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新疆境内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西北缘，生长着全国面积最大、也最茂盛的原始胡杨林。在这原林的西缘，座落着一个古老的村子“皮恰克松”（维吾尔族语意：锋利的匕首），也就是现在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三师五十三团。作为兵团军垦后代的我，在这里生活了近二十年，直到今年七月底的一天，才有幸去了趟这早已令人神往的原林深处，谁想这一去，竟在我心中打下一个美丽的“蝴蝶结”。　

事情的起因，全在于流经我们团的一条乌沙河（又名流沙河，传说中就是唐僧领着孙悟空和猪八戒收伏沙和尚的地方）。这条河自西向东，一直延伸到原林深处。那天，“鱼鹰”和“叼鱼狼”找到我：“现在是枯水季，正是我们行动的好机会，有兴趣吗？”只要听听我这俩位朋友的绰号，就知道我们要去做什么了。那还用说？立刻准备：吃的、用的、睡的……能想到的都备齐之后，便开着一辆破旧的小四轮拖拉机上路了。要知道在几乎无路的原林深处行进，除了维吾尔族人用的马车之外，就属这小四轮了，而且还得是旧的，新的在權木丛中穿行太可惜。　

当我们沿着河岸在密林中穿行了近五个小时之后，才发现结果并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鱼是见着不少，可不在水里；因整条的河道全变成了大小相连的干沙坑。我们望着干涸的河床和数不尽的鱼骨惋惜：我们来晚了。还能怎样呢？趁天色尚早，往回赶吧！　

森林里是最容易让人迷路的，尤其是原始森林。　

若照原路返回倒也相安无事，坏就坏在我们嫌南岸太难走而选择了北岸，这样的选择不久便让我们吃尽了苦头。面对着纵横交错的干河道；头顶着望不见夕阳的云层，很快我们便迷路了。如无头苍蝇一般，我们在密林中乱窜了很久才发现还在原地，我们在“鬼打墙”。正迟疑，从密林的缝隙中发现有动物移动的影子，细看好似羊群，不会吧？我们的小四轮在戈壁滩中行走，也不算慢了，就按每小时十公里的速度估计，也有五十公里开外了。谁还会在这么深的林中放羊呢？顾不了许多，先去看看再说。　

走近时，果然是羊群。我们心中长舒一口气，有羊群就有人，有人就可问路。　

羊群被小四轮的轰鸣声惊得四散，突然，从密林中跳出一维吾尔族红裙少女，手握一根用红柳条儿编成的藤鞭，恕气冲冲地拦住去路。我赶紧踩刹车，可小四轮太旧刹车不灵，刹到了女孩跟前也没刹稳，女孩用手推着车头，向后退了两步，才停稳。　

“你找死呵！”我破口大骂，惊出一身冷汗。　

“你惊了我的羊，还差点碾死我，我还没发脾气呢，你倒先来劲了你？”这维吾尔族女孩竟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她脸被气得泛红，扬起手中的藤鞭狠狠地抽了一下车头。　

我正想发作，忽然想到将有求于她的指路，便强忍着不再作声。“鱼鹰”和“叼鱼狼”赶紧上来解围，不住地向她道歉，说我们因为迷路而心里着急，不小心才惊了她的羊，请她千万得原谅我们。好一会才平了她心中的火气。　

“这还差不多，”她显出一付很得意的样子：“迷了路你们问我呀？从这向前一百米处有个叉路，走左边的就可出去了。”指完路后，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约一百米处，果然有个叉路。想想她狠狠地瞪我的那一眼，我便自作聪明地选择了右面的那条路，“鱼鹰”和“叼鱼狼”也觉得我的选择有理。结果我们走了两个多小时，一直走到了天黑，却又回到了原地。我们傻眼了，却见那女孩笑得前迎后仰。　

“你们这些汉人呀，就是心眼子多，人家明明给你们指条回家的路吧，可你们偏不信？”　

正当我们很是尴尬的时候，树林里转出一位银须飞扬的维吾尔族老大爷。女孩一面用我们似懂非懂的维吾尔族语向老人谈论我们；一面还时不时地向我们瞟过偷笑的目光。这使我们更加不好意思了。就听那女孩笑道：“你们还等什么？我爷爷欢迎你们呢！”　

老人是怕天黑我们又要迷路，要我们在他们的住处留宿一夜。这样的好意也正和了我们的心思，因为我们都知道，凭我们要在黑夜里穿行五十公里，心里要有底才怪了。我们还能怎样呢？　

