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不是个什么特别的日子，只是一辆公交车的代码。

它已经在这座古老而时尚的城市穿行了近半个世纪，车身已经明显的老化，但是还没换新车。它的起点是火车站，这个人来人往的繁华地。终点是离城市很远的一家大型军人医院。据说医院环境不错，许多患重病的都会选择去那里修养，因为在郊区，多一份城市少有的宁静。

“113”的路线特点是环绕这座城市的最大公园一周。而这座公园正是中老年人休闲运动娱乐的好去处。也正因如此，上这趟车的大多是中老年人或者更悠闲的游客。我的八十岁高龄的奶奶是其中的一个。

上班族大都是从郊区涌向城市，而“113”一早发车是从城市最中央向郊区潜行。我的家在火车站附近而工作的地点在公园北门旁边的一栋大厦里头，所以每天早上可以给奶奶做个伴。这样的日子一直维系了七个月。直到半年前奶奶染病住进了“113”终点站的那家医院。可惜奶奶还没在那家跟公园一样美丽幽静的医院里逛上一逛就撒手离开了我们。她走得好急，医生说是高血压。于是现在就只剩下我独自一人坐“113”上班下班了。

日子似乎还是没有变，只是在车上我再没有笑过，总是一个人听着沉静或伤感的音乐坐在后排靠窗的那个位置。见到有老人没有位置我会有点神经质一样弹跳起来，即便前面早就有人让了座。尽管我看上去不苟言笑，双目呆滞，“目中无人”。但是对老人我有一种特别敏感的嗅觉，几乎不用眼睛。

我虽然也是个喜欢搬弄文字的人，但是对于奶奶的突然离开却怎么也不想去触及那些心底的疼痛，宁愿生命中留下这个遗憾。

今天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坐“113”去上班，秋天早晨的天还是灰色的，人们还是有点庸懒有点疲惫的潜行着。像极了某种正在向陆地进化的动物，在水下呼吸都已经有点不习惯，过不上一会就要冒出来吐几个泡泡。一路上的建筑，广告牌，路边摊，若隐若现的公园的一角于我而言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所在。所以我表面上像是在盯着看，其实我的心里想着别的事情。具体是什么自己也说不太清。一颗心就仿佛是某种固体，在那灰色的茫茫宇宙间漂浮，自己掌握不了方向。有时候我也思考生活，但都没有结果，因为不想快乐，不能快乐。

车走到公园第三个门的时候突然发出一点不寻常的声响，然后不论那个司机怎么发动引擎车子都是纹丝不动。我一边故作镇定一边看手表，心里嘀咕再不走会迟到。正想要下车打地，那司机却忽然站起身来，朝我们大家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请求车上的男同胞们下车帮忙推一下车子。车子上的自认为还有点力气的人们，不论男女老少都一哄而下，我又重新坐下。不一会车子居然又可以开动了，下车的人们仿佛变了张脸似的一个个全都喜气洋洋上了车。司机向大家道谢，一声辛苦了，大家都是一呼百应说应该的。

接着车子就热闹起来了，仿佛是奶奶在的时候那么热闹。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哭，很大声的哭，不过我忍住了，泪水却是忍不住，嘴角还带着笑。这真是个奇怪的表情，自奶奶老了之后我还不曾有过这么复杂的面部表情。

想着我的奶奶我一个人傻傻的笑了，泪水却是怎么也干不了。不是我说大话，奶奶真的是到哪儿哪儿就热闹的那种人。那种热情好客的劲头有时连我都要看不惯。因为我一向不喜欢跟太多人打交道，总是一个人静静的做自己的事，写自己的文章，然后跟固定的几个朋友来往通信。奶奶在的时候我会稍微将就她一点，偶尔来了客人还出来帮忙招待一下，打个招呼，问声好。但这也只在我心情极好的时候，不然就房门紧闭绝不妥协。往往这个时候无论奶奶怎么叫喊我也不肯出来，很是任性的态度。奶奶没有办法只好跟客人们解释说我长得丑了点不愿示人。呵呵，奶奶您可真是幽默啊，真是比那些幽默大师不知要强多少倍呢？我听了一个人在房间里边偷着笑。想着要吓吓那些客人便假装出来上洗手间。于是客人们都唏嘘奶奶骗他们，藏着这么个美貌的孙女不肯让他们见见。于是一屋子人笑作一团。奶奶去了之后回到了乡下，来送葬的人特别多，绕着乡间的田野小路转了又转就是不肯上山，爸爸说奶奶舍不得那些田土，要多看看。

奶奶刚接来城里那几个月根本不习惯，说像是被关在鸟笼子里。后来因为我想到了公园这个去处，奶奶总算开始顺应家里人的想法留在城里了。

奶奶这辈子就是到八十岁也没要别人照顾一下，不光照顾着自己还要照顾我们一家人。虽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做到都能理解，但却事事要操心。有时候我不懂事说奶奶操了空心，那她会一天都闷闷不乐，一个人靠着窗户上的铁栏杆看窗户外面。那时候我知道奶奶想乡下了。

乡下的天空是深蓝色的大海，云是棉花，柔软而轻盈。不知道奶奶在这个被封锁的窗口能看到的天空是什么颜色的，也许跟我看到的一样是灰色的。

那时候早上陪我去上班，去公园看树看人看别人怎么玩是奶奶最大的乐趣。在车上奶奶总是全神贯注的看每一个上车的人。同样是老人，奶奶要朴素好多。我们给奶奶买的衣服，奶奶总也舍不得穿，说是糟蹋了。那天奶奶看到一个老太太穿着红色的裙子，高跟鞋，脸上画得跟个妖精似的就问旁边的我。你说这城里边的人咋的都不服老呀？我的奶奶呀，您不知道现在的年代跟以往不一样了呀。如果我告诉您我现在用的一支口红都要上三位数您一定会对我大打出手。您总是争着要给我洗衣服，把我阿依连的雪纺短裙拧得那么干，以至于都变形了。还有我挂在衣橱里的衣服都是不能折叠的，否则也会变得皱皱巴巴。呵呵，我的奶奶，您真是一位伟大的母亲，还把我买来就有小洞洞的牛仔裤缝补得密密麻麻。

我一生下来就跟着爸爸妈妈住进了城里。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总是没有农村孩子成熟懂事更加少了那份热情，那份对生活对身边人的热爱。城里的孩子身体上也不如农村的孩子健康，温室里的花朵总能经得起风吹雨打？对乡村的记忆在我的童年还是有的，但是并没有深入到骨子里去。对您的记忆原本也是这样，但在您来城里的这一年我已经完全的被您征服了。对您的记忆现在也开始升华成一种幸福。亲情是不会被时间地域阻隔的。您的爱，您的欢声笑语仿佛还留在这辆编码“113”的公交车上。而我会在路上一直怀念。

哦，“113”来了，是“113”来了。有点远视的您老远就能看到，而近视的我却总是很迟钝，上车也挤不过别人，总是在人太多的时候选择放弃，再等下一辆。现在不了，奶奶。哦，“113”来了，再见到“113”来的时候我开始雀跃。开始感激司机的辛勤。开始不再抱怨别人挤到我，踩到了我的新鞋子。也开始为生活中每一个小的细节而感动。即便是不相识的人，微笑着友好一点总是好的。就像您会忽然塞一个糖果给车上陌生的正在哭闹的小孩一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