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克端起一杯牛奶正想一饮而尽,又忽然想起什么来,只轻轻地呷了一口。盘子里有一块面包,他切上一小片送入口中，然后，慢慢地咀嚼。西餐桌对面放着另一份早餐，今天是小蝶离开的第四个早晨，他第四次给她预备了一份早餐。往常，她早上起床后，总是预备两份早餐，然后，穿着粉红的睡袍优雅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享受着早晨从窗外吹进来的凉风，而他迟迟洗刷完后，才来到她的对面坐下,欣赏美人、美景，享受美餐。如今，面包也新鲜，只是嚼起来没有了那种甜味。他端起杯子来又呷了一大口牛奶，牛奶也是新鲜的，只是也少了一股奶香味。他抬起头来，已看不到那粉红色的温馨了。

看看时间，还好没迟到，他匆匆忙忙来到上班的地方——一个外资企业，老板是一个英国人，很幽默，但也很苛刻。他打开电脑,想把昨天未完成的图制完，荧屏上，翩翩飞来一只红蝴蝶，然后幻化成一树灿烂的桃花,继而是满屏飘扬的花瓣,血一样地红。他从不把电脑弄得这么花哨的，他怀疑是同事搞的恶作剧，瞧瞧同事们都在乜着眼睛看着他，坐在他右边的黄苏蕾描得精亮精亮的眼皮怪怪地一抖一抖，流露出猫眼一样的光来,这女人像一只捕捉老鼠的猫,老在背后窥视他，他重重地拍了一下moden，黄苏蕾吓了一跳，赶紧移开目光。他再看那电脑，已恢复了正常。英国人从办公室出来，冲他示意了一下，他没领会，照例点开网页，低头拔弄着。黄苏蕾又像猫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在他身后，轻轻地说：“头在叫你呢。”他怔了一下，才领会了，随英国人来到了他的办公室。一页绘了一只红蝴蝶的图纸推到他的眼前，英国人不无夸张地说:”你的杰作我看过了，我看你应该是个很好的画家，不要到这来搞什么电脑制图，白白浪费了你的才华嘛!”他呆呆地望着图纸，想起了电脑里的蝴蝶、桃花，是谁耍的恶作剧呢？

“对不起，我的制图还没完成呢，这个是我给您的吗？”他一脸的迷茫。英国人眼睛瞪得老大：“昨天下午下班的时候，你给我的。先生，你把我当白痴吗？”他立刻表示歉意：“对不起,是我疏忽了，明天一定重新做好。”

下班了，同事们都一个个离开了，他没走。

黄苏蕾轻声说：“史克，我们一起去吃晚餐吧！”

他头也不抬，闷声道：“不吃了，要吃你自己吃吧，我得赶出图来。”

黄苏蕾还是轻声地：“史克，我知道小蝶离开你，你伤心透了，你……”，

“对不起，黄苏蕾，不要提她好吗？我得工作。”

“可你也不能不吃饭呀？”黄苏蕾期期艾艾，最终，还是离开了。

“小蝶！”他眼神里幻出小蝶的影子来，“史克，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嫁给你！”

他的心在说，“小蝶，你为什么不要嫁给我？就因为你是在优越的环境里长大，你过惯了你那所谓的高层次生活？你看不起我身上遗留的农村人的习惯？你不喜欢我的父亲，我的家庭，不喜欢我大口地喝牛奶，可是，当初你为什么不想到这些呢？”

一只快餐盒放在他面前，黄苏蕾仍然像猫一样静静地看着他，他抬头看了看，又低头继续工作。

脚步声远了，他重新抬起头，黄苏蕾回头看了一下，眼里充满了关心，他很感动，微微一笑，黄苏蕾一怔，开心地笑了，摇了一下手，飘逸而去。

窗外，一树桃花在一夜之间灿烂地开放了。他坐在西餐桌上，桌上是两份早餐，今天是小蝶离开的第十五天。他在欣赏窗外的美景，轻轻地呷了一口牛奶，举起来向窗外示意，似乎那桃花是小蝶一样，“我知道你会说我改了很多，这样才有绅士风度吧!　”

吃完了早餐，他把杯和盘子仔细地冲洗干净，而小蝶的那份用塑料袋装好，出了门，来到那株桃树下，在树后轻轻提起一小块草皮，下面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坑，他就这样把小蝶那份早餐倒进去，然后，重新盖上草皮。一片花瓣飘落下来正好沾在他的手背上，他轻轻地捏起，仔细地端祥着，红的那么动人，抬头看看，那一树桃花还是那么灿烂，丝毫没有凋落的迹象，但是，她从哪里来的呢？绕着桃树几匝，再也没看到一片花瓣落下来，史克心情顿时好起来。　

