己,摸索着小手伸向自己的怀里。温柔的摸索唤起一种坚硬的摩擦,她在梦里惬意地合起眼睛,想睁也睁不开……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在继续,揉揉捏捏,顺向逆向揉搓……她想情不自禁地呻吟,怕人听见,压抑的不得了。那种不要停顿的渴望像是回到几年前那个伤痛而令人怀念的夜晚……那也是秋天,凉风习习,她坐着摩托车随他来到郊区的玉米田里,她躺到地上,他也是这么先伸出的手……一阵风吹来,凉飕飕的,她醒了,睁眼看见玉华侧卧在自己身边……沈北燕感到阵阵恶心,推开玉华坐起来:你干啥?玉华被吓了一跳,抽回手悻悻说:姐,我是跟你闹着玩呢。
沈北燕穿鞋下床慌慌张张说:你别发神经病啊,闹有你这样胡闹的吗?我得走了……你下午也别帮我干活去了……走了啊,你自己关门吧。
沈北燕没有回家,逃也似地向前走,走过自己的家门来到鱼塘。她有些紧张,也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甚至还有一些失落,像是激情过后的遗憾。这是下午四点多钟,失落感就像眼前一潭秋水,慢慢地在心头激起涟漪。身体里的感觉就像用手抚摸粗糙的柳树干,感觉越来越敏锐,同时也越来越麻木。她手足无措地坐在树下,心情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诉说的慌乱。她不敢相信这一种真实。心仍旧狂跳不止,宛如揣着一只兴奋的兔子,她忽然想到丈夫,觉得自己的限制未免有些苛刻。她抬头看柳树,柳树无语。她心里涌上阵阵歉意。
一天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去,儿子被婆婆送回来,做上饭,丈夫回到家已经很晚,一车鱼销售的干干净净,他也很高兴,痛快地把钱如数上交。沈北燕把锅里炖的一条鲇鱼热上,炒了一盘西红柿鸡蛋,破例掂出一瓶酒来。郭长军呵呵傻笑:这是咋啦?沈北燕说牛不吃草能挤出奶来吗?她把睡熟的儿子抱到外屋床上,然后提着一壶热水去洗澡。
郭长军端着小酒盅吱吱地喝,讲上午一人使用假钱被他识破的事情,颇为得意。沈北燕用毛巾吸附着秀发上的湿润嗔怪地说吃那么多次的亏,傻子也该长心眼儿了!郭长军嘿嘿笑,沈北燕拉上窗帘,脱下衣服,穿着小短裤和胸罩在郭长军面前走来走去,郭长军两眼冒火,呆做着一动不敢动。沈北燕“噗哧”一笑说傻样!
这是一个暗号,郭长军等待已久,裤裆里撑起一把伞,他三步并两步扑上前,抱起沈北燕就往床上摁。沈北燕并紧腿说还有啥瞒着我的?郭长军手忙脚乱地解着腰带骑在沈北燕身上说:我就藏了那一点钱,都给你,都给你。
藏钱?沈北燕说你藏钱干啥?你说清楚,站下边说清楚!她一脚把郭长军踹下去,郭长军已经脱的赤条条的,万没想到来了这么一出,狼狈地弯腰站着解释:我不是想给咱娘攒点儿钱吗?小姑奶奶,你是不是想急死我!
沈北燕盘腿坐起来正色说:姓郭的,我啥时候不让你给你娘钱了!你悖着我偷偷摸摸算啥事儿,你这一弄我成了啥人了!出去!郭长军哭笑不得,沈北燕忍禁不住躺在床上大笑说我让你出去洗干净!
