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原名王水莲。不过除了我们自己家里人以外,只怕知道的人着实是不多,人们更习惯于叫她王婆婆或者是她的绰号“猫婆”。小时候也挺好奇的,怎么会有一个这样怪异的名字啊!后来还是父亲解释给我听,说是因为奶奶还是少女的时候特别爱吃鱼,所以才得来这么一个名字。
奶奶是我们国家的最后的一代缠脚者。当我还在念大学的时候,同学们都很好奇裹脚布究竟是什么玩意,我却有幸亲眼目睹过。只不过后来奶奶也极少用那东西裹脚了,解放以后基本上就把她的脚也和全国人们一起解放了。可是在形式上它虽然是获得了新生,骨子里却还是畸形。那双脚已经再也不能够还原了。所有趾骨蜷缩着向中间靠拢,全部都挤压在了一起,使脚掌中间部分略有隆起。可是因为经历了多年的行走、压迫,如果不是翻开脚面来观察的话,也就看不出任何的异像了。有时我在帮奶奶洗脚时问过:“疼吗?奶奶。”她笑着回答说:“现在不疼了,早习惯了。可是当年做闺女时可是真疼啊。我妈妈当时拿那布就使劲往我脚上缠,使命的勒,还一个劲地对我说,要我坚持,说这就是女孩子的命啊!天长日久的,就这样了。”我无语了。唉,可怜的奶奶,当初该是受到了何等的痛楚啊。
现在的女孩子只怕是没几个知道三寸金莲的概念了。只知道是说脚小,到底有多小呢?这就模糊了。她们很难想象究竟缠脚可以把一个人的躯体变成什么的样子。这么说吧,我曾经比过,奶奶的脚竟然还不如我的一只手掌的长度。脚指甲是长期不剪的,以致于我第一次给她老人家剪指甲时感觉每一次的下手都如同是面对一块坚硬的岩石。那颜色灰暗,那硬度惊人。只有奶奶很享受,闭着眼睛微笑着。那一幕至今历历在我眼前。也许那就是我和奶奶呆在一起时最亲密的一段时光了。
可是我和奶奶毕竟还是没能够在一起呆多长的时间。奶奶年轻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在我家怎么待过。她忙啊。单是女儿就有4个,她怜惜她所有的女儿,惟独不关心她唯一的儿子——我的父亲。奶奶还能够做的家务的时光都是在我的各个姑母家度过的,我的所有的表哥表姐都是她一人抚养大,却没有照顾过我们——她最嫡亲的孙子孙女们哪怕是一天。奶奶的回归已经是在她八十多岁以后,这时她已经再也不能够干任何家务了,只是喜欢搬个椅子,倚在门口晒太阳,看来来往往的人群。而我都已经在念中学了,和奶奶也不是很亲密,只是天天给她盛个饭,有时帮她洗洗脚,剪剪脚指甲而已。倒是有时太闷了,也就喜欢搬个小凳子坐在她的身边,听她讲那久远的故事。讲她的缠脚,讲当年八国联军的进城,讲当初的外国人是怎么一拨又一拨的走过,讲日本鬼子是怎么冲着她喊着花姑娘地走过。讲村口的王老五是怎么的被日本人一个刺刀就给把肚子挑破了,连肠子也流了出来。那时感觉奶奶知识真的是很渊博,真喜欢和她在一起说着这些那些这样的话。
在我念高中的时候,奶奶就很少再出来晒太阳了,更多的是喜欢躺在她的那间晦暗的小屋。而那却是我一直畏惧进入的地方,我害怕那压抑的气氛,我害怕那窗棂上悬挂的一只只冷血的蜘蛛。而奶奶则喜欢天天要我们把饭端上她的床上,时时还把饭菜里的一些好吃的东西藏起来,趁我们不注意就藏在她的被子下面,然后等半夜我们都睡着了,她又开始慢慢的咀嚼起来。由于夜静。她又没牙,只能够那样的吸啊吸啊,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被我们发现了。换来的又是母亲的几声责备,吃是其次,可是被单却全脏了啊。后来有时她也就在那上面便溺了,也不告诉我们,只偷偷的把身体挪移着靠近那位置,一次次的掩饰,每次母亲想要帮她清洗都必须要我们先把她哄出来说话,然后再偷偷的把这个给洗了。和旧时所有的婆婆一样,她于我母亲是极不顺眼的,每当这时她就要大声诅骂上我的母亲半天,只有我们才能够使她开心起来,当然她还有些儿惧怕我父亲的责备,每每当她想我母亲发脾气时,有时惹我父亲不高兴,只需要稍稍责备一声,她也就马上闭嘴了。一直到我后来念大学以后,我才明白了那些旧时的封建意识在她身上原来竟是如此的强烈的体现出来。
奶奶是高寿的,当她还健在的时候,全村已经再也没有一个敢和她比拼岁数的老人还能够继续活着了。都90的人了,还头不晕,眼不花,自己走路腿脚还好,隔三岔五的还喜欢一个人去赶集。从她皱巴巴的衣角里翻出几张毛票,去买上几个苹果或者是一些糖果。然后又藏在她的被子下面等没人的时候偷偷的品尝,生怕有人和她来抢夺。只有她偶尔心情特别好了,才会问我要不要吃。而我一般都是拒绝。看着她那瘦长的指甲,我其实有点害怕,好觉得那是古代的巫婆。
在她95岁时,村里居委会给她送来了一百块钱,说是给她压岁,还说她已经是全村最老的老人了,说等她一百岁的时候就给她老人家抱一台大彩电来。那时她是极向往的,每次别人问她年龄的时候,她都回答说是一百岁。可是她毕竟还是没能够挺过去。在我念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在我还不知道珍惜的时候,在一个下雪的日子,在她老人家96岁的时候,她终于去世了。临死时躺在床上,也不知道她老人家嘴里还在念叨什么。反正大家谁也没能够听清楚。她终于走了,离开了这个她并不是很喜欢,却仍然恋恋不舍的世界。她去世的时候,我们都守在她的床头,伴随着她走完这人生的最后一步。
第二天我就被父亲派往她老人家的寿材上描画寿材头处的花纹了。出殡时大家都去了,惟独我却躺在医院里打着点滴。医生说我受寒了,只有母亲不相信,她非得说是奶奶疼我,独自一人和我托梦,所以我才会突然那么蹊跷的生病了。说那是奶奶在和我说话呢,感激我为她画的那寿材漂亮,获得了全村人的一致好评呢。
奶奶出殡的那天,方圆百里自发前来喝丧酒的人不计其数,父亲后来告诉我说,那是全村有史以来最隆重的丧礼,倒不是因为铺张的缘故,而是因为人气。大家都说是要老沾沾老寿星的福气。喝一杯酒都可以长寿啊。磕头的人那就更加数不清了。他至今怀念那日子,说奶奶的死也就算是值得了。这一辈子没白活啊!
事过经年,我依旧怀念我的奶奶。
还有一件很稀罕很好笑的事情一直发生着。我家客厅有盏日光灯,一般是坏的,难得亮起。可是奶奶去世那天它异常的亮了整整三天,我们都惊呼说是奶奶回来了。此后再也不亮起。谁知以后每年奶奶忌日它又再亮。从此我们每当见到那灯亮,我们就说:“奶奶又回来了。”那灯至今没坏,时亮时灭!如我的奶奶,时时从我心头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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