他回到家里,习惯地看了看手机,这个时候他本来应该在上班。他慢慢拿起一张设计图，苦笑着慢慢地撕掉它。他的第二张图纸,让英国人激动得大叫起来:“no,no,史先生,你太幽默了,让我无法忍受,我想你该走了!”同事们都在议论他，说他精神受到了剌激。他头天晚上辛辛苦苦赶出来的设计图,第二天，呈给老板的文件夹里竟然又是那幅莫名其妙的蝴蝶图，而那设计图却阴差阳错地装进他的口袋带回了家。同事们都同情地看着他，黄苏蕾的脸被眼泪冲刷得像幅糟蹋了的油画。低着头经过她身边时，嗅着到她身上一阵化妆品的香味伴着轻轻的抽泣声，他觉得自己像个低能儿。

因为考上一所名牌大学，他从农村来到这个不属于他的城市，在这个令人羡慕的外企找到了一个位置，然后，又娶了漂亮、能干的妻子，他父母都以他为骄傲。可是，好像一场黄粱美梦一样，他不但失去了风雨六年的婚姻，而且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工作,他心灰意冷了。

他躺在沙发上，眼睛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心里头空落落的。想起那时她怜悯地看着他，有点哽咽，“史克，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会嫁给你！”她的脸被挤压在玻璃下面，已经成为了一个美丽的标本。他不知道小蝶为什么离开他，她又为什么不开心，最让他不明白的是他们结婚六年了，她一直都不要孩子。每次他都得牺牲美好的感觉，隔着套子忍受着煎熬，压抑着欲望。她的胴体是那么的美好，他多想冲破隔膜，身体的每一点都能亲近她。

她说过：“她想拥有的是一种唯美的生活，而他不能给她。六年前她以为她看上他才华和强健的体魄，而六年后的今天，她才知道其实她想拥有的不止是这些。”　她走的那么坚定，那么不留痕迹，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般。

房子贷款因为到期没付款，物业公司下了最后的通牒，如果不能还贷款，就得搬出去。他觉得天终于要塌下来了，先是家庭的破裂，再是失业，然后是无家可归了。

他闭上眼，她美丽的脸便清晰地出现，忽远忽近。一种奇怪的声音也由远而近，好像是抽丝般的，断断续续。他跳了起来，窜进书房，打开电脑，蝴蝶──满屏的落花—─血色桃花，他的脸色变了，没有了血色。

花落而香溢，香气从窗外飘进来，他神智恍惚，来到餐厅，透过纱窗，悠悠飘落的桃花像定格在白色纱帘上一只只红蝴蝶，他拉开纱帘，推开窗，失声地叫起来，”啊!啊！”

凋零的落花仿佛被惊动了，刷刷地像密雨般落下，积蓄在心中的郁闷倾刻崩裂，他失声痛哭，哭天旋地转，哭得天昏地暗

---满屏落花！---满地落花！

香消玉殒，哀歌如风。生命中不能承受的是美好的败落，希望的败落。

他轻踏落红，仍然无限地伤心。一位穿粉色衣裙的女子站在桃树下，女子背对着他，姣好的身材很动人，多像小蝶？正诧异，那女子回头菀尔一笑。他无限伤悲起来，小蝶似乎是不散的魂灵，仍然左右着他的思想，失去了她，一切都糟透了。

“小蝶，小蝶”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声音，他惊得差点扭歪了脖子，穿粉裙的女子正和一辆黑色的敞篷车上一位男子拥抱，然后分开，她挥手向他告别，──吱溜，车子后面冒出一缕轻烟消失了。女子看了很久，回转头来，正与他张望的眼光相撞，女子轻轻一笑，犹豫了一瞬间，款款走来。

他有点紧张，弯腰拾起几瓣落花，竟如得香唇般轻吻了一下。女子吱吱一笑，“别让花魂迷住了你！”

他笑了笑，松开手，那花瓣飘落下来，眼神儿一刻也未离开那张亮丽的粉脸，“小蝶？是你？”。

那粉脸笑得灿烂起来，“我不可以叫小蝶么？”他连声道：“哦，不，不。那个男人是你丈夫？”小蝶摇了摇头，眼光暗了下来。

“小蝶，小蝶”他心在呼唤着,无限惆怅，轻声念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　这是崔护的诗吧！你爱桃花么？”叫小蝶的女子又是一笑。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为什么会要爱她呢？桃花多情亦薄情。

