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连香一大早起来,吃了点剩饭,就忙家务。一看,八点半过了。上班时间已过了半个小时。单位领导们基本上都已上班了。
她拿起事先准备好的编织袋。匆匆的往红旗农贸市场赶。这是她昨天才发现的新大陆。那里离单位约有十多里远的路程。在那里不会碰到单位的熟人。正常步行,大约需要一个多小时。
她在走了十几分钟后。觉得离单位较远了,就慢下来。开始在沿路的垃圾箱里寻找着空矿泉水瓶。易拉罐。啤酒瓶等。然后,来到长途汽车站,立即到卫生间拿出苕帚拖把,打扫候车室和站台上的卫生。这样,她就可以有资格在这里,拾旅客丢弃的,但她能拿去卖钱的废旧物品。在收完一波废品后,她又匆匆赶往附近的农贸市场。
到了农贸市场。她高兴极了,只见菜市场门外的角落里。堆满了菜贩子丢弃的蔬菜和剥下来的菜叶。这下好了。足够她吃几天的。也没有跟她争的对手。也不用躲躲闪闪的,怕熟人看见。忽然,她有些犹豫,是先去把破烂儿卖掉再来拣菜,还是现在就拣。她有点后悔,没有多带个编织袋。最后,还是这些菜太有诱惑了。她把各种废品用拣来的绳子绑成串,腾出编织袋,蹲在垃圾堆前,快速的挑着可以吃的一切。有放蔫了的辣椒,豆角,韭菜,烂了一点的西葫芦。甚至还有变了色的香菇……
王连香是半坡机械厂的工人,机械厂的承保人--责任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向上级领导保证,自己单位里决不让一个工人下岗,不给社会添任何负担。所以,当单位没有订单时,工人的王莲香只能回家待岗。当然了,不干活就没有工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为不是下岗,自然也就没有低保。没有免费的再就业培训……当然,也就没有这个单位腐败……无能……快完蛋了的谣传。
老伴在第一轮承包人拚设备的年代里。因机器年久失修。外行强行指挥。野蛮操作。那时,又是供方市场。任务多的连夜干都干不完。二十吨的行车吊五十吨的工件。靠反向制动才能使工件不下滑。多年不保养的钢丝绳本就带病带伤,结果,钢丝绳绷断。工件坠落。酿成了事故。承保人只想着挣钱,捞取政治资本。谁把钱投到设备上去。反正是国家的。承包期一过。钱也捞够了。政治资本也有了。谁还来管设备状况如何,何况第二轮承包人的人选。还是要第一轮承保人来决定。老伴工伤死了。但不能向上级报工伤。这直接影响到单位的名誉。影响到上级管理局的名誉,也影响到奖金。全年的奖金。
经领导做工作。为了集体荣誉。王莲香同意不报工伤。单位给了王莲香一万元的抚恤金。八五年的一万元。那可是上光荣榜的万元户才有的。
自从去年儿子去外地上大学走后。生活就捉襟见肘。家里的所有积蓄,就是老伴工伤死后的抚恤金。上中学时,就花了一部分学费。上大学时,剩下的就全部交了学费。儿子的伙食费还是东凑西借的。幸好儿子懂事,在学校勤工俭学。也幸好她勤俭节约,能吃苦。老天怜悯,又让她发现了这个能维持她生活的新大陆。
王莲香正拣的高兴,忽然有人在背后问她:“大妈!你是城镇户口吗?”“是。”王莲香头也不回的答道。“你有生活低保吗?”“没有”。“你是哪个单位的”。她刚想说是机械厂的。忽然觉得不大对劲。那不是给单位丢人吗?于是她没吭气。只顾往编织袋里拾菜。“她好像是半坡机械厂的。”有位围观的人说道。
“她哪是我们厂的。”好熟悉的声音。王莲香回头一看,原来说话的正是自己厂里的书记。司机小刘提着大包小包站在旁边,正用惊异的目光看着她。又扭头用更诧异的目光看看杨书记。书记绷着严肃的面孔对旁观的人说到:“说话可要负责任,不知道情况可不能胡说,别人真要是把她当成机械厂的职工,那不仅仅是给单位抹黑。也是给社会主义丢脸。”杨书记又看了看王莲香,摇了摇头:“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这样的人。她的家人咋会让她这样出来丢人。”然后叹了口气往小车跟前走去。小刘回头看了王莲香一眼,赶紧提着大包小包跑过去给书记开车门。
厂里没活干,工人们也都回家待岗了。领导们上班,除了上网聊天。就是打牌。杨书记牌打得不好,也看不起那些赌徒。不屑和他们同流合污。他特别讲究养生之道。他非常清楚。在几乎每天都是大鱼大肉的舍身救业的酒宴后,应如何补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是书记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口头禅。在会议上也经常强调:“革命需要它,单位的腾飞需要它,广大的员工们需要它。所以,你没权力伤害革命的本钱,妨碍党和人民的需要。身体不是你一个人的。保养好身体就是保护了革命的本钱。要记住,革命的道路还长着呢……”
