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感觉手心里没有了灵魂。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背叛。连我自己也不确定的背叛。　

我喜欢黄瓜的浅浅的但清新的味道。就像喜欢萧寒的蓝色的外套。一片片薄薄的晶莹的可爱，渗透着让人辛酸的汁水。同时弥漫的还有微微的痛心的糜烂。　

糜烂的是我。我已经糜烂了。　

或许一百年以后，我会后悔我跟一个我不爱的男人订婚。但现在，我至少心甘情愿。我不确定他可否给我幸福。但我知道，他一定能给我安稳。　

因为他有钱。因为他有我所缺少的钱。有我们一家人所缺少的钱。我说不上这是不是一种交换。或者说是一种背叛。抑或是一种出卖。　

我怀着对另一个男人的浓稠如血的思念，开始另一段关于迷惘的漂泊。　

我的赌注只有一条命。我贫穷的父母唯一留给我的一条命。　

他叫萧君。七年的同学。高高瘦瘦的男子。没有阳光一样的笑容。他给我的感觉只是虚无还有寂寞。　

我想，在他心目中，我也不外乎为一朵白痴的糜烂的花朵。　

但是，直到现在，我仍搞不清楚，他到底为什么要坚持跟我订婚。我一直搞不清楚。他可以用钱换来比我好几万倍的女子。既然都是无谓的付出。　

那个男人在我的很粗糙的脸颊上印上一个很淡很淡的吻。然后他旁若无人地告诉我，我爱你，可是你不了解我的心情。　

他给我买了电脑。以前家里没有钱，我一直都想要一台电脑。在我住进他的屋子的第二天，他就去电脑城给我搬了一台电脑回来。是苹果公司的产品。超级精致的造型。我觉得他很做作。因为我们已经过了那种可以白日做梦或者是扮天真假纯情的年龄。　

我不停地玩在线游戏。跟一些孩子一样地玩。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安静地坐在我背后，然后给我切一大盘子的黄瓜。　

那是穷人的蔬果。便宜但我真的喜欢。　

他没有丝毫嫌弃。这是我可以接受他的理由之一。　

他不用到公司去。成天只看他在家里掌握着电脑，然后连续不断地接听电话。他怕打扰到我，所以没有设计任何铃声。来电时，手机轻微地震动着。他在屋子里无聊地走来走去。他不穿拖鞋。　

到了午饭时间，他很体贴地叫我一起吃饭。我木纳地嚼着他给我夹的菜，仿佛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他自顾自地吃饭。偶尔看看我。我知道我是空气，可是他没有必要把钱浪费在免费的空气上。　

吃完饭。我们等着保姆来收拾桌子。他带我坐在外面的露台上，一句话也不说。　

这就是我跟萧君的全部生活。　

我知道我的世界里一直有一个萧寒的存在。　

我在电脑上，在萧君买给我的电脑上，不断地编辑关于萧寒的点点滴滴。他的笑容，他的抚摸，他的嘴唇。还有我对他的思念。萧君都知道。可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　

大概在电脑买回来的半年后，也就是我们订婚半年后，电脑坏了，好像是主版坏了。萧君拿到商城去维修。我等了一个月。　

我在那台电脑上大概编辑了近20万个关于萧寒的文字。　

电脑拿回来那天。我习惯地打开文档，里头空无一物。我对自己说，一切都结束了。那些文字好像是书在玉帛上的米水，冰消瓦解，只是在一夜之间。甚至不残留给我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　

那一群文字脆弱地像一粒一触即碎的冰点，像一弘一触即碎的月光。太美却过分得温柔了。所以上帝都嫉妒了。他强烈地谴责它们的存在。我知道我彻底地失去他们了。失去了赖以怀念他的一切凭证。　

萧君很奇怪地看着我吃饭的脸。他笑着说，为什么老是这样心不在焉的呢？是不是被自己给搞糊涂了。　

原来他不知道，保存在电脑里的文字已经全然消失。　

窗外还有雪花般落寞的花瓣，明亮的孩稚的绿叶。那是我们曾经共处的片段。　

我的世界好像突然空旷地如渺远的沙漠。我回不去了。冷。　

算了。我解脱了。当上帝要我解脱。我只能做无奈的承受者。　

萧君一直看着我的无心。看着我无心打破一只玻璃杯子，看着我无心摔坏一块瓷碗。他什么都没有说。又是什么都没有说。我甚至怀疑他是否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萧君。我说。我失去了萧寒了。我真的失去他了。我不知道没有他的世界是怎样的一种昏暗。　