郭长军嘴裂开了,说遵命,光着脚“噔噔“跑出去,片刻跑进来,像一头狮子一样扑到床上……
郭长军折腾尽性,翻身沉沉睡去。依旧沉浸在激情里的沈北燕浑身水湿,筋疲力尽,躺在床上枕着一只胳膊,望着微弱光亮的屋顶,久久难以平息心情。
郭长军鼾声里幸福无比。沈北燕伸手抚摸着那黝黑棱角分明的肌肉,感觉到肌肉的腠理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震颤。她有了一种久违的幸福感觉,一种前所未有信赖和安全。夜色朦胧里,坚实的胸膛,粗壮的手臂和大腿清晰可见,皮肤表层底下流淌着无穷无尽的力量。那种原始男人的爆发力那么强大、持久,让她不由自主地喊叫、呻吟,疯狂地咬他的肩膀,他浑然不觉,把她轻而易举抱起来,身体还是紧密结合在一起,依旧坚挺、野蛮、强悍,她晕了,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处,腾云驾雾一般飘飘欲仙。她把自己化成比水还柔的介质,紧紧包围住他,锁住他。他的身上是野性的汗味,夹杂着烟草和酒精的味道,令人心旌摇动,意乱情迷。他亲吻她的全身,手背、耳垂、脖颈、……他的动作温柔而又充满激情,让她心花怒放,让她一时忘记矜持,鬼使神差……她不相信自己居然说出爱的字眼……她没有想到自己还会说出爱字,而且说的那么自然、那么真情流露,多肉麻的一个字居然被她说的温情脉脉……崩溃的那一刻,两个人打着哆嗦,接着吻,身体依旧连在一起……郭长军说媳妇你真好,沈北燕重复着像是在呓语:真好,真好……
空旷的池塘边上响起急促的犬吠:汪汪……汪汪汪汪……在寂静的夜里飘荡,沈北燕警觉地唤醒郭长军:喂,是不是有人偷鱼?郭长军迷迷糊糊地听外面的动静,抄起红缨枪到池塘边上巡逻了一圈连人影也没找到,爬到床上躺下就?。他第二天还要起早去卖鱼。沈北燕毫无睡意。男人、女人、性、爱、满足、幸福……她在这样一个晚上考虑的比任何一个时候都多。
第二天早晨醒来,沈北燕把自己梳洗的干净清爽,脸上揉了些化妆品,湿润光洁,荡漾着幸福的红晕,看起来简直就像一个新娘子。她对着镜子痴迷和留恋,或许这才是她自己。一直以来,她都在寻找一线希望,可以攀扶的希望,重新做人的希望,而今,她或多或少有了些这样的感觉。
即便那些留言斐语,又能奈我何?
忘记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很简单,忘记一个曾经重要的人也是很快的事,哪怕心里还保存着不愉快的阴影,保留着某个人的影子,但那阴影和影子都已经模糊,模糊成很小的一团,在阳光底下,在现实里好像蒸发一般,找也找不到了,连痕迹也不没有。
沈北燕已经彻底告别昨天,改头换面,容颜焕发。她每天早晨起来送走丈夫,先是打扫院子,给婆婆挑上两担水,然后去池塘喂鱼。喂完鱼她就坐在柳树下看书,眼睛时不时看一眼争夺食物的鲇鱼。她不再讨厌凶残的食肉鱼类,对它们习以为常。不吃动物内脏该吃什么呢?这是天性,本能,总不至于改当素食主义者把自己活活饿死吧!她把生活的内涵延伸到眼睛看到的任何地方,心渐渐平淡。思想上的混乱在经过沉淀之后逐渐明朗起来。她自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但体会的很深刻。她也不再怨恨婆婆像防贼一样盯着自己,谁让自己从淤泥里出来呢?桃李不言,下自无蹊路。小姐,现如今谁不把它当成是一个风流淫荡的代名词?她和丈夫把家建在村子的东南角不就是这意思么?避人耳目,少招惹是非,人不找是非,是非却会找人。沈北燕想的很清楚,也终于做到坦然,她把所有的心思和时间放到池塘上,把目光倾注到池塘里、池塘岸,看鱼游听风拂柳,收拾棉花照看儿子。她像往常一样,不同的是用心了许多。
这种日子也不错,过的淡淡、匆匆,像每天太阳从东边升起到西边落下。谁的日子每天都一定是惊心动魄精彩纷呈呢?不都是一天三顿饭睡觉只占一张床?沈北燕对自己要求不高,所以很容易满足。有时候从地里疲乏回来,晚上她也会坐在柳树下对着荧荧闪亮的水银灯泡和鳞鳞水面唱一支熟悉的歌曲。沈北燕的嗓子也不错,委婉悠扬地唱起来有些彭丽媛的味道: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暮色苍茫里,甜美的歌声飘荡在池塘上空,飘到沙沙作响的玉米顶缨和高梁的穗子上,唱得月儿弯弯停止脚步,风儿轻轻依依不舍,柳枝垂下叶子,鱼儿忘记游弋。
小志不再整天缠着奶奶,跟在美丽的妈妈身后,紧紧拽着衣角,手指依恋地吮吸在口中。他最喜欢听妈妈吹笛子,沈北燕就给儿子吹笛子,舌尖舔舔吹孔,六根手指优美地上下起伏:……662123|3517656356|356261……她给听的入迷的儿子讲这首歌是电视剧《渴望》的主题曲,歌词是“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池塘边上夜色撩人,鸹躁的蛙声从有到无,水面上倘佯起曲散人终的阑珊雾气,潮潮的。小志?的上下眼皮直打架,仍是不肯回家,母子俩还有米米就在池塘边上等待,等着一个男人、一个家庭的主心骨回来。