小蝶抬起头来，看着满眼春色，娇声吟道：“今朝今日此相逢，人面桃花两样容。岁岁律回君未老，芳华依旧影无踪。”

史克被小蝶异样的的情绪所感染，喃喃道，“岁岁律回君未老，芳华依旧影无踪，影无踪，影无踪。”桃花总让人伤感，其实，她实在是多情，世人却以为她薄情。他激动起来，眼里竟噙着泪水。

“你没事吧？”小蝶关心地说道。低头收拾刚落下的花瓣，他想她一定像黛玉一样把这飘落的香魂埋葬，所料不及的是，小蝶没有，她笑了笑，转身向一幢小楼房走去。

他觉得魂儿像桃花一样飘落，随着香风而去，尾随着她来到那幢楼房大门前。这时，门打开了，小蝶好像知道他会来似的,“你进来聊聊，我一人正闷得慌”。

他蹭蹭鞋子，小蝶说：“不要紧，进来就是哦。”他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窗纱是粉红的，印着水红的桃花图案，他好像来到了桃花丛中。

沏上一紫砂壶香茗，玉指轻捏，悠悠而倾，用两个紫砂小盅盛着的头茶浇在小壶上，顿时，香味扑鼻，弥漫开来，而后，再加上水，重新沏出两盅茶来，小蝶微微一笑。他正入神时，小蝶递上一盅茶来。他正想品品，看见小蝶端起另一盅茶来，低头轻轻呷了一口，一股甜滋滋的笑意荡漾在她脸上。“小蝶，小蝶！”他已在心中无数次呼唤了。小蝶含笑审视着他，他也低头呷了一口，然后，看着小蝶：“我这样是不是很有绅士风度？”小蝶笑了：“你真幽默！”他一把抓住小蝶的小手：“你说我很幽默？”小蝶尖叫了声：“你抓疼了人家。”“哦，对不起，对不起”，他松掉她的手，竟哈哈笑起来，“你说我幽默，我幽默？她可不这样说，她说我缺少幽默感，没有一点绅士风度，哈哈！”小蝶看着他，有点紧张的样子,“她是谁?”。他回过神来，看到茶几的一个玻璃盘中有一些花瓣，“落花，是落花。”小蝶诧异地看着他，他拿起紫砂壶替她添上一盅茶，小蝶这才让笑纹松开了紧绷的脸。

小蝶站在门口目送他。

他走到那棵桃树下，看到暮色中的桃花仍然美得舒心，回过头来，却发现那小楼下已没有了小蝶。

夜色降临，万家灯火。对面的小楼却像是没人住，一直都没亮灯，他冒了一身冷汗,刚刚在做梦?

这几天,史克因为要还贷款，早出晚归去找工作，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不知道走什么霉运，都碰壁了。

今天他实在不想出去了。早晨起来，照例准备了两份早餐，照例来到桃树下，树上的桃花已寥寥无几了，然而，仍然很鲜艳，地上却并没有多少落花。他看了看那幢小楼：小蝶一定在里面，落花是她拾去的。他不由自主地走近那小楼门口，发现门并没有关，推门进去，厅堂没人，他有些发懵。

“是你吗？我在这儿。”是小蝶的声音，他哆嗦了一阵。

他拐了个弯，这是个卧室，小蝶穿着睡衣走出卧室，一点也不意外，“你来了？”

他被一种清香所吸引，那是她的体香。“我知道你会来的。”小蝶微笑着。

他觉得灵魂出了窍，被另一个小蝶牵引着，她在他耳边说：“你爱她么?”

而面前的小蝶说：“来吧！你过来。”她的脸像盛开的桃花般娇嫩，闪耀着露珠般的光。

“史克，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嫁给你！”另一个小蝶阴冷的声音·

女人总是这样不满足，她们的心像深潭一样让人测不透，她需要什么？？

“我需要你，过来吧！”身边的小蝶充满了渴望的声音。

他看见她的肉体像落花一样飘在眼前，他被粉色的桃花所包围，他知道他需要这种温馨。

他问她：“你爱我吗？”

小蝶说：“我爱你！”说这话时，另一个小蝶的脸在黑暗里幽幽地闪现。

“你爱我什么？”他轻吻着那鲜艳欲滴的唇，眼里仍然很迷惘。

“爱在春天里需要理由吗？不，因为，春天需要爱。”她多迷人。

他沉迷于爱的海洋中，这是一个温馨的花的海洋。

几天没看见那辆黑色的敞篷车了，他每每从小蝶那出来，都觉得身子被掏空了一样，另一个她老在他耳边说：“史克，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嫁给你！”

