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不能捅破的爱情窗户纸【原】创
——《没有激情的初恋》姊妹篇
分别了整整30年,我们终于在华南的g市重逢了。那是2001年初秋的一个晚上,区域性行业会议刚刚结束,蒙东道主盛情安排,让参加会议者乘船顺流欣赏g市的夜景。对于g市“两湖三江”的秀丽景色我早有耳闻,此次良机不能错过。
晚上八时许,g市宽敞的林荫大道两旁华灯齐放,我们乘坐大吧来到g市滨江大道的柳堤码头。正当大家依次拾级而下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在柳堤码头旁的d形观景台上有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难道是她?
我迟疑地停下脚步,正巧她也慢慢的扭转身体,一道漫不经心的眼光横扫过来,在我的身上停留了下来。我们两道目光默默的互相注视了近一分钟,只见对方的身影突然抖动了一下,举起右手朝我挥舞起来。真的是她,我30年前的“插友”(上山下乡)――“小”年。
我跟领队打个招呼就疾步朝她奔去。我们来不及握手,就异口同声的问到:“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原来她也是参加另一个行业会议来到这个美丽的城市的,晚饭后散步到江边欣赏这如画似锦的夜色。我们没有挽臂,也没有牵手,但如同一对高雅的情侣并肩漫步在幽静的滨江大道上。
散步中,我们简单的互相介绍了分别后的各自简况。忽然,她停住脚步,抬起一双饱含幽怨的眼睛问我:“你当初难道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吗”?我明白她在问什么,当初我就根本无法回答她,现在我又能够说什么呢?她见我久久没有回答,长叹了一声,用肩膀轻轻碰了我一下:“走吧”。
我们默默的继续漫步着,可我的思绪却飞回到30多年前的蹉跎岁月里:
1969年初春,为了响应“最高指示”,城市里众多的初中以上的毕业生背着简单的行李,来到“广阔天地”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与年一起分配到l县c公社,我去了能磨练我的t大队l村生产队,年去了鱼米之乡的q大队z村生产队。两地相离10来公里远,当时我们是互不认识,也不知道对方具体在那里。
当年冬,上级决定在c公社吴家村附近修建一座溢流重力坝――“劳动水库”。在当时,上马大型工程是没有专业施工队伍的,除开技术人员外,所有劳动力全部是“一平二调”。即根据各生产队水利受益面积下达若干工作日,不受益的生产队就需要发扬“龙江风格”,多少下达一些工作日。生产队根据情况派出若干人员进入工地无偿劳动,大批知青就是最好的人选了(没有家庭拖累)。我与年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的。
在当年,全国文艺除了《智取威虎山》等九个“样板戏”以外,电影就是“越南的飞机大炮;朝鲜的哭哭笑笑;阿尔巴尼亚的莫名其妙;罗马尼亚的搂搂抱抱;中国的新闻简报”了,当然还有“老三战”,即《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水库工地有一个由民工自己组成的宣传队,这个宣传队可是年轻人喜欢聚集的地方。晚上,他们的排练室灯火通明,正在排练节目。尽管乐队(两把二胡,一支笛子,一把秦琴和一套锣鼓)奏出来的旋律不是走音就是跑调,演员的唱腔也是黄腔走板的,但是他们认真排练的态度却让人敬佩。一位扮演“李铁梅”的演员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她1·52左右的个子,小巧玲珑的身材,微黑的皮肤,圆圆的脸蛋,柳叶似的眼睛下面,一只微微上翘的小鼻子显得特别调皮,一条乌黑发亮的大辫子垂至臀部(当时我怀疑是接起来的呢),特别引人注目。按现在的说法是“焦点”了。
当他们休息的时候,我忍不住(我也喜欢音乐)拿起二胡,调试了一下琴弦,随手拉起了有板有眼的《红灯记》中“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来:“啦索米索啦多啦索米来多”。只见“李铁梅”将大辫子一甩,接着过门就唱了起来:“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我露这一手(也是一般水平,不过不跑调而已),真正是在“吓唬”“土包子”了,大家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我就是这样认识了“李铁梅”――年的,也知道了大家都是“知青”。