一切别人无从察觉的改变逃不过长的像枣核一样干瘪、精明的婆婆的眼睛。
老太太一开始对这门婚事就坚决不同意,拗不过儿子长军的倔强,不得已心情参差地接受这个“狐狸精”。她在背后称呼沈北燕狐狸精,向来就不避讳。婆婆和儿媳生来都是冤家,她们是冤家而且路窄。老太太逢人就说长军是被她迷住了,早晚要吃亏上当。老太太是一个观念传统的女人,生于建国前,成长于建国以后,在艰苦的岁月里没接触到什么先进的文化思想,倒把母亲三从四德的教诲思想继承下来。她也确实是身体力行,儿子五岁那年失去父亲,她咬着牙坚决不再谈婚论嫁,带着儿子艰难生活。她想让儿子的生活美满幸福,比谁都不差分离。她一直抱着这个美好的想法强迫自己忍受着比别人多的辛酸和沉重,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扯大。但是世事往往事与愿违,好的姑娘看不上郭长军,品貌次一点的娘俩都不愿意,等着等着就错过了儿子结婚的年龄,结果就来了个阴差阳错。老太太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她是看不起自己的儿媳妇,在她认为女人的脸面比生命还要重要。从风尘里出来的女人能有什么好女人?她不懂“一点朱唇万人尝”的意思,却记住了一个名词叫做“人尽可夫”,这个词语还是她在电视上学会的。看着电视上出入酒店宾馆的花枝招展风情万种的女人,她会把肮脏的事情和儿媳妇莫名其妙地联系在一起,每每此时她怒不可遏。她总在有意无意之间找沈北燕的事儿,鸡蛋里挑骨头,吹着浮土找裂纹,她过于相信自己的直觉,反而不相信眼睛看到的沈北燕的一举一动。
在她认为,儿媳妇一定不会规矩地当人家媳妇,一定有见不得人的事发生,只是她隐藏的太深,偷了油吃迅速擦干净嘴巴,不留下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她也疑惑过,难道自己真的是看走了眼?
儿媳妇比以前更勤快,嘴也学得抹了蜜似的甜,让她一时之间难以适应。她格外警惕地注意着沈北燕的改变。首先是梳妆打扮上比以前更加迷人,像一个新婚少妇,皮肤白生了许多,脸上的光泽也不是化妆品的光泽,而是由内到外幸福的滋润,遮都遮不住。她想干啥?老太太想,眼看着儿媳妇的臀部圆了,眉毛舒展了,笑容挂在嘴角了,老太太思想复杂起来,患得患失,不免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不免心生内疚。她在暗中观察的越多,愧疚之意越浓。从上一次儿媳妇打了孙子默默忍受责难后,她一直想找一个适当的场合和儿媳妇说说话,诉说一个女人的悲哀,诉说自己带着儿子长大遭遇的种种和艰辛难为,她想自己应该到了撒手不管的时候,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她不再有后顾之忧,但她始终张不开嘴,不知道为啥。
这一天上午,她再一次身不由己地徘徊在池塘附近,远远地看着儿媳妇坐在柳树荫凉里教小志写字。那是一个美丽和温馨的画面,昨晚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地面湿润。柳树的枝条和树冠像一把翠绿色的伞。伞下的女人慈祥安逸,脸上缀满温柔,一只胳膊放在并拢的腿上,另一只手托着腮,欣喜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小孩子则坐在小马扎上,趴在椅子上专心致志地写字……老太太不禁老泪纵横,心里热浪层层迭涌,向下拽了拽蓝色对襟大褂的下摆。
她刚想往前走,池塘的另一个方向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形象萎缩,东张西望……她停下脚步,缩在玉米田里打量着来人,那人竟是风梅的男人林二通。
林二通迷着眼睛像一条溜进羊圈的狼,贪婪地嗅着池塘边上的空气。空气里带着的鱼腥和庄稼的涩涩清香,让人心旷神怡。米米在叫着提醒主人,沈北燕和小志对此无动于衷。林二通蹑手蹑脚走近沈北燕,沈北燕居然丝毫没有察觉,林二通就背着手看娘儿两个。
沈北燕一抬头,忽然发现身旁平白多了一个人,不由心里一惊,忙站起来招呼:二通哥,你咋来了?林二通不自然地清清嗓子,说:我来买条鲜鱼。
沈北燕于是让小志自己写字,款款扭动腰肢前行,林二通缩着头,不加掩饰地看着前面女人的某个显眼的部位浮想联翩。沈北燕不知道身后男人猥亵的眼神,老太太在远处看的清楚,心里那个气呀,“噌噌”向脑子里灌。她还不了解男人?男人都心怀叵测,对于女人不是不想而是不敢,顾忌女人的男人存在而望洋兴叹。女人没有了男人或者男人软弱呢?再有适当的机会和条件,表露是不是更加大胆,肆无忌惮?老太太特别不放心沈北燕还有一点重要的原因就是郭长军没有哥哥弟弟,在村里属于是标准的独门独户。
林二通不急着买鱼,笑嘻嘻地抽烟,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沈北燕的胸脯:听说鲇鱼大补是么?
