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年割麦的季节,我出生了。为了犒劳母亲,父亲从地里扛回一捆金黄的麦禾,在院子里忙活半天,捣鼓出几斤干瘪的麦粒,到村上换回来两斤稀有的面条。母亲吃下面条后,我也迎来了我的第一口食,据说我的吃相不太雅观,甚至是狼吞虎咽。一个婴儿有如此胃口本来是令人赞许的,但食量超常在那个年代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母亲讲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只及一只老鼠大,皮肤皱得象八十岁的老人,不过哭的声音却很洪亮,我已不记得当初的哭声是否包含有对饥饿的抗议,但却一定有对面条的渴望。因为没有放在托盘上的幸运,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有多重,但肯定轻得叫人没法忍受。
先天不足的后遗症不久以后就开始显现,我与疾病相伴而生,相枕而席,从会吃饭就开始吃药,一直到十岁之前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童年留给我的回忆就是躺在父亲的背上往返于各医院,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父亲背着我到处求医的经历。
常常,当母亲起床做饭,当支呀的开门声为我送进来第一缕明亮的晨光,周围的景物却完全颠倒时,我知道自己又犯病了。以这样的模式来迎接一天的开始我再熟悉不过了。我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甚至不敢转动曾经好奇的双眼,只能眼睁睁地勾着炊烟绕梁的屋顶,等待着父母温柔的救援。这时母亲总是有规律地为我端上一碗让人垂涎的白米饭,或是在母鸡刚刚跳出的草窝里淘出一个粉白的鸡蛋,煮好了再一点一点地喂进我嘴里。虽是名副其实的病人,但病恹恹的身体丝毫没有影响我对美食的超常热情。饱餐了平日难得一见的白米饭和鸡蛋后,我的病就会随着这点碳水化合物在体内的燃烧一点点地好起来。不过也时常有不灵验的时候,如果米饭的功能没有那么强大,没能在预期的时间里让我好起来,我就会被放在父亲的背上,穿梭于几家医院之间,然后把我赤luo裸的肋条展现在医生眼前。
我们常在草尖还挂满露水的时候出发去医院,这时母亲常在手里拿一块纱巾跟上来,边为我盖头边在父亲耳边一阵叮咛。而后,父亲甩开步子大步流星地朝医院的方向迈去。初升的朝阳总象一块橘黄的奶酪飘浮在云海之间,香气四溢,使我们的求医过程也变成了一段对甜美奶酪的追逐。我喜欢这样的追逐,有奶酪的诱惑还有父亲脚步的伴奏。然而医院的场景却是令人恐怖的,病人的哀号让我十分担忧自己将会与他们为伍。还好,我常常只在注射室打上一针就万事大吉了,为了展现自己的勇敢,我甚至盯着甩向自己的针头不会皱一下眉头。医生这时告诉父亲:你的孩子得了“美女儿病”,我觉得自己真有福气,得个病连名字也这么好听。与美女儿为伴并不会使我感到厌恶,心下甚至多了几分美丽的幻想。长大后终于弄清楚,那并不是“美女儿”病,而是“美尼儿”病,不过这个病的美丽称谓确实让我少了好多痛苦的感觉。看完病,付完钱,返回的时候,父亲的手上已多了两包承载希望的中药,象伽利略的钟摆有规律地在父亲手上晃荡着。这时太阳又赶在我们前面把我们踽踽前行的影子拉到身后。我躺在父亲背上,象跳上了赎我生命的诺亚方舟,在摇摇摆摆的甲板上乘风破浪,生存的希望就象一座灯塔在前方照耀着我们。
当钟摆停摆的时候,苦涩的中药一会儿就到了唇边,我在父母充满期待的鼓励声中一口气灌下一大碗,然后静静地等待经脉的疏络和气血的畅通,再时不时地回味躺在父亲背上的幸福。我躺在父亲背上的时候并没有多少痛苦的感觉,相反我希望永远这样靠着父亲的背。他象一座大山,使我毫不在意地忘却了疾病的折磨。也许是父亲宽厚的肩膀给了我一种力量和安全,我居然能在天旋地转的疾病折磨中找到一种安慰。疾病算什么?停靠在父亲港湾里的安全感让我不再害怕任何艰难困苦。
一次,在白米饭再次失去功效以后,父亲又背着我去医院了。一路疾步前行,父亲无心作声,只闻得山野匹夫与鸡鸣狗叫的和谐唱合,突然山重水复处转出来一个大大的水塘,父亲喘着粗气松了一下勒进双肩的带子准备放我下来休息,这时我才发现一路上父亲双脚踢飞的露珠已悄悄爬上了他的脸颊。父亲把我放在路边,我抬起乏力的眼睑看着清澈的水和水里繁茂的草,几条小鱼在水草间跳来跃去,一种生命的生机在我胸中升腾,奄奄一息的我立刻有了精神。父亲见我被几条小鱼吸引,特意把我挪到水边以满足我的好奇。鱼儿是灵动的精灵,我多么渴望与它们一起游动,仿佛这样就能游出躯壳,游进仙境。要不是被“美女病”缠着,我真想就这样跳下去。我们这样在水塘边看了好久才不得不离去。这个细节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我那时也许四岁左右,可仍清清楚楚地映在我的脑海中,也许是一种对生命和健康的渴望让我对此有了这么深刻的印象。小时候,我的天地就是父亲宽宽的充满了力量的背,是父亲的背为我背出了一个新天地。后来读到朱自清的《背影》,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的父亲。
医生的药方始终没能从根本上解除我与“美女病”的渊源,我在父亲背上的日子比在地上的日子还多。父亲的背就是我的生命之岛,我之所以没有在风浪中沉没,是因为我把生命系在了岛上。
-全文完-
▷ 进入云中君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