他从那棵桃树下经过，看看树上的桃花。

小蝶软软地枕着他的手，汗香熏着他的鼻子，他打了个喷嚏，小蝶轻抚着他的脸：“你受风寒了？”他摇了摇头。厅堂的电话响了，小蝶边穿睡衣边说：“你乖乖躺着，我接下电话。”

他轻手轻脚来到厅堂，听到小蝶轻柔的声音：“叫你别抽太多的烟了，就不听。嗯，嗯，嗯，我也想你。他明天不回来，你来我家吧。”

他脸色阴阴地，女人都一样，善于欺骗，原来还和另一个男人有来住，她是一个骗子。

“你吓我一跳，怎么没一点声音？”她娇喘着摸着胸，想倒在他的怀里。

他推开她。

他木然地走出小楼，任凭小蝶在后面唤他。他从心里骂上了：一个骗子，一个不要脸的骗子！他身上还残留着她的香汗呢？　

他经过桃树下仍然停下来看了看，树上已经没有了桃花，他张开双手大声吼叫：“都完了，完了！”一瓣落花飘落下来，沾上了他的手背，他捏着她，像狼一样嚎叫起来“完了，都完了！去死吧！”　他决心要杀死她。

他醒来时，正躺在沙发上，黄苏蕾正摇着他的身体，“你醒来，史克。”脸上挨了几下，正火烧火燎的。

黄苏蕾脸白白的，没上色彩，却清丽的很。他觉得挺好，伸手摸摸她的脸。

黄苏蕾被史克摸得有点不好意思，以为他喜欢她了。他却说：“这花多美丽，像我家乡的山桃花。

笑意在黄苏蕾的脸上僵住了，眉头皱了起来，变成了哭容，“史克，你能不能不要想那桃花，你都说过一万遍了，我的心都发毛了，你不会怎么了吧？”

他闭着眼睛静了下来，黄苏蕾仍然在哭，“你不会怎么了吧？为什么要这样糟蹋自己呢？你振作起来吧，史克！”

他在沙发上躺了一天了，摸黑爬起来揿开了电脑的电源开关，其实，他不知道想做什么，心里头像死水一样的静。

满屏的落花，鲜红鲜红的，他的眼睛在张大、张大——

夜深了，他像个醉汉踉踉跄跄走近小楼，黑黑的，仿佛没有人住，他只轻轻一推，门开了。却意外地发现里面亮着灯。

厅堂里只有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开着，沙发上放着小蝶的睡衣，盥洗间传来水流的声音，他来到门前，一把推开玻璃门，他看见小蝶泡在浴盆中，满盆的花瓣飘浮着，原来落下的桃花都到这儿来了。小蝶的脸忽明忽暗，嘴巴一张一合像一张缺氧的鱼嘴，他听不到她发出的声音，他走近她，他看见她像只美人鱼似的沉下水去，双手伸向他，满盆的桃花被染成了红色，全都是红的，小蝶变成了血色的桃花了。哈哈哈，他轻易地杀死了她，多么脆弱的生命。

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黄苏蕾提着一篮水果，来到史克的房子旁，看见大门有张物业公司告示：兹因该房主无力偿还贷款，从即日起，本公司收回产权，限期搬出。特此通告。

黄苏蕾泪流满面，“史克，史克，你在哪儿呀！”手中的水果掉了，散了一地。

一个男人，从桃树下爬起来，喃喃地念着，　“血色桃花，血色桃花。”他在手舞足蹈，狂笑起来，“小蝶，小蝶，看，血色桃花，血色桃花！”　他看见了满树桃花，像血一样红。

黄苏蕾撕声哭叫起来：“史克，史克，你怎么了？”跑过去，抱着他，他竟像个孩子般瘫在她的怀中。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三月，黄苏蕾扶着穿条纹病服的史克缓缓地走来，他们来到了桃花树下停下，他抬头看了看。

黄苏蕾轻声地说：“你觉得桃花好看么？”

他笑笑，“美，可是她太多情了，所以，总是早早的飘零！如果，世上有血色桃花的话，那种多情就太残酷了。”黄苏蕾脸色苍白，紧张地抓着他的手，他又笑了笑，“没怎么了，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血色桃花。你说对吗？”

她点点头笑了，他也笑了。

手机响了，史克拿出来看了看，脸色大变，他看见手机彩屏上有一朵血色的桃花。

(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