杨书记非常清楚老待在办公室里,对身体不好。尤其是这空调成天的开着。人要到空气流通的地方去。要回归自然。所以,周末他都出去钓鱼,玩农家乐。上班时,就出来采购。下了班,他可就再没时间出来买菜了。不加班不行啊。人是组织上的人,时间当然也是组织上的了。各种应酬。应接不暇,要一直加班到后半夜。就如杨书记所说:“干领导工作就没有上下班的界线。只要你心里装着革命工作。你的一切言行,包括吃喝拉撒睡,就都是在工作……”
王莲香作梦也没想到,她跑了这么远来拾菜,怎么还是被熟人看到了,而且还是厂党委书记。幸亏书记没认出她。但愿小刘也没认出她。她看看上了小车的杨书记,又看看自己捡了半天的菜。赶紧塞满编织袋,看着装不完剩在地上的菜。恋恋不舍。正准备背起编织袋和废品,打算先去把废品卖掉。可是,刚才在背后问她话的人,竞又来到她跟前。这时,王莲香才注意的看看她,她约有二十出头。忽然,王莲香看到了她手里的话筒。这一下,王莲香彻底懵了。她竟是个记者。
王莲香急了一身的汗。第一个意识就是赶快离开这个家伙。
记者上前帮王莲香提起编织袋,亲切的说:“大妈,你家住哪里呢?”王莲香摇头。“你有工作单位吗?”王莲香还是摇头。“你是下岗工人吗?下岗人员都可以领到最低生活补贴和免费再就业培训的。”王莲香只摇头不说话。她也不能说。“你享受低保没有?”……“那你不是城市居民吧?”“现在政府又提高和扩大了低保水平和范围。城市里的贫困居民都可以享受的。”“大妈,那你是不是依靠儿女赡养?”……“是和孩子住在一起吗?”王莲香一直都是摇头。“大妈,你看我们现在正在搞文明城市活动,你这样在大街上拣垃圾,会影响城市形象的,尤其是这里是外宾常来的地方。”这一下王莲香憋不住了:“我是看这些菜扔了可惜,拣菜也犯法吗?”“大妈,你还拣了这么多的垃圾。肯定是卖钱。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王莲香心里想:“我可不能说是给孩子凑学费。只有在旧社会,穷人的孩子才没钱上不起学。可是那该咋……”于是,王莲香干脆还是不说话,连头也不摇了。只管低着头走。她想小跑。赶紧甩掉这个烦人精。可是刚加快了点步子。就觉得气喘心慌,眼冒金星了。一阵眩晕,她赶紧停下了步子。放下手里和背上的东西。“大妈,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王莲香摇了摇手。定了会神。稍好一些,她赶紧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蹲下。此刻王莲香后悔死了,“我为啥就这么贪心,非要来这里捡破烂拾菜。咋又这么倒霉,偏偏还碰上记者。这要是让记者在报上电视上一宣传,那可就把单位和领导的荣誉名声都给毁了,我丢人不要紧,可不能给单位丢人……”她看看记者在路边打手机,收购站就在不远的路对面。她鼓起劲,提起东西就跑。
所有的东西卖了三块多钱。她想着赶紧回家,可是又犹豫了。拾了这么多的菜,会不会让熟人看出来是拾的菜。可是又不能等到天黑。她正犹豫着,那个记者又出现了。“大妈。您来。我跟你商量件事。”王莲香没有心情想她是什么意思。
忽然,她看见记者在举手示意,好像在向谁召唤。在一愣神的瞬间,一辆面包车开到了跟前,从车上下来两个穿深灰色制服的年轻人走到记者跟前。王莲香这时才看清车上印有“市收容站“的字样。“这不是拘留吗?”王莲香心里“咯噔”一声。马上回过神,“我不去收容站!”她下意识的转身要走,记者和那两个穿制服的一起过来拦住了她。记者说:“大妈现在不是收容站了,是救助站。是专门帮助无家可归人员的。你看,你一个人,年龄也挺大了。孤零零的。我们把你送到救助站,你在那里有吃有住可以休息,若你想回家随时都可以,如果家远还可以送你回家。”“有这样的好事?”王莲香在心里想着。两位穿制服的说到:“大妈,你先去看看,你若不想留,随时都可以走。”“你看,也该吃午饭了,先去看看吧。”王莲香犹犹豫豫的跟着上了车。
车子进了一个大门,里面是一个不大的场地,周围三排平房。两位工作人员说:“先登记一下。”就带着王莲香来到门口的一间办公室。一位穿着同样制服的妇女坐在桌旁。两位送王莲香来的工作人员说到:“刘姐,给这位大妈登记一下。”那个叫刘姐的拿起笔和登记簿。微笑着问王莲香:“大姐,叫什么名字,来登记一下。”王莲香迟疑了一下。于是,在登记薄上写下了自己的小名,和老家的地址。听那位刘姐叫记者小王,她们好像挺熟悉。
