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亮的腿折了，你说这好好的一个娃儿，怎么就……

母亲在电话那头唠叨了近半个钟头，也不心疼我的电话费，末了，她又说出这么一句，这倒让我握着话筒的手一震。

程亮，如果我还能记起他的模样，那肯定是……初中、小学，或者更小的时候，那个整天粘在我和哥哥身后，像个忠实的常随一样的小人物。

我根本没有把程亮当作我的朋友，可是听母亲这样一说，我突然很想去看看他，如果说有目的，就是看看他现在的那副孬种样。

我自然不能忘记他曾经打掉的我的那半颗牙齿。

要放假了，我顺道去看看他吧。我对母亲说。

火车在隧道和黑暗中，竟然把我的思绪牵扯得生疼生疼。

隔壁的张阿婆有个女儿叫阿珍，长得很漂亮，可惜的是，患有癫痫病。张阿婆的另外两个女儿均已出嫁，儿子成家后不怎么管她，看着自己日渐衰老，阿珍成了她的心病。

附近的人家是没人敢娶这么个有病的女人的，后来阿婆把她送给了离家很远的一的单身汉做老婆。一个贫穷的家庭，一个时而疯癫的女人。

作孽。大家都这样说。

两年过去了，阿婆消失了一段时间后，抱回家一个小孩，也带回了她久违的笑容，她的笑脸像一池被吹皱了的秋水。

那个小孩就是程亮。

我比程亮大一岁。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就充斥着老一辈对程亮家的议论，有了程亮的童年的记忆却由此而变得丰富起来。

愚蠢、邋遢，这是我对孩提时代程亮的印象。

程亮的母亲阿珍是顶漂亮的女人，可是他的父亲却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善良而愚钝。人们常常拿来做饭后茶余闲聊的话提的，就是程亮的父亲。每到农忙时节，程亮的父亲就会不请自来地帮张阿婆家做活，做完了连家门也不进，吃饭时间到了，如果不去地里拦住他，他就自己回家去吃饭，吃完饭了还回来帮忙做活。

程亮愚钝像他的父亲，却没能承袭他父亲的善良。这样一个长相平庸得甚至有些让人讨厌的小孩，是不能在孩子群中受到多大的欢迎的。

哥哥大我三岁，一直是我们那群孩子的头。哥哥是个狠角色，同样看不起程亮，我们常常捉弄他，看到他狼狈的样子，我们就会高兴得哈哈大笑。

家中养了几只山羊，拉的屎粒黑黑的、大颗大颗的，我们对程亮说：这是草莓。程亮说：这不是草莓，是羊屎。

是草莓。

我和哥哥极力争执，我们的目的是让程亮吃那“草莓”，而结果是，程亮果真吃了羊屎，然后他哭着跑回家，很久没和我们一起玩。

在各种活动中，程亮是我和哥哥的第一拥护者和追随者，我们讨厌他，他却像只苍蝇一样，轰也轰不走。他只是极力地讨好我和哥哥，一次他妹妹来张阿婆家里，张阿婆给了他和妹妹一人两个鸡蛋，他把妹妹的抢了，拿给了我和哥哥。他害怕失去我们这一群玩伴，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没有人和自己玩，那是一种痛苦。或许我们就是抓住了他的软肋，所以我们只是以欺负他为乐。但他不以为然，仍然跟着我们。我们在收割了水稻的田里玩翻跟头，我和哥哥都在没有水的地方玩，他却窜到有稀泥的地方打滚，弄了一身的泥浆，我们笑得前仰后合，他却翻得更有劲，仿佛我们的笑是对他的鼓励。我们在捉弄他之余，对他的卖力也很认可。

哥哥是天生的领导者，可我不行，因为从小体弱多病，也造成了我的沉默寡言，我和程亮之间，就存在着一种只有小孩子才能明白的竞争，对程亮，我是敌视的。

最终，我与程亮打了一架，好象是学自行车引起的。程亮学自行车经常摔倒，可是他不怕摔，他学得比我快，于是他笑我，我在他近太阳穴的地方留下了一个乒乓大小的蛋疙瘩，另人气愤的是，那个疙瘩就再没消失，这成了程亮告状的证据，而他打掉的我的那半颗牙齿，被我自己吞进了肚子。

张阿婆带着程亮找到了我家，哭闹着找麻烦，我躲在家里很久没敢出门。

程亮小学没毕业就被送回老家去了，自那以后，我们见了一两次面，对峙的目光中，都是仇恨。我是永远都不会忘记我的那半颗牙齿的！

在我的家乡，各种小型的爆竹作坊处处可见，火药、硝酸、硫磺堆放得到处都是。很小的时候，每天下午一放学，三五几个小孩就一起去帮别人装纸筒，装好十封爆竹就可以赚得几分钱，做几个小时，就够一天零花了。

母亲说程亮是高中毕业了，家里没钱，想去帮忙做这个，现在的工钱已经涨了很多，他是打算两个月挣够学费的。可是那个作坊爆炸了，当场死了七人，程亮算是幸运的了，脸上大面积烧伤，还留下一条腿在废墟里。

我在想象，我见到程亮时会是什么样的一个情形，说一些什么样的话。我们已经有近十年没见面了。十年，历经了沉浮、洗涮、打磨之后的我们，会是个什么样子？

我在走廊上徘徊着，犹豫着，我们曾经是那样的敌对。

江蛮（妮称），真的是你？

眼前着个拄拐杖，右腿上打着厚厚石膏，全身上下缠着纱布的人，是他？

我是程亮啊？不认识啦？

程亮？你……

我把他扶回病房，说：我没想到你会伤得怎么严重。

已经没什么了，过两天就可以拆纱布出院了。你来这里是……

放假了，听说你伤了，来看看你。

我说得很平静，儿时的敌对和仇视竟烟消云散，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同情心作祟。如果打一架可以不必看到他现在伤成这样，我想我愿意再和他打一架，即使再掉半颗牙齿。程亮却一下子呜咽起来：没想到你还记得我，来看我，我住院这么久，除了外婆，就只有你还来看我，就你还记得我，没人看得起我……

我拍拍他的肩说：谁叫咱们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呢？你还欠我半颗牙齿呢！别哭，我的朋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