白天,大家都是十分卖力地或挑或抬着石头上大坝砌石方,因为要完成生产队的工作日是按石方计算的(有点象现在的“记件工资”制度)。晚上宣传队又在排练,我们就在一旁看热闹。这里可能有朋友会问:刚才你不是“露”了一手吗?为什么不参加宣传队呢?问题在于我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啊,能去演革命英雄人物吗?不是“根正苗红”的人是没有资格参加宣传队的。
遇到难得的休息日,年轻人都喜欢到我住的工棚里玩,听我天南地北,云山雾海地侃大山(聊天也得注意自己的“身份”,我得“夹起尾巴”做人,不能涉及政治)。他们喜欢听我吹笛子,拉二胡,特别喜欢听我吹口琴,我用口琴可以吹奏出八度音手风琴的旋律效果来,还可以随便划拉几段简谱,人又长得比较帅气。在当时当地,这可算是“多才多艺”的“名人”了。就是吃饭的时候,许多人都捧着大饭碗到我住的工棚来,年就是众多的崇拜者之一。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喜欢年的那条大辫子(后来我爱上九妹,大辫子可能也是原因之一吧),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经常把大辫子甩到前胸,两手摆弄着辫梢吸引我的注意力。
两个月不到,年他们完成了本生产队工作日的任务回去了,我们还要继续完成任务而努力。因为砌石方是非常辛苦又肮脏的活,我们都是穿一套破旧的衣服去劳动,浑身弄得脏兮兮的。收工回来将脏衣服甩过一边,洗完澡就换上“的确凉”去“耍周”(方言,意思是臭美,当时“的确凉”一般人是穿不起的),等到没有衣服替换了,才抱起一大堆臭烘烘的脏衣服到河边大洗一通。
一天中午,我对同伴们说:下午不出工了,趁着天气好,搞“大扫除”。可回到工棚一看,天那,我的一堆臭衣服不见了,出贼了,这可能吗?(您别说,当时的社会风气真可以说是“路不拾遗”。)看到我急得团团转的样子,谭子(本大队的知青)忍不住偷偷笑了,气得我怒火冲天:“笑什么笑”!谭子一边笑一边指着工棚外面说:“你去外面看看嘛”。
我匆忙出去观看,咦!我的臭衣服被洗得干干净净的晾晒在竹竿上,连一条裤腿上用伤湿止痛膏粘贴的破洞都缝补好了,这是什么回事?我满腹沽疑地回到工棚,迎面看见我的铺位旁摆着一只纸箱,打开一看是空的。我正想扔掉,突然发现纸箱底的一角微微翘起,翻开一看,啊!原来有一封信,是年写的,意思是叫我注意身体,讲究卫生,纸箱是给我装干净衣服的,等等(十多里山路跑出来洗这几件臭衣服,真难为她的)。这样过了两个月,我们也完成了生产队的任务回去了。
在生产队里,单调枯燥的生活,使知青们有时间就邀朋结友互相走动。如果电影队去那个大队放电影,尽管是老掉牙的片子,台词都可以背下来了,附近几个大队的知青和群众还是去凑热闹的。几乎我每次都与同村的九妹他们一起去的,看电影也基本上站在一起(可没有凳子坐的啊)。年虽然与我也一起站在一处,有一次她忍不住问我:“我认识这个‘村姑’(指九妹),你们是不是……”。“别乱说,让人听见会挨骂的。”我小声阻止了年的猜测(那个时候我确实没有与九妹恋爱)。可能年的声音大了些,九妹回头白了年一眼(多年后九妹曾专门问过我此事)。
慢慢的,年的生产队与我的生产队就变成了知青们喜欢聚集的娱乐点了。什么《外国民歌200首》《南京知青之歌》以及手抄本《第二次握手》《一双绣花鞋》就是这样迅速地流传在知青中间。知青之间有什么矛盾喜欢找我排解,年有什么好吃的就悄悄的给我留下。我俨然知青中的大哥哥一样受到大家的尊重。
逢年过节知青们回城,也喜欢互相走动串门。一天吃饭的时候,妈妈和姐姐十分担心地告戒我,千万别在农村谈恋爱,尤其不能与“根正苗红”的知青谈恋爱,否则是没有好结果的。姐姐也说,如果在农村谈恋爱,一辈子就别想回城了。其实历次政治运动也波及到了我们“狗崽子”身上的,政治生活的“早熟”是不需要亲人们交待的。
说来也巧,在中秋节的晚上,在家里实在没有什么玩法,花了一毛钱我便一头钻进了晚二场电影院里。老掉牙的《杜鹃山》看了一半太乏味,回家睡觉吧。出了电影院走过宣传栏,一个正在看电影宣传画的人叫住了我,回头一瞧,原来是年。
她笑着问我:“电影还没散场怎么就出来啦”?
