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母亲的六十一岁生日。
因为我们都比较“忙“,母亲没有要求我们回家为她过生日。母亲说她想买一件衣服,所以半上午时,母亲就从三十里外的乡下骑单车赶了来。
母亲总是不肯空着手到女儿家的,就是几把豆角,几根黄瓜,都要带一些。这不,院子里载了几株黄瓜苗,一早母亲就带了几条黄瓜来给妹妹送了去。
每次到城里来,姐妹几个家母亲都要去一下。好在姐妹几个也挨着住。母亲来到我的住处时,我正在包饺子。母亲进了门,二话没说就洗了手开始与我一起包。
“下午,我想到市里转一转”,母亲边包饺子边对我说。
“行,我陪你去”。我回答母亲。
母亲于去年身染哮喘。但她一生都闲不住,前脚在医院输完液,后脚就去了地里。乡下有五亩口粮地,是早几年村里给分下来的。因为农村有土地三十年不变的政策,所以尽管我们都相继进了城,不再侍弄土地,但母亲始终不舍得让别人种了去。我们平时很少回家,父亲因为没有了腿不能下地,这田里的活就全成了母亲一个人的。妹妹几次与母亲协商,想把地送人。母亲说:你们都忘了本了,忘了当年吃不饱的日子了。到了秋天,看到黄澄澄的大玉茭推到别人家的院子里,你们不心疼?可是,种地种地,你的身体不好,怎么种?命要紧还是地要紧?妹妹说。妹妹因为种不种地的事与母亲争吵了好几回。但妹妹最终没能劝了母亲。母亲最后说:我谁也不用你们帮忙,一人种就行了,还不行吗?其实这几年每到春天和秋天,母亲一人下种和收秋都有困难,我们只好挤出时间回家帮忙。但大姐说她已半辈子的人了,也想消停些生活,决意不种。妹妹是演员,总要爱惜自己的容貌,也决意不种。二姐一年都不愿回家自然也不种。母亲有母亲种地的理由。谈到田里庄稼时,母亲的眼里有许多的笑容。仿佛老师在谈自己的得意学生,导演谈自己的电视作品。
“那是四千块钱哩!”母亲得意的说。
母亲不是一个爱钱的人。母亲为钱劳碌奔波了一生,但手里并没有一分钱存款。我与大姐也商量过,想给母亲开一个帐户,每月挤出三五十元钱给母亲存上。但是始终未能如愿。原因很简单,真正母亲手里“弹尽粮绝”时,我们拿出的那一点钱母亲全部补贴家用了。而我们也不富裕。父亲退休没几年,患上了脉管炎。这是一种被医学界称为“不死的癌症”的可怕疾病。父亲是建国初期的一名飞行员,之后到了地方上却因为生活所迫辗转了几个工厂。加上当年大姐上大学时,家里无钱让大姐远去就学,万般无奈,父亲提前退休领取了八百多元退休金,大姐才侥幸走进了大学校园。到我上大学时,因为无人可退休为我换一笔钱让我走进大学校园,我只得与大学擦肩而过。从此我成了茫茫人海中一叶游来荡去的浮萍。父亲如果不吃药的话,父亲的四百多元退休金也许够母亲和父亲花销。但父亲为了能看好脚上的病,看到电视上播什么新药的广告,只要与自己的病沾边,就要买来吃。我们常与父亲开玩笑说,爸,如果蛇咬你一口,只怕你要把蛇毒死吧。父亲不言语,只是白我们一眼。问题是十年的苦汤苦水并没有让父亲的病好起来。2002年6月19日,父亲还是失去了右腿。这种可怕的疾病并没有在父亲失去一条腿后滞步不前,相反它恶魔般一直逡巡在父亲的体内,逼迫父亲不能离药。再加上失去一条腿的父亲一心想站起来,先是闹着装假肢,装了假肢后又想买残疾人摩托车……我们对父亲的要求有些反感,因为摩托车太危险了,在我们看来那不是没事找事吗?(我们不理解父亲的心情,错、错 、错!)因为我们不支持父亲卖车,父亲就开始克扣与母亲的生活费。先是不给母亲钱,到后来大姐为母亲力争不得已决定每月只给母亲七十元钱。母亲没办法,又不愿伸手向女儿要钱,于是六十多岁的母亲毅然决定自己种地,到秋天卖了粮食,那也是钱那!母亲说这个钱她花起来才更踏实、痛快!
