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我再一次坐到了电脑前开始写稿。
不知谁在北窗外喊一个名字,听来很像在喊我。我知道这个时间是没人来找我的,于是坐着没动。谁知那声音又在南窗外响起。我不由心里咯噔了一下,停下手里的活,趴到阳台去看。其实我明白此时绝对没人来找我的。但我还是去看了,看窗下是怎样的人,在呼喊在等待在盼望她要找的人。
我的心里掠过的疼痛久久地让我看着楼下我不认识与且与我毫不相干的女人。就是这个时间,就是在这座楼下,我的父亲有一次来找我。后来听父亲说他上午十一点就过来了。我搬新家后,父亲曾来过一次,但因为这里同时起了许多的楼,而且这些楼的外观毫无差别,只来过一次的父亲迷路了。
我想像不出父亲是怎样拖着一条假腿在楼下慢慢找他的女儿的。父亲的腿需要父亲走不了十米就得休息一下。父亲是独自坐公交车来的。公交车站距离我居住的楼大概有一里的路程。父亲几乎是走几步就休息一下。父亲休息时,无论在那里,把手里的拐杖放到地上,然后艰难地蹲下身去,缓缓地坐到拐杖的手柄附近,休息几分钟,父亲再用手撑地慢慢站起身来,再开始向前走。而女儿们出于年轻的虚荣,那时并不乐意陪父亲上街,总觉得父亲这个样子让我们无法面对自己的熟人,羞于遇到自己的熟人。直到父亲去世前两月,父亲让我帮他打听残联啥时侯发轮椅,我给残联打了一个电话,残联的一位工作人员只说了一句:世界助残日,然后就挂断了。那么几号是世界助残日呢?我问办公室的同事。同事盯了我一眼说,你问这干吗,谁是残疾人。我竟然没敢接同事的话,告诉他我的父亲是残疾人。父亲显然在楼下询问了许多人,但因为我不是这个工厂的职工,而且这里是一片新楼区,几乎没人认识我。父亲说那天他还在楼下喊我的小名,而我当时丝毫没有听见。后来父亲太累了,坐在了楼下的花圃边上。
我发现父亲在楼下的时间是下午三点。也就是说父亲在楼下竟然呆了四个小时。当时是五月,而且是中午,天气很热。父亲一定走累了,静静地坐在楼下等待他的女儿 的出现。我下午有事要出去,梳头的时候,无意来到了阳台,向下看了一下,方发现了父亲。父亲一定又饥又渴无力再喊他的女儿了吧,只好守株待兔地等待女儿的出现。当时父亲头上带了一顶黄白的草帽,佝偻着瘦小的背,手里握着他的那个已经用了许多年仍不舍的丢掉的黄色人造革皮包,似乎在打盹。看到父亲的那一刻,我心如刀绞,匆匆忙忙就往楼下跑。父亲的背影深深印在了我得脑海中。我的父亲啊,现在你却再也不能走来,来到女儿的楼下,再喊你女儿的小名。父亲永远告别了这个世界,再不用操心女儿的生活而艰难地来到女儿的身边看一下女儿了。
父亲是2002年六月做的截肢手术。那年的五月,父亲最后一次来看我,给我带来了一把捞面条用的漏勺,那还是他当年上班时自己亲手做的。我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漏勺用钢丝铰着勺和勺柄很不好用的。我更不知道父亲连这样的细节都记挂在了心里。为了女儿的一把漏勺,父亲忍着病痛骑着自行车走了三十里的路程专程为女儿来送。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父亲骑自行车,也是父亲最后一次骑自行车。父亲下了车,一瘸一拐地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近了在楼下迎接父亲的我说“你瞧你的漏勺成啥样了!我今天来是给你送漏勺的。咱家有,我怕你花钱去买…··”。如今漏勺女儿还在用,而父亲已远去……
很小的时候,母亲与父亲都去上班了,将我和妹妹锁在了家里。妹妹天生调皮,竟然用头顶了一个小板凳将窗户的玻璃顶了一个洞,然后我们从这个洞里钻出来,无拘无束地疯了一阵之后,决定去厂里找父亲。我不记得我们是怎样偷偷地混进厂里的,但在诺大的厂区,我和妹妹傻眼了。去哪里找父亲呢?我们从来没有进过工厂里面,而那年我五岁,妹妹只有三岁。被人拐跑的恐惧笼罩了我们。我们开始无奈地号啕大哭。那天天气很冷很冷,妹妹出来时没有系头巾,小脸被冻得通红,再一哭,泪水冻在脸上都成了冰棱汊子。后来父亲来了,走近我和妹妹,一把抱了妹妹,让妹妹和我把手塞入他的衣服里暖手…··长大后我曾问过父亲,怎么知道我和妹妹在厂里的。父亲说厂里有人告诉他有两个小女孩在外面哭呢,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父亲听了心里一惊,马上想到了我和妹妹,就跑出来看,果然是我们……
在路上行走时我常常会遇到一些身形与父亲相似的老人。看到这些老人,我就会想到我的父亲。父亲活着时常说他是一个苦命人。三岁被卖,十四岁丧母,长大后为了继承一间可以栖身的老屋被祖父逼迫着相继为同母异父的二叔三叔娶媳妇又辛苦了许多年,七岁的唯一的儿子夭折,之后就是我们一个一个地出现,然全是女儿,到后来为二叔三叔操办完婚事又被祖父和二叔三叔赶出家门流浪。待我们刚刚长大成人,他却患上了可怕的疾病,我们的经济稍好些时,他却弃我们而去……我好羡慕那些腿脚好的老人,看着他们,我的心里泛起一阵阵苦涩,父亲如果能像他们一样,在晨风中小跑打拳,在夕阳下悠悠地散步,或者坐在广场的小花园里与一帮老人一起聊天、打牌,那该多好!
那个女人找到了她要找的人已离去。我呆呆地倚在阳台上看着楼下花圃里的满天星(一种花)。小小的花开得正欢,似乎不知已是秋天。花凋草枯,一年一年,没有谁能走出自然的规律。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绿了的草即将枯去 ,又是一个秋天。我也在一步一步走向枯萎,走向天的尽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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