“你也在里面?”我奇怪的问她。
年说:“没有,我是路过这里随便看看的”。
“那么巧?”我的脑子里闪过这一念头说:“这有什么看头,回家吧”。
我们走到十字路口就要分手的时候,年忽然说要去我家借书看。可走到宿舍大院门口她却不愿意进去了。两人并肩坐在青石台阶上,年掏出她的一张照片,我就着昏黄的路灯一看:呵,头戴军用剪绒无檐冬帽,帽沿下一排刘海,大辫子甩在脑后,苹果似的圆脸笑嘻嘻的(跟雷锋叔叔坐在解放牌汽车头上的照片差不多)。
“真不错,照片上的人比你漂亮多了。”说着我将照片递还给了年,年白了我一眼久久不说话。忽然,远处一辆自行车正飞快地骑过来,“好像是我姐姐下夜班了”。我的话刚落,就见年腾的一下站起来,快步从另一方向走了。正当我不知道什么回事的时候,姐姐望着年远去的背影问我:“刚才是谁走啦”?我说是年。姐姐笑着说:“你赶快过去,她肯定在前面等你”。
“不会吧”。我满腹沽疑的走过去,可不,在拐弯的路灯下,年就等在那里。当我将年送回她家返回家里时,看到姐姐似笑非笑的样子,佩服地说:“姐,你神了,年确实在前面等,你是怎么知道她会在前面等我的”?姐姐说:“傻小子,你们在恋爱知道吗”!“天那,这可能吗?根本没有的事情”!看见我不承认的样子,姐姐笑了笑:慢慢看吧。我留下了一个心眼:看看就看看。
回到生产队,大家仍然象以往那样你来我往。慢慢的,有几件事情让我感到确实不同一般:
其一,原来知青们都喜欢邀在一起去年的生产队玩的,慢慢的只有谭子一个人愿意同我去了。
其二,年多次纠缠我教她学唱苏联电影《幸福生活》中插曲《红玫花儿开》,歌曲里有这么一段歌词:“他对这件事情一点不知道,我是一个姑娘怎好对他讲?没有勇气诉说我正在彷徨,让我的心上人自己去猜想”。
其三,与年所在z村仅三里地的y村知青阿伟,转弯抹角地对年表示了爱意,年竟然在y村知青点哭闹了一场。还是y村知青阿寿连夜赶到l村叫我去排解,最后由我送年回去z村。在送年回村的途中,路旁草丛中一只野鸟扑啦啦突然飞起,年吓得转身扑到我的怀里将我紧紧抱住,我让年的举动吓得愣住了,一阵触电似的发麻使我一动都不敢动。也不知道两个人呆呆的相拥了多久,最后还是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我。
其四,有一次,年悄悄的将一封信给我看,原来是她一个正在服役的街坊写给她的求爱信。年问我该怎么办?在那个年代里,解放军叔叔可是最受崇拜的人了。我对年说:“机会难得,快把这个‘解佬’抓住。”年白了我一眼不做声。以后凡是解放军叔叔的来信,年都拿来给我看,有时候信也不带走。我这里也是许多知青喜欢来玩的,不注意让人翻看了,马上在全公社转播开来,为此年有一个多月不理我。
最让我难堪的是:解放军叔叔唯一一次到生产队看望年,年邀我也去她那里。当不明里就的我到了z村的时候,让解放军叔叔审犯人似的盘问了一通,气得我拂袖而去,我也很久不主动搭理她。
其实我并非一个感情愚钝之人,年也是一个不错的姑娘(有许多知青在暗恋着她,其中还有我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她火热般的情感我心知肚明。但是,我不敢去接受这份太珍贵的感情。因为我的命运从我未出生之前就已经决定了的,非但不能回报她,可能还会给她带来不幸与灾难。妈妈与姐姐的告诫我不能忽视,我必须正视现实,只能象哥哥一样去爱护她这个小妹妹了。
两年的务农时光飞快的过去,“根正苗红”的知青们“镀金”阶段也告一段落,年理所当然的成为第一批走进工人阶级队伍中的幸运者。在她离开农村的时候,我没有去送她,她也没有告诉我她什么时候走。与年同在z村的另一位女知青秀(后来成为我的夫人),也去参加“三线”建设修铁路了。秀在临走前,给我一个轻轻的,但包裹得十分严实的小布包,我打开来一看:天啊!是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年竟然将它给铰啦。我双手捧着大辫子,心里却是沉甸甸的,久久不能做声……。(为此,我的夫人久不久就打趣我一下。)
在年离开农村一个月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厚厚的来信,年在信中详细地介绍了她在工厂的情况,要求我好好锻炼,争取早日参加工作等等。其居高临下的口吻让我气恼,一个多月我没给她回信。可是,年却一个星期一封信是雷打不动的(其中只有一次例外,后面我就说到了),这样有规律的来信,一直持续到我也离开了农村参加工作为止。
务农三年时间过去了,看到“根正苗红”的知青与农村各级干部的亲属纷纷进城参加工作,而我们“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仍然在接受再“教育”,精神上的压抑是不言而喻的。歌声少了,沉闷多了;快乐没了,苦恼多了;睡懒觉的时间多了,出工的积极性少了。九妹就是这个时候闯入我的感情圈子里面来的。
每当生产队出工之前,九妹基本上都到我的住处连劝带拉地让我出工。晚上就与村里的其他年轻人邀我一起聊天或者吹拉弹唱,要不大家一起走村串户找同学玩,将我从知青圈转移到农村圈里去了。一天晚上,大伙聊得正起劲的时候,九妹当着大家忽然问我:“你看得起我――我们农村‘妹崽’(方言,指未出嫁的姑娘)吗”?