填完后,那位女管理员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毛巾,一块香皂,一个脸盆,和一套牙具。记者顺手接过来,和刘姐一起带着王莲香往后边的一排房子走去,在经过右手的一排平房时,王莲香看到,里面是一排排的单人床,挺亮堂整洁,几个年轻人正在打牌。来到后排的房间也是一个通间,放着两排单人床,一个妇女抱着婴儿正在喂奶,见了女管理员,笑着打招呼:“刘姐!又忙哪?王记者!你又来啦!”刘姐和记者一起笑着问:“孩子好些了吧?”“好多了,现在可能吃了呢。”“你看,我们又给你找了个伴,可以有人跟你说说话了。”刘姐回头对王莲香说:“这位是小黄,从老家来这里找打工的爱人。还没找到……这里的床你选一个。一会去吃饭。跟着这位小黄去就行。到了那里,再给你发餐具……”记者把卫生用具放到门旁的盆架上对王莲香说:“大妈!你先在这儿休息休息,了解了解这儿的情况。我还有事。下午我会来看你。再征求你的意见。好不好?”王莲香像是在做梦。点点头。直愣愣的看着刘姐和小王走出门。
王莲香像是在梦里一样,跟着小黄去吃饭。饭厅挺大。也很整洁。她领到了两个搪瓷碗和不锈钢小勺。主食是米饭。菜一素一荤。还有一大桶菜汤。她也像在梦里一样吃完了饭。
她习惯了干活。她害怕没活干。于是她就开始打扫饭厅。打扫院子……
王莲香拿着抹布,擦着房间里所有可擦的东西。床头、脸盆架、柜子、窗户、门……
她的脑海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往事。尤其是年轻时,她在青年突击队的工作生活场面……
刚才吃饭时那么多的人。现在竞没有几个。小黄看着忙里忙外的王莲香,充满诧异的不知该说什么。管理员们也有些诧异看着王莲香。他们在一起悄悄的议论着……
太阳快落山时,记者小王来了。她肯定也从管理员那里听到了什么。同样带着诧异的目光来到正擦玻璃窗的王莲香跟前。“大妈,歇一会吧!听说你干了一下午了。快别累坏了身子。”王莲香笑笑说:“不累。”可是手却不由自主的就去扶那又酸又困的腰上。腰好像僵了,好半天她才慢慢的站直了。
记者小王扶着王莲香来到管理员的办公室。管理员们热情的招呼她们坐下。记者小王想了一会,亲切的问:“大妈,你看你愿意在这里住吗?”王莲香心里复杂到了极点。哭了起来。
良久良久。她抬起头说:“我要回家……”
管理员们和记者小王都愣了一下。小王问:“大妈,你家在哪里?”
王莲香的眼泪又唰唰的流了下来。这次,她把一切都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最后她请求记者小王一定不要把这件事在媒体上公布,要不,单位的名誉因此给毁了,她就对不起单位,对不起单位的领导。那还有脸见人。她会内疚一辈子的。
小王想了许久才说:“好吧,我答应你。”
但显得心情非常沉重。
“我现在能回家吗?”王莲香迟疑的问。“马上就要开饭了。吃完饭,我送你回去。”管理员忽然说:“大妈,想和你商量个事。你能不能在我们这里工作?”“工作!?”王莲香非常惊异。她做梦都想找个工作。“什么工作?”“主要就是负责这里的日常卫生管理。有时候可能要有一些临时的工作。每星期只休息一天。吃住都管。每个月五百元工资。你看行吗?”
“当然行,那就太谢谢你们了!”王莲香的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下来了。
吃完晚饭后。管理员派救助站的车送王莲香。王莲香一再叮嘱离单位远一点停。车上可是印的收容站。
远远的,王莲香就下了车,背起装满菜的编织袋。非常兴奋的往家走。走到厂门口的时,看到许多人正围在广告栏前看什么通知。“是催缴电费又要停电,还是又要集资跑订单?”她也走过去。站在后面观看。果真是紧急通知。只见上面写道:
针对目前社会上一些无业闲散人员的不良作为。给我社会主义制度抹黑。严重的影响了我社会主义形象。为了不使我厂的待岗职工受到不良影响和无端受到牵连。毁坏我厂的荣誉……经厂两会决议决定。我厂的待岗人员从明日起。按正常作息时间。到厂劳人部报道,进行政治学习。凡不参加者一律按旷工论处。将直接影响到退休时的工龄计算。旷工三天者,按自动放弃公职认定。望广大职工相互转告。
两枚大红的公章盖在日期上。
“他们干部上班啥都不干还拿全工资。我们去算啥……”
“又不给工资,又没活干,还不让回家,一家老小吃啥。政治学习个球……”
围观人忿忿的发着牢骚……
王莲香呆呆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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