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晚上,学生返校,秦大伟同学的座位却是空的。第二天,也是如此。赵美娟站在讲台上,望着那空座位,感觉胸闷。看来,一定是又有麻烦事了。多年的一线教育,赵美娟已经能够预感一些事情的发生。
赵美娟问了本班平时里跟秦大伟较好的同学,没有人知道。确实,秦大伟虽然学习成绩不好,但也不是调皮捣蛋的学生,他遵守课堂纪律,按时作业完成,学习上也非常用功,不过,可能是因为天份原因,他的成绩在班里属于中等水平,没有进步,也不见退步。秦大伟的家也不算贫穷,双亲虽然都在家务农,种那亩来水田几分的玉米,也刚好是维系家庭基本温饱,但有两个姐姐在外打工,所以,生活上基本过得去,上高中念大学,也应该是没有多大的困难。所以,赵美娟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秦大伟会辍学。可是,问别班与他同一个庄的同学,秦大伟早就不想来学校了。得到这个消息的赵美娟觉得里面一定有蹊跷。可是由于忙,赵美娟抽不出时间来想,问题倒底出在哪里。不过,家长是脱不了的。
赵美娟拉着自行车走进秦大伟家的时候,他正在厅堂上聚精会神地看书。厅堂上摆放着电视,一套沙发,装电视的柜子就在八仙桌旁。
“赵老师,您来了。”
“你家里人呢?”
“都赶圩去了。”
“就你一个人在家。”
“是的,老师,您坐,我给您倒杯水。”
赵美娟看着秦大伟的背影,有些入神。
“老师,喝杯水吧。”
“好的。”赵美娟接过杯。
“大伟,在看什么书呢?”
“喔,闲着没事,看三国。”
“我看你挺喜欢看书的。喜欢看书的人,不可能不喜欢去学校。为什么这两天不上学呢?”
“不去了。”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去。”
“总得有原因的,是不是不敢跟老师说?”
“不是。反正就是不想读。读了也没用。还是不照样给资本家打工。如此,何必花那冤枉钱呢。用那钱自己开小店当老板不是多好吗?”
“谁说读书没有用呢?”
“您看,报纸都登出来了,北大出来的,还不是个卖肉的。”
“你怎么就单看到那个卖肉的,而没有看到许多北大出来的成了国家领导人。”
“国家领导人才那么几个,而中国有十几亿人口呢。会轮到我吗?”
“知识多,才能更多地为社会作贡献。”
“知识多,就一定能够多为社会作贡献吗?我爸是农民,一年他至少还可以种出两三千斤大米,而机关里的工作人员呢,一年到头,他们贡献了些什么?难道就是忙着开会,忙着下乡,忙着养情人?”
“你怎么会这么想?难道你要一辈子当农民吗?”
“当农民有什么不好?劳动不是最光荣的吗?”
“我不是说当农民不好,也不是说劳动不光荣。我只是这么认为,人既然活着,就应该奋发向上。”
“奋发是当然的,而那向上,到底是怎样的上呢?不就是有一份好的工作,有丰厚的收入,且可以不用花大力气去干的,而是坐在空调的办公室里。”
“难道你不想过上好日子吗?公务员和矿工,让你选择,我相信你不会想当矿工吧?”
“想。做梦都想。但过上好日子就一定要上学吗?”
“是不一定,但你看看你周围的人,那些没有机会受高等教育的人,他们的日子如何,你也想跟他们一样吗?”
“当然不想。”
“但你的行为和思想却表明着你要过他们的生活。你也知道,两条直线互相平行了,同位角还能不相等吗。你的景况跟他们一样,没有大学文凭,有的只是力气。难道,你的将来就不跟他们一样?”
“我——反正,我是不想读了。”
“你爸爸呢?”
