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狗尾草。”洛可转动手中的水晶高脚酒杯，半眯着眼，遥远而空洞地说。崔烈双腿交叠，饶有兴味看洛可。“我就是悬崖边石头夹缝中的狗尾草，随风飘浮不定，不是你要找的百合花。不过还是谢谢你的红酒，该我上台唱歌，失陪。”

洛可今天穿镶满紫色亮珠片的露背连身裙，披同色绉纱巾，紫色水钻细高跟凉鞋。她是“失忆”酒吧的驻唱，有自己的歌迷。崔烈就是她的歌迷之一。崔烈说，表情冷漠的洛可，是用灵魂在唱歌，像幼兽受伤时发出的低鸣，让他毫无防备的心颤。只要是洛可的场，崔烈会一直坐在离舞台最近的地方，心疼地聆听，红了眼眶。

整整三个月，无论崔烈用什么方法，洛可就是不答应他的邀约。洛可说，别打扰我，要嘛安静听我唱歌，做听众，要嘛谁也不认识谁。坚持的眼神让崔烈知道洛可言出必行，不敢轻举妄动，只是不甘。有天“失忆”打烊，凌晨两点半，崔烈悄悄跟上围黑色大围巾，穿纯白毛衣，破牛仔裤的洛可。卸下妆彩的洛可，像清纯的百合。路灯凄清，将洛可的身影拉得很长。风凛冽，她瘦削的肩膀颤抖，像冬天干枯的枝桠上唯一一片孤伶伶破碎的树叶，摇摇欲坠。

洛可一直走，从未停顿。崔烈感觉她像缕烟，轻飘飘，却厚重地笼在他心里。她寂寞的样子撕裂他心肺。将洛可拥在怀里温暖她的念头让他疯狂。崔烈握紧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浑然不觉痛。洛可经过一片废墟，停在低矮的骑楼前，转身挑高半边眉毛，语气比风冷：“还要跟我上去吗？别再做无望的事。别烦我。”崔烈不知道洛可早发觉他的跟随，愣住。洛可开锈蚀的门，隐入黑暗里，只有步伐细碎清晰，渐远。

洛可的笑容死了。

照片里的洛可一脸幸福，眉眼间全是醉人的笑意，像开在春风中的花朵。吉力定定地望着前方，单手搭在洛可的肩头。吉力是年轻的，高大挺拔，拉着洛可的手走在人群里，没有人相信他是她的父亲。洛可喜欢别人误会，吉力是她的男友。吉力蹙眉，依旧纵容洛可的小小心计。

婉珍生洛可时，因为血崩，像朵花遭受摧折瞬间失去生命力。临死时婉珍对吉力说：“好好照顾我们的女儿，给她双份的爱，告诉她，妈妈并没离开。”洛可的世界，只有吉力。每次吉力提起洛可死去的母亲，她茫然，照片中婉珍的微笑太遥远太不真实。吉力不知道，洛可对他的依恋已经变成汹涌的爱，不正常的爱。

还在上高中的洛可对吉力说：“班上有同学追求我，我才不喜欢那样的毛头小子，幼稚。”吉力问：“那我们洛可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呢？”洛可从背后搂住吉力的颈，摩娑他的喉结，说：“我喜欢像吉力这样成熟稳重的男子，我爱吉力。”吉力心中一凛，旋即微笑：“我是你爸爸，我们相依为命，现在你不爱我爱谁？但洛可，总会有一个男人会代替爸爸来爱你，你不能拒绝。爸爸有天会离开，去找你妈妈。”吉力的眼神变得深沉，缥缈。

洛可吃自己母亲的醋。十七年来，吉力对身边趋之若骛的女性从不正眼相看，他把所有的时间给了洛可，给了照片中微笑的婉珍，守着死去的灵魂，坚贞不移。洛可想把母亲的影子从吉力的心中拔除，代替母亲爱吉力，却发现只是枉然。洛可甚至恨婉珍，她霸占了吉力。当初若婉珍不要求吉力给她双份的爱，吉力也许会讨厌洛可，是她夺走母亲的生命。只是，吉力的爱掩盖了恨，掩盖了失去婉珍的痛。

洛可问：“爸，你恨过我吗？因为生我，妈妈才会死。”吉力摇头不语，眼睛里只有放任的爱意。洛可悲凄地说：“爸，别离开我，你不能背弃对妈妈的承诺。我就像孤独的狗尾草，随风飘荡。唯一的力量，就是你。爸爸，你是在根部扶持着我的石头，支撑着我的重量，因此我才没被风折断。让我们继续相互依附，相互温暖，谁都不离开谁。”

“洛可，要离开的不是我，是你。你以后会远走高飞，有自己的家，养育自己的孩子。而爸爸，会一直在这里，守着你妈，守着我们曾一起经过的日子。”洛可近乎疯狂，勒紧吉力的脖子：“不，爸爸，我发誓，我绝不会离开，我终生与你相守。相信我！相信我！”吉力用劲捏洛可的手，洛可吃痛，松开。“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洛可，你在逼我离开你吗？你已长大，或者该是我离开的时候。”

洛可看着手腕的淤痕，无法置信：“我爱你，我就是爱你，除了你我谁也不爱。你也爱我的，你把我当成妈妈的影子来爱。因为，我长得像妈妈，我是妈妈生命的延续。你该恨我的，但你却爱我，你恨不起来。你是懦夫！”吉力气急攻心，狠狠甩洛可一巴掌。洛可抚着红肿的面颊，哭得歇斯底里。

吉力看自己的手，浑身颤抖，仿佛瞬间苍老。他感觉累，爱婉珍爱得很累，爱洛可更累。偏偏对洛可的爱如此羞耻，不可告人。吉力忏悔，对自己，对婉珍，对洛可。他要赎罪，以死的方式。那天，他割开手腕的动脉，看着鲜血喷涌而出，舒心地笑。

洛可想为自己的冲动道歉，是她自己破坏了他们之间的平静，她知道他们相爱就足矣，为什么要逼着吉力面对。可是，吉力在自己的房间已经僵硬，地上的血液早凝固，微微腥甜的味道。洛可拼命拧自己的脸，撕扯自己的头发，发不出声音。

吉力死了。洛可的笑容也就死去，她间接杀了吉力。洛可卖掉留着吉力气味的屋子，开始流浪。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睡过车站、桥底，做过门童、导购、文员、侍应……洛可忘记自己去过多少地方，在“失忆”是她的第n份工作。她真的成了随风飘荡的狗尾草，瑟缩在风里，苟延残喘。

再没有人能走进洛可的内心，她是罪人，不佩拥有爱。洛可唱一首新歌，《狗尾草的挽歌》，花很多时间亲手写成：

狗尾草在风中歌唱

云在夜晚忧伤

心是荒芜

填不满的空洞

爱的人像天使插上翅膀

飞去没有痛苦的国度

被丢弃的我

狗尾草的羽毛

风吹过

四处飘泊

唱完今晚，又该离开。来得悄无声息，走得悄无声息。每个地方，都有许多没有灵魂的行者，背负心灵的十字架，茫然前行，永远无法停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