他回答了一句话，简洁的一句话。你还有我，还有我。　

萧寒知道我身体不好，却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我的世界。他知道我喜欢熬夜，却不留下来陪我。走的时候可以残忍。他完全可以一言不发地寡言地余给我背影。可是他同时将我的心情带到了九霄云外。我伸手触摸它的尾翼时，他居然微笑着要我放手。　

我告诉萧君关于电脑的事情。萧君开始干涉我的生活。我完全颓废地生活。开始不吃饭，一直不知所踪地咬着带皮的红色的苹果。白天一直睡觉，睡到头疼；晚上跟萧君出去吃饭，聊天，上网。到凌晨，我们一起回家。我放肆地掉泪，放肆地狂笑。　

我以为我解脱了。如挣扎许久终摆脱窘境的虎兕。却茫然得不知何去何从。囚禁了太久，自己也变得不了解自己了。累了。不想给自己机会逝离了。　

萧君的温柔该用怎样华丽的辞藻的形容。我想我没有驾驭语言的能力，所以我不写他。他跟我在露台上看星星。他对着我的星座说，她知道我爱她吗？　

我对着萧寒的星座说，你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那天是萧君把我抱进卧室的。我太累了。他的手指柔弱极了。他对我说，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些东西对你那么重要。真的对不起。怪我，好不好？不要用沉默来折磨我。　

他又给我切很多的黄瓜。我叫他跟我一起吃。我用筷子一片一片地喂他，他露出幸福的男人的表情。他突然用甜甜地唇吻我粗糙的脸。我傻呵呵地笑。他的眼里骤然有泪滑下。　

我要去济南见一个网友。他答应陪我一起去。我们没有坐飞机，因为我不希望时间过得太快。火车上，我睡在他怀里。我一直在心里说，我会为你忘记萧寒的。相信我。给我多一点点的时间。我会忘记他的。　

网友带我去看泉水。那种可爱的液体让我的心情好了很多。我很久没有笑了。他告诉我，他不知道我真的会来济南。因为通常网络上的人很难走出自己的阴影。我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本身就是一个太过清闲的人。　

他又应答了一句，其实你心里的苦没有人知道。　

我回宾馆。萧君还在洗澡。他不大适应济南的天气。我安静地等他洗完澡，然后跟他一起出去吃饭。我把那个网友介绍给我的关于济南的东西都告诉他。他说，如果你喜欢济南，我们干脆留下来。因为这样，我至少可以天天看到你的笑容。　

我不知所云地伸手摸他的脸。善于付出的男人太多。他是唯一能让我感动的。　

他的公司出了事，我们被迫提前两天回去。在临行前的车站上，他很认真地问我，你喜欢这里吗。如果喜欢，你就留下来。我办完了事情就回来找你。　

结果我跟他一起上了火车。我很纳闷他为什么不愿意坐飞机。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很便宜但很漂亮的手表。是黑色的表面，没有过分的修饰，就是因为简单才显得干脆和清爽。我给他戴上。他抱住我的头，用一种近乎绵软的语气说，你忘记他了吗？你忘记他了吗？　

我摇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这样的能力了。　

他脱下手表还给我。如果你只是希望我做他的替身的话，我不愿意。　

我硬要给他戴上。我们一直扭着。他把我的手拉伤了。　

他犯罪似的攥住我的手指，欲哭无泪地跟我说对不起。　

萧寒，或许我真的要退出这场游戏。因为我玩不起这场游戏。因为我注定了是这场游戏的输家。我不愿意看到一个个爱我的人因为我的只身涉险而都变得惶恐不安。　

尤其是萧君。我的手指上还戴着他也不确定理由的订婚戒指。我的心坎里还溶着他不明了的爱怜和疼惜。　

我至少要对得起他。纵使我对不起我自己。　

萧君的工作突然变得很忙。他要累到很迟才可以吃晚饭。有的时候干脆不吃饭。保姆把饭放在微波炉里热了一遍又一遍给他送去，他都放在一旁，理也不理。　

他叮嘱保姆给我切黄瓜，还要她注意把黄瓜切地细一些。因为我连吃东西也很粗心。　

很迟的时候，保姆已经回去了。我一个人呆在客厅里看电视。我把声音旋到最小，几乎是看着字幕来了解对白。我看到他房间的灯还亮着。他还在不停地讲电话。还有很激动的按键跳跃的声音。　