“我爸说,随我。我的事他管不着了。”
走出秦大伟的家,赵美娟感觉到有些不对,但又不知道不对在哪里。赵美娟决定周末有空再来,一定要跟秦大伟的父亲面对面的交谈一次才心安。说真的,象秦大伟这样的学生因为觉得读书没有用而辍学,赵美娟觉得那是自己教育的失败,是自己的这个班主任的失职。然而,自己已经尽力,又能怎样呢。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要不然,总活在自责中,自己会发疯的。
送走班主任,看着班主任孤单无助的背影,秦大伟真的想冲上去对她说,老师,不是我不想上学,而是,那个吴飞龙太欺人了,原先很多同学不想读书,就是因为经受不起吴飞龙的欺负,痛心离开学校的。然而,秦大伟迈出的脚步收了回来,代而之的是冷冷地笑,那笑,上帝看了也会伤心,会流泪。
秦大伟目送着赵美娟消失在村头,然后狠狠地踢躺在门旁的狗一脚,那狗痛得叫了起来,然后跑开,在离秦大伟五六米出停下来,转回身,含冤地望着自己的小主人。看着狗用潮湿的望看着自己,极委屈的样子,大伟有些内疚,自己出手也太狠了,那狗也真冤枉。于是,对着狗叫道,黑狼,是我不好,我不该拿你出气,回来,我向你道歉,下一次,不再踢你了,不再把你当作出气筒了。狗看着小主人,听着小主人的话,摇了摇尾巴,然后,朝大伟走来。大伟蹲下来抱住狗。
“是不是还疼呀?黑狼。”
黑狼用舌头舔了舔大伟的手。
“都是因为那个吴飞龙,有机会,一定让他也偿偿被人欺负的滋味。”
黑狼好象听懂大伟的话,叫了两声。叫声让一旁的公鸡惊慌,
赵美娟回到学校时,天已经有些黑,晚读堂还没有下课,朗朗的读书声从教室里传来,要是在已往,听着这读书声,赵美娟会感到欣慰,相反地,此时的她却情绪低落,心烦郁闷,想找个人狠狠地骂他个狗血淋头。赵美娟为自己有这想法而自责,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自己可是人民教师呀,即便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也不能拿别人来出气。
再踏进秦大伟家时,赵美娟被告知,秦大伟已经离家出走了。站在大伟家门前,看着大伟的父亲蹲在门旁吸烟,烟筒里的水咕咕作响,青青的烟,从他的鼻子冒出来,在空气中散开,变淡,消失。赵美娟很内疚。若是那晚,不赶着回学校,等大伟的父亲回来,不就知道,大伟是在撒谎。大伟的父亲是不让他辍学的。当然,也就是弄清楚了大伟不愿意上学的真正原因。那么,就可以阻止大伟出走。然而,一切就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形成现在这个样子。如今还能说什么呢。赵美娟真的不知道说些什么了,一些安慰的话吗?仅此而已了。要不然还能怎么办呢,沉闷的空气总是要打开的。
“大叔,您若是找见了大伟,就跟他说,学校全体老师和同学随时都欢迎他回校学习。”
赵美娟觉得自己很虚伪,明知道大伟会象很多辍学的学生那样是不会再回来的了,即便他回来,也不可能全校的学生都欢迎他,但赵美娟还是说了这样的话。
秦大伟的座位,赵美娟只保留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之后,赵美娟叫同学将他桌倚搬到杂货室里,因为,赵美娟每去上课时见到那空座位,就有一种罪恶感,是自己的不尽心,自己的疏忽,让一个好学生流失了,毁了一个生命的前程。
杂货室是一间空出来的教室,原先是53班的,但由于学生流失多,所以把53班撤并掉,现在呢,就用来装辍学学生的桌椅。杂货室里,有几十张蒙了灰尘的桌椅,看着那几十张桌椅,一些熟悉又陌生的,模糊而又清晰的孩子们的脸在赵美娟的脑子里来回地游荡,如同孤魂野鬼,让赵美娟心痛。自赵美娟从事教师这一职业以来,亲身目睹多少个学生辍学了呢,一个,几个,十几个,几十,一个班,全都数不清了,也数不起了。
虽然他们都走了,离开了老师,离开了学校,投身都打工的行列中,在一些工厂里当童工,每天做十二、十三小时以上的活,但他们的名字大都还在学生在校花名册里。就在赵美娟对着在校学生花名册发呆的时候,教导主任打电话过来催道,赵老师呀,你上报一下你班这个学期在校学生人数,以便核实。好的,42人,男生18个,女生24个。赵美娟说。
“不对呀,男生不是25吗?什么少了7个人呀?”
“那他们都不来就少了呀。”
“哎。谢谢了赵老师。再见。”
“再见。”
教导看着手中自己从班主任那得到的数据汇总的结果,跟局里确定下来的数据,相差18人。去那里要18人呢。管它的,反正不就是要个数字吗,总不能因为如实上报而没能够通过两基验收吧,且局里不是要求上报的数字跟他们要相符吗。上回如实填写上去,到头还被管这方面的领导批了一通。吃力不讨好的事,谁那么傻。其实,局里都将数据都定了,还要让下边的人忙,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他们以为下边的也跟他们一样空闲着呀,就只知道在办公室里泡茶读报纸开些自以为很幽默的混蛋玩笑。下边忙得都连理头发没空呢,上课,批改作业,看管学生这都已经够累的了,还要应付上面的检查呢?
于高速公路上飞驶的客车,载着秦大伟朝广东东莞方向。一路上,飞闪而过的高楼,凌空飞架的桥,即便是干净宽广的街道,也会让他兴奋不已,那都是他在镇里没有见到过的。秦大伟一身西服,手挽着个漂亮的女人出现在家乡的小镇上,让镇上所有的人都惊呆,都嫉妒他,都争着来巴结他。而就在秦大伟得意洋洋时,大家都纷纷让到一旁,原来是吴飞龙来了。吴飞龙对着秦大伟呵呵地笑着,那笑,让秦大伟全身起鸡疙瘩。秦大伟倒在血泊中,任由他怎样的呼喊救命,但众人就是站在远处围着,都当作没有看见,没有看见秦大伟一身的鲜血,没有看见吴飞龙抱住秦大伟的女朋友淫笑着走向一旁的屋子。门关上了,屋子里传来秦大伟女人的绝望叫声。秦大伟挣扎着——原来是场梦。秦大伟醒了过来,一身的汗。
总会记起吴飞龙,而每次记起,秦大伟就有一种要杀人的冲动。
即使时间如何地变迁,秦大伟却永远不会忘记被吴飞龙欺负的那段屈辱的日子。
“老实说,是不是你告的状。”
“我没有。”
“没有,不是你还有谁?如今就只有你不服我了。”
“我真的没有。”
“还嘴硬,那天就只有你看见我们打赌,你还敢说不是报告老师,难道有鬼了不成?”