来到他们的住处，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根本就没有什么房屋？所谓的“家”就是在几棵古老而粗壮的胡杨树下，用野刺、树枝什么的围出了一块二十平米左右的平地。北侧的一角支着一个简易的土灶和一个就地取土做成的馕坑，在几棵树的半腰用纵横驰交错的木椽搭着两张床，紧挨床旁的一棵树下栓着两匹马，应该就是他们穿行这原林深处的交通工具了。这就是他们衣食住行的家？尽管我早就了解维吾尔族人们是一个极能在恶劣环境中生存的民族，然此时所见仍使我频感吃惊！看看“鱼鹰”和“叼鱼狼”？他们的眼里充满着和我同样的惊奇。　

借了他们的“宝地”，我们支起两顶小帐篷，点起篝火，准备晚餐。在我们的邀请下，他们也没过多的客气。老人去树后转了一圈，不知从哪里拎出半只羊，就着火碳为我们做起了地道的烤羊肉串。我们拿出脾酒让老人喝，他才喝一口就直摇头。女孩为我们翻译：“我爷爷说这哪叫什么酒呀？还是让你们尝尝我们维吾尔族人喝的酒！”说完爬上树，取下一个用羊皮裹着的酒葫芦，拔去了盖，也用不着酒杯，轮着每人一口的喝。当我咽下一口后，立刻觉着一团火从口中直窜到胃里，好高度的酒呀！女孩给我们介绍，这酒没名，是从阿克苏四团买来的散酒，有60度呢？好！这才是男人们的酒！尽管我们都不太会喝，可还是每人一口的喝了起来。　

篝火旁、烧酒中，又是在这无边的原林深处，真是一辈子都难遇到的野外聚餐。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好朋友，聊天中我们得知：老人名叫“吾路曼﹒艾吾里牙”（维吾尔族语意：森林之魂），是位热情善良、性情豪放的孤寡老人，以常年在森林里为别人放羊而谋生。谁也不知道他今年有多大年纪，因为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却见他头发、胡子连同眉毛已经变得花白，从他那满面红光的脸上和那双深邃而鹰一般的眼神中，我们看到了他硬朗而健康的身板。女孩今年十六岁，有着一个跟她人一样美丽的名字“开比丽克”（维吾尔族语意：蝴蝶），家原本住在巴楚县境内的琼库恰克乡。今年二月二十四日的那场震惊全国的大地震，摧毁了她的家，夺去了她的亲人，使她变成了孤儿。可怜的姑娘，从她那尚显憔悴的脸上，就能使人看到她失去亲人和家园所受到的多么大的打击！然而当她谈起现在的情况时，她的脸色立刻变得飞扬起来：“感谢党和政府，不竟给了我们足够的生活物质，还帮助我们重建家园，还免费让我上了全新疆最好的中学。”从她这发自肺腑的言语中，又使人看到了她此刻幸福的心境。她还告诉我们，因她还未成年，当地政府把给她盖房子的钱换成了羊，又因为羊的原因而使她结识了这位吾路曼﹒艾吾里牙老人，俩人又重新组成了一个幸福的新家。她如今在乌鲁木齐阳光中学读高一，眼下放署假，便回到这密林深处陪爷爷。原来她和老人并无血缘关系。看着俩人现在的相处，我心中不禁在为他们默默地祝福了。　

篝火燃得正旺，我们的野餐也进入了高[chao]。在这原林的深处，我们的相遇相识被四周阵阵涛声增添着几分传奇的色彩。头顶有云，看不见星辰。望着漆黑的天空，听着阴嗖嗖的林声，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们的羊为什么不赶回来？不怕跑了吗？不怕被野兽吃了？”　

开比丽克笑了：“咱们这儿属干旱沙漠之林，哪有什么野兽呀？有的只是些小狐狸、野鸡、野兔什么的，要是还让我们赶来赶去的，谁还会跑这么远来牧羊呀？再说呢，羊儿是喜欢群居的，你想赶都赶不散它们，就算有失群的也不怕，我们都能找回来！”　

说到这，又一个问题从我的口中跳出：“你们不怕迷路吗？”想到这个问题，我依然心有余悸。　

“迷路？”开比丽克笑得更畅了：“要说迷路呀，也只有你们这些笨蛋了。”我的脸红了，幸亏是张烧酒的脸，又有火光印照。　

开比丽克得意地为我们介绍：“在森林里到处都有指南针，就说这胡杨树吧，用刀砍一圈树干，年轮显宽的一侧就是迎着太阳的一面；树冠也一样，阳光照射面的树叶总比背阳面的要长得茂盛。还可以看土丘，大小都可以，坡度平坦的一面肯定是东北面；因为在咱们这个地区一年四季东北风要远远多于西南风。实在不行看河道，就算没水，也能辨出水是向哪面流的，与看土丘一个道理，上游面的小沙棱一定比下游面的要平坦，不过一定得看主河道才行；因只有主河道的水才是一直向东流着的。”开比丽克一口气给我们介绍了三种在森林里最基本的辨别方向的知识，听得我们是心服口服。　

