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遇到的最难的事是找工作，应聘了几家公司，都没有结果。这时候，我租住在这座城市最北边的郊区，一间平房，紧靠在一条小河边，这就是我的家。我常常搬一把竹椅坐在河边发愣，小河边是美丽的，不知情的人从远处的小石子路经过，会很认真地朝这边望，把我和小河当作一道风景来观赏。

这是一座江南的小城，多雨而潮湿的季节，空气中充满了刺鼻的霉味。我站在窗前看着屋檐下滴落的雨珠，我的思绪还没有从学校的诸多情结里走出来，比如，我还欠着同班的冯乐三十块钱，我准备还他，但他走的太突然，到了海口后，才打了个电话到寝室找我，当然不是为了讨钱，我俩在班上是同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他给我留了一个海口的手机号，但我到了这座江南的小城后至今还没给他回话；又比如，我答应在大学的最后一个情人节那天给班上的女生孟南欣送玫瑰花，但这朵玫瑰花始终没有送出去，如果你想知道原因的话，我会慢慢地告诉你！还比如，我在毕业的晚宴上喝醉了酒，当晚没能去和秋芸幽会，第二天，等我去她的班上找她，有同学告诉我她清早就离开了学校，这个缠绕在心中的结至今也没有解开……

窗外的小河上浮起一层薄薄的雨雾，我在这雨雾中看见了秋芸的身影。

这座江南的小城就是秋芸的故乡，当我按照她留给我的地址去找她时，邻居告诉我，她们全家已经搬走了。那是一条属于旧城改造的小巷，沿街两旁的房子和墙壁上用红漆刷写着大大的“拆”字。我决定留在这座城市工作，希望有一天能在熙攘的人群里突然邂逅她，那肯定是一个美丽的开始。

秋天的雨透着寒意，我站在一个公共汽车停靠站的遮雨棚下，棚是用绿色的塑料板制成的，抬头望着天，会让人有一种错觉，以为这是在春天的某一个日子，唯一不同的是：当雨点从脸上飘过时，秋天的雨凉飕飕的，而春天的雨会在冰冷中散发出丝丝的暖意。

车来了，我跟着人流涌上车，这情景是那么熟悉，只是我无法在人群中找到秋芸那迷人的目光，公共汽车也不会再驶进校园，永远也不会了。我不知道今天我要去哪里，到了终点站，我没有下车，给了售票员一元钱，于是，我又回到了另一个起点。女售票员笑着问我：你是想呆在车上避雨吧？

就算是吧，这样很好，可以坐在车窗边欣赏雨中的城市！

大学不过是一座有围墙的社会，走进去了，就想快点走出来。只是我光着头进去，出来时戴了一顶名叫“文凭”的闪光的帽子。然后，我用这顶“帽子”在生活中找一点食物或啤酒来填填肚子。来这座城市并不久，我却已经彻底地爱上了它。不是因为秋芸的缘故，在这座江南小城，有一间我特别流连的“欢乐苦吧”，以我现在肤浅的经历和知识而言，我还没有在别的城市或是某个角落发现这种“吧”的存在。老板是一个脸上布满“小红痘”的老[ch*]女，她的青春都被脸上的“小红痘”吞噬了。她的五官其实生得很和谐、很美，来这里的客人私下里都说她是个老[ch*]女，于是我就当她是老[ch*]女。有人和她开玩笑，她也不生气。“老[ch*]女有什么不好，我可以经常去幻想那种男女之间最美的青春和性爱，这种想象能长翅膀在天上飞，你能体会到吗？俗人。”她把食了人间烟火的人都称为“俗人”。

走进“欢乐苦吧”，就能看到正厅的吧台后面挂着一幅金匾：“忘记过去的苦难就意味着对生活的背叛。”你想喝什么？这里提供的饮料和食品都是苦的：苦咖啡，绝不加一丝的糖；苦丁茶，苦得没有了茶味；苦瓜汁，绿油油的；蛇胆苦酒，如果你还想在酒里加一颗蛇胆的话，价格会很贵……老板还为客人准备了一种用以黄连为主的中药配制成的饮料，名字叫“莎菲丽”（suffering苦难、苦楚）。“苦”有什么用？清热、解毒，清除体内垃圾和毒素。