“我说没有就没有。”
“我看你嘴硬,打他。”
四五双拳头落在秦大伟的身上,头上,肚子上,秦大伟捂着疼痛的肚子蹲了下去,才蹲半蹲,后背挨了狠狠地一脚,秦大伟倒在地上。
“龙哥,有老师走过来了。”
“小子,算你走云,下次可没这么简单了。”
“我们走。”
“是。龙哥。”
“部分人假装去厕所,部分跟我回去,免得人多被老师起疑。”
“是。龙哥。”
吴飞龙带着他的手下走了,被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秦大伟躺在厕所后面的草地上。看着吴飞龙他们离去,宿舍里值日老师的哨声静了下来后,秦大伟挣扎着站了起来,双手捂着身子拖着脚步朝班主任赵美娟的宿舍走去。赵美娟宿舍的灯还亮着。秦大伟举起弯曲的手敲了敲门。
第二天,秦大伟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全身散发着浓浓的酒精味。就在秦大伟想翻个身没成功那会儿,吴飞龙站在办公室里,接受赵美娟的批评。
“有什么事情,老师不能解决你们自己解决的?同学之间,难道有什么深仇大恨,才如此的要置对方于死地?你知道你这种行为的所造成的后果吗?……”赵美娟激动得竭斯底里地训说着。吴飞龙呢,则转着眼睛四下里瞟。
这起校园学生斗殴事件,以秦大伟躺在住院一个星期,吴飞龙被叫到办公室训话一个上午的结局暂时告落。下午,吴飞龙四肢完好无损的在教室里扒在书桌上睡觉任由科任教师在讲台上讲解课文,秦大伟呢,则还躺在医院的床上。
一个星期后,秦大伟出院了。秦大伟走进教室的时候,吴飞龙朝秦大伟搔头挤眼的。看吴飞龙那嚣张样,秦大伟真的很想上去凑打一顿,也让他感受住院的滋味。秦大伟忍住了,还不是机会。
秦大伟告诉赵美娟,吴飞龙他们故意将他的牙刷丢到墙角,拿他的毛巾擦手。
这是开始的时候,后来,秦大伟就没有将事情告诉赵美娟了。因为,赵美娟叫吴飞龙去办公室里训话的时候,吴飞龙倒反说是秦大伟诬赖他,我真的没有干那种小人才做的事,虽然,我是打了秦大伟。一定是大伟他记恨我,想要通过这种方式达到他要报复我的目的。我是冤枉的呀老师。面对着吴飞龙的谎言,赵美娟竟然相信了。秦大伟真没有想到,聪明的班主任竟然相信吴飞龙的话,那不是跟相信狼不吃羊那样的令人不可思议吗?
“秦大狗,我们龙哥叫你去买包烟回来。”
“我不去。”
“你不是去吗?呵呵,那好呀,骨头还是蛮硬的吗。”
又是一阵痛打。
“赵老师,你们班有人携带马刀来学校。”
“什么?我班有人带马刀来学校,是谁?”
“秦大伟,就是上次被殴打住院的那个。”
“喔,我这就过去。”
“秦大伟,你为什么要拿刀来学校,你难道不知道,学生不能携带刀具来学校吗?”
“这学生真是不可教,一声不吭的,怪不得上回被人家打。”
秦大伟被停学两个星期。
看着同学们高兴地去学校,秦大伟坐在自家的门槛上,感到愤愤不平。秦大伟带刀去学校,当然不是为了砍别人,而是保护自己,想如果吴飞龙再欺负自己的时候,就拿刀出来,看吴飞龙还敢不敢碰自己半个手指头。然而,学校不能保护秦大伟,也不让他自己保护自己。
秦大伟开始对学校绝望了。那个学期,秦大伟没等到期中考试就辍学了。原本,秦大伟想转学的,但对于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农村家庭来说,转学可不是个简单的事。秦大伟的父亲知道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你已经长大了,自己的事自己知道,过后别后悔就行了。
不后悔?秦大伟怎么可能不后悔呢,秦大伟还想考高中读大学呢。但是,在面对吴飞龙的蓄意欺辱,秦大伟只能选择放弃学业,若不然,再继续下去,秦大伟即便不发疯也会成为心理有障碍的人。
车窗外的景物向后闪去,前方的路,对于未满16岁,初中未念满的秦大伟来说,该是怎样的呢?繁华都市里,灯红酒绿后,有几个民工在他们的老板门前以静坐地方式讨回他们的血汗钱。他们就那样坐着,已经有两天了,可是,他们的老板就是不见人影,也没有人问他们,虽然路过的人很多,当中也不乏穿制服的。
“我好饿呀,七叔。”
年纪轻的对着旁边的中年人说,中年人嘴唇动了动,但最终没有张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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