母亲在她的那个年代来说,也算是有文化的人。母亲刚嫁到父亲家时,村里让母亲教书。但当时父亲在成都,而那时的学校老开会。母亲那时很年轻,晚上回家晚了,总遭祖父的数落。后来祖父干脆让父亲阻止母亲教书。母亲就这样告别了自己的教书生涯,当然也告别了退休金。母亲经常因为钱的事与父亲争吵。在花钱这件事上,我们都认为父亲的做法欠妥。但我们左右不了父亲,只能私下给母亲一些钱。但母亲总是执意不要,一定要自己来挣。面对母亲的坚决态度,我们无计可施。
上午大姐给我来了一个电话,说下午薇薇(大姐的女儿)有课,不能陪母亲上街了。尽管是暑假,但大姐为薇薇请了家教。下午老师要到家里来上课,大姐只得在家作陪。
吃饭时,大妹一家来到了我家,带着两个孩子。大妹外表看来是一个很豁达的人。进门屁股不沾地地找可吃的东西。见桌上有梨,拿起大嚼起来,一边说,妈,下午我就不陪你了。我下午要陪孩子游泳去。一边掏出五十元钱,放在桌上。我看到母亲眼睛里掠过一丝无奈和失望。母亲淡淡地说:去吧,你们去吧,让你三姐陪我。
洗了碗,我对母亲说:“妈,要不给我二姐打个电话吧。今天是你的生日,她应该记得。”
母亲说:“不用了吧。”
我已拨通了二姐的手机。我明白,母亲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她内心多希望女儿们能来看看她,哪怕是一个祝福的电话。母亲不会责怪女儿,永远不会。她一生都在理解着女儿,默默支持着女儿,帮助着女儿。女儿有苦苦的先是母亲的心,女儿有泪总是流在母亲的脸上。可是今天却是母亲的生日。平日女儿们事情多,聚不到一块,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内心里多希望女儿们可以在这一天借母亲生日之故走到一起,哪怕炒一盘土豆丝、一盘辣白菜,一家人可以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开开心心,那多好!。但这一天以及这个小小的愿望总在母亲失望的目光中一年一年恍然而过。母亲老了,也许人越老越是希望儿女来到身边吧,母亲眼睛里淡淡的失落无形中泄露着母亲的心思。
“三姨,怎么了?”电话里传来了外甥女毛毛的声音。
“ 你妈在吗?”
“你有事吗?我妈出去了”。
“今天你姥姥生日,我想让你妈过来陪陪你姥姥,晚上一块吃顿饭。”
“你们吃吧,我和妈妈在外地呢,回不去了。”
母亲显然听到了毛毛的话。挂断了电话,我说:“走吧,妈”·。
母亲有些失落和郁闷。但还是抱了一丝希望说:“给小茹(我的小妹)打个电话吧”。
我拨通小妹的电话,没人接听。小妹喜欢打麻将,或许此刻已经上“场”了呢。
我陪母亲下了楼。天空飘起来了小雨。雨丝细细小小,落在人的头上脸上,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我回家拿来一把伞,与母亲一起撑了一方小小的无雨的天空走进了柔柔的雨里。
母亲的心里满是父亲的,尽管母亲嘴里总在数落父亲的“不得人心”。我和母亲先为父亲买了药,然后才决定上街为母亲选一件衣服。
母亲老了,真的老了。我近距离地接触着母亲的衰老。母亲的脸上已满是岁月留下的沧桑,黑发也寥寥可数。不知是我长高的缘故还是母亲衰老的缘故,母亲在我的眼睛里不再高大不再挺拔。我甚至不知道母亲是哪一天苍白了头发的,弯了脊背的。我牵了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很粗糙,手心里的老茧甚至让我感觉有些划,但依旧很温暖。母亲的手曾经牵过六双小小的嫩嫩的手。而现在,那些被牵的一双双小手长成了大手,开始去牵自己的儿女的小手,不再需要母亲手心的温暖了。尽管母亲衰老的不再光滑的手心里温暖依旧!