他大概累了吧。我发现自己也饿了。我起来煮泡面。　

我站在他房间门口。一句话也不说，怕打扰到他。他很久才注意到我。　

怎么了。什么事情了。我现在很忙。等一下好不好？　

你饿不饿，要不要吃泡面。　

他默默地跟我到餐厅。我们相对着坐着。像两个几百年没吃过东西一样的饿鬼狼吞虎咽。泡面里发散出来的独特的香味让我有了很好的心情。　

那碗面条让我想起很久以前因为家里穷我整天吃几毛钱的泡面的日子。想起来却觉地开心。也不知道为什么。简单真的可以让人快乐。　

他孩子气地吃完最后一根面条。我看到他满足地擦拭着嘴唇。　

我的手心里突然没有了灵魂。　

同样的情景几乎发生在昨天。一样的幕布，一样的面条，可是那时是萧寒。　

他自告奋勇要帮忙洗碗。我说，算了，等明天保姆来了再说吧。你好好工作去吧。　

他停住手。可不可以在我房间睡觉。就一个晚上。可以吗？　

我不解。他继续说。我希望我累的时候一扭头就可以看见你的脸。　

我呆望着他的背影。整整一个晚上。他看着我，不再工作。我假装睡着了，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替我掖好被子。　

我知道他是在什么时间离开的。　

保姆给我们烤了面包，还买了新鲜的牛奶。我没精打采地咀嚼着。他一直问我是不是生病了。我说不是，他才放心地点头。　

但吃过饭后，他又执意带我去医院检查。　

我一个人跑到街上去买东西。在一个透明的玻璃橱窗里看到一块很漂亮的手表。跟上次在济南买的那一块很类似，可是又说不出它们是怎样的关系。　

我觉得那家店的服务生似乎怀疑我是小偷。因为我盯着那块表看了足足十几分钟，却没有买下的意思。　

第二天我再去看的时候，服务生告诉我昨天被一个男人买走了。　

天。我真的这样轻易地失去了我生命里的东西。就连人也是。　

萧君的母亲从外地过来看他。其实是来看我的。因为她知道我们订婚了，却从来没有见过我。我穿得很随意。她看起来也是一个开明的人。　

她拉住我问长问短，她问萧君有没有欺负我，还问我身体好不好。全是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我喜欢这样安闲的女人。　

她走的时候嘱咐萧君要好好照顾我，不要老是欺负我。她还一个劲儿地埋怨我脸色不好看，要我注意身体。　

这个季节的女人是最幸福的。　

我给他泡牛奶。他很累，尤其是近来的日子，几乎没见他好好地睡过。我毛手毛脚地把牛奶放在他的书桌上，却不小心打翻了。遭殃的是他的电脑还有那些被视为珍宝的文件。　

我现在想来都怀疑我那时是不是故意的。　

他骂了我一句，要我出去。我谡谡地出去，还带上了门。他的脸色极其难看。是黑色的。我知道我犯了大错。那些资料或许关系到整个公司的正常运转。　

我没有看他的勇气。　

大概到了第三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餐厅里吃泡面，而且是双份的。我看见他从书房里出来，没有任何表情地出来。我怕他骂我。　

你这小鬼也太狡诈了。自己一个人躲在这里吃泡面居然不管我。他伸手抚摸我的粗糙的脸。　

你要吃吗？我帮你去煮。我忙说，还是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分一半给我。他到厨房拿筷子还有一个小小的碗。　

我忐忑不安地吃着，头却开始痛了。他为什么不骂我了。　

吃完之后，我要睡觉了。他什么话也不说。　

对不起。在我走进房间的那一秒钟，他说。我回头冲他微笑。他一脸苦楚。　

我发现我闭不了眼睛了。屋子外面有雨水飘溅的声音。栏杆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易碎的玻璃。我起来。拖鞋冰凉得透心。　