九妹在众目睽睽的情况下如此直言问我,让我一下子转不过弯来,竟然无法回答她。回到我那简陋的房间里,我和衣躺在床上,思绪久久不能平静:
是啊,我虽然是一个从城市里面下来的知青,可现在的身份却一点也不比农村年轻人强些什么,因为我连骨髓都是“黑”色的。九妹的家庭出身虽然是个“中农”,人家起码属于“团结”对象啊,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况且九妹也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姑娘(她的形象我在《没有激情的初恋》一文中已经表叙清楚了)。
看当前形势,我们这些“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唯一的出路就是“扎根农村,滚一身泥巴,磨一手老茧,炼一颗红心”了,无论如何,“公社社员”的资格谁也不会来剥夺去的。想通这一点,我很快地入睡了。
精神上的解脱,让我忘记了年有很长时间没给我来信了。直到邮递员交给一封需要我付8分钱“超重费”的信时,才知道年为什么没有按时给我来信的缘故了。
原来是原先在y村的知青阿伟写来的信,一共是两封内容。其一是阿伟给我的信说,他参加工作以后,一直在苦苦地追求年。原来追求年的那位解放军叔叔也追到年的工厂去了,而附近工厂的两位青工也在追求年。可能大家都年轻气盛吧,在年的工厂闹起了一场不小的爱情风波,年被工厂领导批评了。为此,年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药自杀未遂,大病了一场,现在尚未恢复。其二是阿伟给年的道歉信,因为不好意思面对年,让我转交(阿伟说年听我的话)。
刚刚看完信的时候,我就想立刻赶去看看年,他们怎么能够这样欺负年呢?重新再看一遍信就慢慢的冷静了下来,自己算那根葱呢?就是去了,能解决问题吗?弄不好还给年添乱呢。
我在转寄阿伟的信的同时,我把年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比生命还重要的呢?我不希望看到一个精神懦弱的年。等等。
年很快的给我回信了,再没有提及风波之事。在我也参加工作以后,我们之间的通信是断断续续的,直到双方结婚后才嘎然而止,双方再也没有什么联系。没想到30年之后,我们竟然在南疆的g市巧遇了。
我们沿江漫步走累了,扶着江岸边的汉白玉石栏杆停了下来,年背向着我幽幽的说:“那时候你如果能够来看我该多好啊”。我知道她是在说爱情风波的事情,在当时的情况下,千里迢迢我如何去呢?就是去了,我又能怎么样?我看见附近有一条石凳,掏出纸巾擦了擦请年坐了下来。我们眺望远方:g江对面的座座石峰,与石峰脚下一丛丛竹林的剪影,在满天星空的夜幕衬托下,就如一幅精美的山水国画长卷,在黛色中显得那么的缥缈和神秘,令人心旷神怡。我们默默的观赏着。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我看见年双手紧抱着肩膀的模样,就脱下外套轻轻的披在年的身上。年回头对我微微一笑说:“你能不能象他们那样叫我一声呢”?
我明白年在说什么,当年所有人都喜欢亲昵的叫年为“凤儿”,唯一就是我一直在叫她的姓。我微微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良久才说:“何必呢”?看到年满脸失望的模样,“凤儿”的称呼几乎夺口而出,但是,还是让我强忍了下来。
当我将年送回g江大厦的大堂时,望着年款款而去的背影,内疚的心里在呼喊着:“凤儿,对不起,请你原谅。当初我不是不想叫你“凤儿”,而是无奈啊!在那个时候我就没办法回答你,现在我更不能捅破这张窗户纸啊!但是,这一切我会永远牢记在心中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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