沈北燕握着捕鱼的网竿说是,鲇鱼含蛋白质和脂肪多,对身子瓤营养不良的人有好处。林二通问:壮阳吗?沈北燕的脸腾地红了,不敢和林二通目光对接:那俺倒不知道……反正书上说滋阴……养血。
林二通看着眼前风韵十足的女人变得拘谨,心里得意:俺家风梅老是嫌俺射的快……他把快的尾音拉的很长,恐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早泻患者。沈北燕何其聪明,立时明白了林二通意图,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团团打转:你……你快走吧,你不是买鱼,要不俺喊人了……林二通哈哈大笑,他没有直接回去,沿着池塘岸一直向南走,走到看塘的窝棚处转了几圈,像在找什么东西。他什么也买找到,停留了足足四五分钟才一步三回头地原路返回。
路过沈北燕的时候他的眼光变的狠毒,让沈北燕更加心神不定。
他一走,沈北燕的婆婆就颠着小脚走过来,没等沈北燕回过神来就问:那坏种跟你说啥啦?
沈北燕吃惊:他……啥也没说……老太太怎肯相信,说:那他来干啥,还围着窝棚看?
沈北燕知道自己一张嘴是怎么也圆不了婆婆的问题,还是答道:……他……他是来买鱼的……老太太声音尖利起来:他买的鱼呢?你收的钱呢?你是糊弄傻子啊还是当俺这老妈子瞎呀!你是啥样儿的人俺不知道?!老太太犹不解恨,气鼓鼓地拽住孙子的手腕说:走,别跟这脏东西在一起!
小志赖着不走,伸着胳膊喊妈妈,沈北燕强作欢颜:跟奶奶玩儿去吧,妈妈要去地里……她实在虚伪不成,说着说着言语哽咽。
她的心情又因为这一次突如其来的意外变得格外糟糕透顶。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郭长军才醉意盎然地开着三马车进家。沈北燕已经洗完澡,穿着宽松的纯棉睡衣一声不吭地把车上的东西收到屋里。她没有提白天发生的事情,也没问丈夫在哪儿喝的酒,例行公事地问了问市场行情和收入,兑了一盆温度适中的洗脚水,伺候丈夫洗脚。
郭长军交代了赊欠帐目和现金,说自己的皮鞋挂破了,扔了,买了一双皮鞋。沈北燕把钱放好,说你已经买了就买呗。郭长军也不再说话,看了一会儿电视,荥悻地钻进被窝,不一会儿进入梦乡。
沈北燕失望了,幽幽叹气,熄了灯,蜷在床沿前思后想,千丝万缕的说不清和道不明。潜在的酸楚油然而生,一如夏末猖狂的蚊虫挥之不去。她没有别的奢求,只是希望丈夫和自己说说体己的话,安慰安慰自己,哪怕仅是哄哄也好!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郭长军竟然不能满足,这就是婚姻?沈北燕郁郁寡欢,刚刚平静的心转念又烦躁不已。
没有人能够察觉到这种隐私的、细微的心理变化,恁是心细如发的男人也往往会忽略女人独有的一而再再二三的丰富情感波折以致不计,不在乎,所以才有可能酿成婚姻围墙内不和谐的遗憾,由此,再有一个导火索的存在,即便美满也极可能将改写成另一个故事。
沈北燕的池塘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遗世独立的地方,和村子没有什么联系。玉华和她的丈夫迅速地离婚的消息,沈北燕居然不知道,后来知道了也没有去,她是不敢面对玉华。其实在沈北燕看来,玉华和她丈夫离婚只是迟早的事情,尽管在自己意料之中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还是有些难以接受,那么,玉华能否承受的了呢?一切都如她的设想,玉华走了,偷偷的离开,没和任何人打招呼,这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只是沈北燕还是有些遗憾,至少,她们姐俩是应该说一些话的。她是后来听说玉华的家人来闹过几次,最终也是不了了之,好像又多赔了一些钱。玉华的丈夫有的是钱!