我站在露台上。手指轻轻地搭在栏杆上。雨珠调皮地在我的粉红色的指尖上跳舞。有节奏的滴滴答答。碎心。这个词很美。孤独的美丽着。　

我合上眼睑。当人性与感性化合时，人性就显得不堪，感性就显得懦弱。学着自我逃避，是最好的出路。　

瘦瘦的思念，飞扬在风里。曾听朋友们念过这样一个独特精致的句子。　

他站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不要工作了吗？我轻轻地问他。　

他没有回答，凑过头咬我的耳朵。像小老鼠的牙齿在黄白色的软木上装饰出刻印。　

对不起。他用手指按住我的眼睑。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萧寒，我希望世界上也只有一个萧君。如果萧寒不能复生——他不再说下去。　

一个礼拜以后。我预备再去济南一次。那个山清水媚的地方一直令我耿耿于怀。萧君不能陪我去。他的业务太繁忙了。　

我坐在飞机上，突然觉得手心里没有了灵魂。　

他在我的生命里占据着一个怎样的位置。没有谁是谁的替身。没有谁是唯一谁的人。　

我跟那个久违的网友去喝差。用泉水泡的茶。那种丝丝入扣的快感令我神清气爽。　

小学的时候学过一篇文章。里头说，济南的泉水很多，用一根筷子插下去就会自然而然地冒出一股清泉。真的有这样神奇的事情吗？　

朋友咯咯地笑。什么东西啊。还不都是那些个写文章的人臆造的。不信你拿根直径10米的棍子撞下去试试。别说是一股清泉，一滴水珠都别想了。　

我也笑。他若有所思地问我。萧君这次没有来吗？　

他很忙。不能打扰他。　

那个网友比我想象中的要顺眼。毕竟网络和现实存在差异。任何人都可以面对呆板的电脑屏幕无病呻吟，叫苦连天。但回归现实中面对镜子里的自己却无法不诚实。　

我给萧君打了电话。我说，昨天在逛书店的时候看到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当时只是因为它太出名才决定买下来的。现在我发现了，那些龌龊的文字是直指人心的。很少人会用那样如丢弃烟嘴的随意去怀念一个人。我还说，我很喜欢“渡边”这个名字。有一种烂漫的勇敢。　

他听我罗嗦。大概十几分钟后，他说一句话。你是不是又想萧寒了。你有偶尔想我的时候吗？　

我旋转着手指上的戒指。订婚戒指。那能代表什么。　

朋友从外面回来。身后尾随一个男人。你看谁来了。　

他看起来不大精神。空洞的黑眼圈。他极其礼貌地跟我打招呼。我同他拥抱。　

萧君，你不要工作了吗？　

我怕你太想他。　

其实他想把我接回去。他说他想吃我煮的泡面。　

我们是飞回去的。他的脸色很难看。他不应该来的。我也不是孩子了。　

他牵着我的手走出机场。他跟我提起《挪威的森林》。爱到冰点就是仅仅用精神享受就能满足肉体上的需求。我想我或许不够爱你。因为我一直想通过捏握你的手指来弥补内心的惶恐。　

我们一起过马路。他像牵一只狗一样拉着我的手指。　

你会有偶尔想我的时候吗？　

生命里有一些人。他们不是生命的主旋律。当他们存在时，你只是不屑一顾；将来某天，他们无心坠落，你又突然觉得手心里没了灵魂。　

萧君晚上睡觉时一定要吃安眠药。他不愿意上医院。每天晚上，我们依旧一起吃泡面。他似乎没有什么食欲，筷子不停地在碗里搅动着，一直到泡面变糊。他工作地更卖命了，仿佛有永远做不完但又迫切做完的工作。　

晚上。萧君没有回来。我打他手机，拨号拨到一半又挂机了。他应该会自己回来的。他向来懂得分寸的。　

此后的两天都没有他的消息。家里的电话没有响起过。我一个人安静地吃泡面。　

一个礼拜后，我收到一只包裹。里面是一张磁盘。　

萧寒死的时候，你为他掉了三天的泪；我呢。那我呢？　

这张磁盘里还存有我一直于心的那些被删除的文字。那20万个关于萧寒的文字。　

我不想抹杀你的过去。因为萧寒在你心里扎根扎得太深太深。我把他们都还给你。你不要怪我自己。你还有凭吊的权利。　

我的手心里突然没有了灵魂。不会再有男人为我切细细的黄瓜。　

我看见桌子上的水果盘里还有几根衰朽的黄瓜。衰朽的外皮。不再通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