看我们频频咂舌，开比丽克得意地反问我们：“你们说在森林里迷路最怕什么？”　

最怕天黑，最怕野兽，最怕“鬼打墙”，我们乱答一通。　

“难道你们就不怕没水喝吗？”一句话问到了正点，若是没水喝，才是最可怕的！　

“我教你们一个绝招，保管你们渴不死。”开比丽克说得性起，索性站起身来，用手中匕首开始敲打身旁的几棵胡杨树，选中其中一棵空心较明显的，又敲了几下，在距地面约三十公分处开始用刀凿，不几下便凿开了一个小洞，神奇的事出现了，一股棕红色的水汁涌出小洞。　

“尝尝吧？保管毒不死你们！”　

我们尝了尝，甜丝丝的，有着一股浓浓的树根味，是比不上我们在家喝的饮用水，不过要是在危难时刻，救命是绝对能行的。我们请问端底，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告诉我们这是胡杨树特有的，最好是枯老的树干，多的有时可放出上公斤呢。真奇！　

见我们好象什么都不懂，开比丽克兴致更浓了，又开始为我们介绍一种简易的捕捉野鸡、野兔的方法。她随手弯下身旁一根红柳的枝条作弓力，又用匕首削尖了一根柳条儿作箭簇……在她纤纤素手的跳跃之下，一个完全由树条树枝构成的捕捉器便很快做成了。理论上看，确实能行。　

“什么理论上看？我们就是这么做的！不信明天咱们就试？”　

我们完全相信。这恐怕就算最原始的捕猎技巧了！　

从这位十六岁少女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个民族的智慧、看到了他们怎样在恶劣环境中求生存的能力——不怕迷路、不愁水源、又能找到吃的，那么，还能惧怕什么呢？　

开比丽克，这只美丽的蝴蝶，这个性格开朗、快嘴快舌的小姑娘，更有着她惊人的一面：因她自小就上着汉语学校，因而了解着许多汉族人民的生活理性，她说她很赞赏共[chan*]党提出的“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并说自己将来最大的理想就是当一名教师，其中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要让各民族之间能够更全面的统一思想。这样的理想，竟出自一位十六岁小姑娘之口，怎不令人感到吃惊？吃惊之余又令人倍感敬佩！　

按维吾尔族教规，女子们是绝不允许喝酒的，可眼下她偏偏要喝上几口。“这要是传了出去，我还不被人骂死了？”我们立刻表示，我们是绝不会把这事传出去的。她只是笑，并不作答。我们一时猜不透含意，这又使这位维吾尔族少女增添了几分神秘。　时间在我们的谈笑声中很快过去，尽管我们还都觉兴致未尽，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没关系，”开比丽克安慰我们：“喜欢这样的聚会，你们可以再来！最好的季节是秋末，那时你们可以看到胡杨林里最美的风光！”不用解释，我们就已经感觉到那火一样的树叶将汇成一个怎样的世界了。　

临睡时，我们要让给她一顶帐篷，可她坚决不要，说：“地是我们的床；天是我们的被，要是看不到天上的星星，我还睡不着了呢，就怕今晚的云要让我失眠了。”她很快地爬上了树，又抛下一句让人几乎合不上眼的话：“尽管咱们这没什么野兽，可还是要防万一，如果听到马叫，你们就得提高警惕了！”　

这一夜，我还真没睡好，倒并不完全是因为她那句话，更多的是我在回味我们的相识和我对他们的了解，我在想：他们幸福的生活在羊群中、在胡杨林里、更在于他们的智慧中……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要告别了。老人看了看天，说要下雨，要我们继续留下。那怎么能行？我们还都有自己的工作！见我们执意要走，老人取出一块塑料布说我们能用得上，我们坚决不要，原因很简单，他们也需要避雨呀？怕我们再迷路，开比丽克骑马一直把我们送上正道。挥手告别的时候，她忍不住问了句：“你们会再来吗？”　

“我们一定会再来的！”我们仨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因为这是发自我们内心真实的愿望。　

开比丽克笑了笑：“希望你们下次再来时一定把刹车修好，免得……”她没说下去，又瞪了我一眼，便打马冲进了密林。　

我的脸有些火辣辣的……　

我们继续赶路，不久真的下雨了，而且越下越大。为了赶路，我们不能停，“鱼鹰”和“叼鱼狼”打开了帐篷，匀给我一件大衣。可回到家时，我还是雨被淋透了。　

当我想起开比丽克和吾路曼﹒艾吾里牙老人时，我的心也湿透了……　

眼下已近深秋，我心中开始惦念那火一样的胡杨林、吾路曼﹒艾吾里牙老人和那只令我梦魂牵萦的美丽之蝶。我不知道需不需要来编织一个谎言，去告诉“鱼鹰”和“叼鱼狼”？　

那原林深处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