灯光是昏暗的，音乐是哀愁的。我走进苦吧，抖抖身子，抖掉满身的秋雨和寒意。老[ch*]女隔着吧台朝我笑：“你没有打伞？”“我坐在公共汽车里绕着城市转了几个圈。”我来到吧台前，“来杯苦酒，去去寒。”她给我倒了一杯苦酒，然后朝苦吧里面的一个角落努努嘴，说：“那不是你每次来苦吧都想见到的小女孩吗！”是的，是她！坐在靠窗的一个角落，独自一人，眼光很迷离地从窗外扫回来，像在寻找着什么。她是否也会和我一样，怀揣着相互再见的渴望。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二个星期前的周末。她一个人坐在桌边，喝着苦瓜汁。我主动上前搭讪，如果她是在等人的话，我会很知趣地离开的，但她是孤单一人，她说她喜欢这里，太好了，这就给了我们俩相处聊天的机会。她是我来到这座城市后认识的第一个异性朋友，没能找到秋芸，一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在她身上，我找到了一种他乡遇知己的感觉，心里便一下充实起来。

她叫桑静子。我不相信她只有十七岁，她于是拿出身份证给我看。她这么信任我，是因为她对自己的眼光特别自信，她说我肯定是一个刚刚才毕业的学生，这也意味着我是一个对她来说有安全感的男人。她长得很成熟，从她的脸，还有她丰腴的胸脯和略带性感的服装，我一直估摸着她至少也超过二十了。她没有十七岁的小女孩的天真和羞涩，我很惊讶，于是她告诉我，永远不要相信自己眼里所看到的东西，要用自己的心去观察周围的一切。

周围有什么呢？看看四周，来这里“受苦”的人都坐在桌前默默品味着，从眼睛的表情里就能发现那种种的苦深深根植在每个人的心里，再看窗外，不知不觉中飘起了雨，很小，雨丝像银线一样滑过窗户玻璃，天色已经黄昏，我们彼此都没有要分手告别的意思，我向老板订了两份盒饭。我想，我们之间的故事还可以继续下去。

她把自己比做是城市的“弃儿”，在她只有九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因为感情不合而离异，可他们结婚的时候怎么就没有发现两人感情不合呢？因此，她宁愿相信这是一个肮脏的谎言，她至今也不想去知道真正的原因，在她的心中，她只有一个亲人，就是她的外婆。在城市寂静的夜晚，她和外婆坐在院子里，月亮的光辉慷慨地洒在她们的身上，这时她会伏在外婆的膝盖上，听外婆瘪着嘴唱儿歌：静子静子飞，飞到外婆家；外婆不赶狗，咬着静子手；外婆不杀鸡，静子不过溪；外婆不杀鹅，静子不过河……她仿佛在眩目的月光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这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她向我讲述这些残存在记忆中的往事时，是在我的租房里，我们肩并肩和衣躺在小床上，相依的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此刻，窗外的秋雨早已散去，月光雾一般从窗口飘进小屋。她哽咽的声音告诉我，她的泪水没有流出眼眶，而是渗进了心里。她讲着讲着就睡着了，我却无法入眠，我想走出小屋，发现她的手还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她的心跳通过相连的手有节奏地表达着某种情感：我是她在这个城市最可信赖的朋友。她十五岁时外婆去世，然后她就辍学了，她也没有去找她的父母，靠着社区给她介绍的一份工作谋生，两年过去了……这时，秋风挟着月光在小屋里回旋，我看见盛满着我幸福童年的大厦轰然倒塌了，记忆的碎石和灰尘弥漫了整个岁月的天空……

那是一个美丽的夜晚，没有欲望，没有贪婪，彼此之间心灵的躁动早已被宁静的秋夜所抚平，当她清晨告别我时，我无法相信我和她曾经拥有这样一个夜晚。屋外的小河在晨风中静静地流淌，她远去的背影似乎在告诉我，不管以后发生什么，她永远只是我生命中一个匆匆的过客。

如秋芸一样！

本文已被编辑[寂寞的阴天]于2006-9-9　15:16:29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