玉华的丈夫离了婚,没有再结,而是把家门一锁,搬到县城里安置了一个新家。他当然不会和传闻中的相好风梅结婚。听人议论说,他是嫌弃风梅的相好很多。那些相好里其中也包括沈北燕的丈夫郭长军。一开始在村子里流传这些不同版本的说法的时候,沈北燕一点也不知道。当玉华和他丈夫正式开始有离婚打算的时候,郭长军和风梅偷情的秘密就真相大白,因为郭长军在风梅家里遗失了一只鞋子,从而被林二通发现。沈北燕听了以后无动于衷,她这才明白林二通那天的眼神为什么是怪怪的,原来他早有察觉。
这个世界上的人谁比谁傻呢?
在处理偷情的事件上,郭长军丝毫没有吃亏。他膀大腰圆地站在矮一头的林二通面前气焰嚣张地说:是你的女人给我让了半张床!林二通灰头灰脑只好作罢,他是一个审时度势的明白人,他打不死郭长军郭长军就会打死他。郭长军终于在村子里扬眉吐气起来,真是世事难料。不过沈北燕并不计较自己的男人,她甚至有些欢喜,那件丢人现眼的事情让她还有些满足,她心里总算平衡了许多。
沈北燕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始终把生活里的任何一点小状况当成是掌握自己心理平衡的砝码。她可以不计较丈夫的过错,可以不理会婆婆的冷眼,但他不可以疏远儿子。儿子总是一早被婆婆接走,她看着儿子被婆婆牵着小手的身影,心里如同被掏空一样……为了弥补空虚,她把自己封锁在池塘,想象以往的欢乐,回忆儿子出生后的点点滴滴,脸上的表情变幻无常。
属于沈北燕的生活就是这样了,正如一池秋水一样波澜不惊,流淌在心底的激动、欢喜、忧愁和苦恼,如果不是在将来有改变和意外出现,那么势必将永远地深埋于这个无助、可怜、身世凄苦的女人内心深处,层层包裹,严严实实,或者到死她也不会主动说出来。因为她知道,即便说出来也于事无补,换取的只是世人假惺惺的可怜和同情,成为茶余饭后街头巷尾闲人们的又一个谈资和焦点。
于是,她只好选择了沉默寡言。
这个夏末的每一个早晨和夜晚,沈北燕总是徘徊在池塘边上,形只影单,像歪歪斜斜生长的每一棵柳树。
柳树和柳树近距离而站,永远没有机会紧密靠在一起。沈北燕甚至想当初保留那几株可怜的树木是一个错误,当初是一个错误,现在也是一个错误,她知道自己的人生就像池塘一样充满矛盾,池塘啊,方的是池,圆的是塘,为何还要拼凑在一起?为何还是叫做池塘?矛盾的池塘上每一棵柳树都没有办法选择自己是否存活,存活到什么时候,沈北燕的思考越来越多。郭长军还像原来一个样子,既然已经暴露了自己,索性也就不加掩饰轨迹,但对于沈北燕他还是有些顾虑,沈北燕把一切看在眼里,伤在心上。但是她的好处和坏处就是从来不把这种心情挂在表面,自当无事一样,压抑的心情越来越积重难返,让她自己也不理解自己起来。每当薄雾和炊烟围绕着柳树的时候,沈北燕看见柳树在朦胧中一动不动就想哭,哭一种无处不在的无奈和悲哀。
她只能和米米相依为伴,和柳树相依相靠,在池塘上。小志在婆婆的教唆下对她逐渐拉远距离,她默默地接受一切。想不明白的事情实在很多,她想不明白就不再去想,懒得去想。她开始羡慕起露珠生命的短暂,她想在那棵歪脖柳树下结束自己的生命。事实上她的确这么做过,穿上刺眼的猩红色长裙,找到一带缟素机械地走向柳树。她把布带栓在柳树横出的枝干上,把细长的脖颈试量着钻进去……这个时候,米米朝天狂吠。
不知为什么,她在最后关头改变主意,但是却遏制不住自己不受控制的、水面下气体化成气泡般冉冉上升的念头,那念头一次又一次在心里的周而复始。她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假想的感觉,在寂静的早晨或者晚上,在薄雾朦胧里想象着自己走近池塘,走近柳树。每当她想象着掂着脚伸出头去的时候,在她生命中占据无可替代份量的男人总会及时出现……她能够看见逝去的青春韶华在繁华城市的灯红酒绿里像歌声一样缥渺……过去的一切如梦如幻,幻影般在她的眼瞳里晶莹地闪烁,飞快掠过,此时的她,仿佛完全不再是池塘岸边默默被雾气包围的柳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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