记忆之中母亲是一个非常爱美的女人。那时眼睛里的母亲似乎穿什么都很漂亮的。如今母亲老了,无论是脸上的皱纹还是微弓的背都在诉说着母亲曾经的艰难往昔。母亲不再年轻,当然母亲也不再漂亮。母亲在别人眼睛里就像许许多多正在老去的母亲在我的眼睛里一样,是一个走过了风霜坎坷的老太太。可是母亲在儿女的眼睛里依旧是世界上最美 丽最温良最伟大的女性。我想任何一个接受过母亲乳汁哺育的孩子都不会忘记和否定母亲青春的美丽。
母亲在试一件衣服。我站在一边默默的看着母亲,看母亲试衣服时黑黄色(在田里晒得)的脸上洋溢着的幸福笑容。此刻的母亲仿佛一个青春的少女,在镜子前左照照,右照照,端详着衣服的颜色和款式。我的母亲,因为父亲的病和女儿们的成长你有多少年没有穿过新衣了!每年的春节,无论家里怎样困难,你都会为女儿准备过年的让女儿欣喜若狂的新衣。女儿脸上的笑容是你脸上最璀璨的笑容,你快乐在女儿一寸一寸长大的快乐里。纵然女儿住校的十元伙食费逼着你从村子前借到了村子后,你依旧是淡淡地笑着:借到了,你走吧。到学校好好学……·你把女儿送到了村口,看着女儿的身影渐渐消失……·到现在,女儿已长大,却不能让你可以舒心地真正地笑起来。
“太贵了,我们走吧。”母亲叫我。
“可是,你刚才试的那件衣服挺好看的”。
“太贵了。我老在地里干活,好衣服在我身上也浪费了”。
我随母亲向外走。在下电梯时,我看到母亲回头看刚才试过的那件衣服,目光里有无奈也有不舍,我的心一阵酸痛。
母亲穿了一件黑色的丝光羊毛衫,这使母亲肩头飘落的一根白发越加清晰。我想用手为母亲拂去,手到母亲的肩头,却将白发捏在了手里。白发,代表着母亲的老去和曾经的岁月。这是几十年母亲付出的辛劳,是母亲双手耕耘生活而生活给母亲的回赠,也是记录母亲无声的华年已去远的标志。拿着母亲的白发我的心沉痛了许久。我明白我也会如母亲一样老去。但眼前母亲的衰老还是让我触目惊心。原来人生的路不过转瞬之间!我清清楚楚记得:一头黑发身穿一件海兰色绸质棉衣的母亲在水井边打水,母亲利索地放着辘轳。水桶在水井里传来了“通“的一声。母亲摇着辘轳,将水桶拉上来,然后挑着一路回家。我跟在母亲身后,看母亲一摇一摆行走如风。我要小跑才能跟的上母亲。那时母亲应该与我现在的年纪一样大吧。中秋节晚上,母亲总是要炒几个家常菜买一瓶山楂酒。全家举杯庆祝着中秋的团圆。不甚酒力的母亲只需一两盅酒就脸色潮红,摇摇晃晃的母亲眼睛里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和渴望。困难的日子里母亲总在盼望我们长大。母亲对父亲说:咱们正在上坡呢,等孩子们大了咱们就熬出头了。母亲父亲真正是歌里唱的“是那拉车的牛”。一个漆黑的夜晚,母亲去大队领粮食。去时母亲兴冲冲推了一辆独轮车,回来已是后半夜了,母亲只领到了十几个玉米棒子。母亲自我安慰说,这都不错了,咱家没劳力,但咱不是欠粮户……我听出母亲的话里满是辛酸。我记得一次晚自习回家,母亲不在,家里只有父亲。父亲铁青着脸在抽烟。那时小小的心灵已明白大人之间是有因为穷困而起的种种战争的。我冲出家门,去寻找母亲。夜很静,一天的繁星闪烁着。冷风飕飕吹着,我听到了飘飘渺渺顺风而来的哭声。我循声找去,果然是母亲。母亲看到我立即止住了哭,责怪而无限怜惜地我说,不在家睡觉,到这里干什么来了。然后擦去泪水,擤了擤鼻子,拉了我的手平静地向家走去。母亲什么也没有解释,好像刚才不是她在哭。我自今也不知道那一次母亲缘何而哭的。
我说不清母亲的一头白发一根一根都是哪一天哪一月白了的,更不知道母亲的背是何时何日渐渐弯曲的。从学校到社会,她的昔日骄傲而自命不凡的三女儿也已经不再年轻,已经从虚幻的轰轰烈烈的五色梦里真真切切地走进了平平淡淡的茶米油盐的红尘凡世。当年燕儿一只一只倚在母亲的怀抱,而今燕儿一只一只离去,栖在了人生飘摇不定的大树的树梢,苦自己的苦,平凡自己平凡。母亲的路也会是我的路,我无非在走着母亲的轮回。
雨不知何时已停了。我和母亲最后终于买到了一件母亲喜欢的新衣。穿着新衣的母亲微笑着,我发现原来渐老的母亲心其实还是年轻的。感谢上苍赐给母亲一颗年轻的心。
夜色已慢慢走来,走在一盏一盏亮起的街灯里。等车的时候,我再一次看到母亲的白发,黄昏的灯光和母亲有些凌乱的白发使母亲看起来越发苍老。我从包里拿出梳子,小心为母亲梳理……母亲在微笑,还是我记忆里的那种熟悉的微笑,淡淡的淡淡的……··
2003年6月
-全文完-
▷ 进入依然绝情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