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考不上,你就爬回来给我干活,我可那没有闲钱让你复习!”
父亲一边虎着脸喋喋不休,一边抓起左边的衣角,胡乱地从额头向下擦抹着明晃晃的汗水。我蹲在他旁边,听着他结论式的表态,挥舞着的镰刀的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太阳像一个大火球,高高地挂在天上,毒毒地炙烤着大地,点一把火扔向天空,瞬间就能燃烧吧?我背上好像扣了一个热锅,我要被烧化了,心里也忽地装了一团霍霍燃烧着的火焰一样,烦躁不安。我知道父亲绝不是吓唬我的,他不会借钱让我重新复习的,用他的话说就是“白糟蹋钱”,如果我真的拿不到通知书,就意味着12岁的我,从此告别了学校,终身和脚下的田地、手里的镰刀打交道了,像父亲和母亲一样,一张脸被风刮日头晒得黑红黑红,满脸的皱纹如脚下皲裂的土地,身体过早地就弯成了一张弓,终日在土里刨食,却依然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日子,这是我从来都不愿意想的事,可是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天天给你说好好学,嘴都磨破了,你不听,就知道玩、玩……”
是啊,谁让我以前不好好珍惜,有时间就玩,玩,玩!想起那个把小学五年的时光都虚掷的疯丫头,我就后悔得直想替父亲狠扇自己几个大耳光。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会争分夺秒地学习,但残酷的现实从来没有假设,后悔也没用了,按我的考试情况,估摸着没有多大的希望了,毕业考试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与日俱增忧心如焚的等待里,失望越来越大于了希望!我还是不甘心地祈祷:愿上帝给我带来奇迹吧!
“啊,啊,长虫(蛇)!”本来无精打采的我,在往前挪动的间隙,不经意的一瞥,看到了一只蜷缩在马蹄印里的小黄蛇,登时大惊失色,魂飞魄散了,一声惊叫,扔了镰刀,就没命地往豆地那头跑去。身后风声呼呼,莫不是那蛇腾空追来了?
“跑啥啊跑,你给我回来!”父亲的怒吼,使我狂奔的脚步不得不停了下来,我惊魂未定地扭回头,看到母亲无奈而悲伤的面孔,还有父亲正用手指着我,一张被愤怒扭曲的脸,显得那么狰狞可怕,这还是那个一向爱我至深的父亲么?他此刻不但丝毫不顾及我自小就胆小如鼠的特点,还这样大声训斥我啊,泪水终于如决堤的河水一样,夹杂着汗水,沿着脸颊奔流下来,眼睛被腌渍得生疼难受,但我不怪他,我曾是他满心的希望,他一直指望我能在学习上有所成就,并籍此走出他一生都走不出的小村庄,这也是所有为人父母的愿望啊,可是如今我恐怕要让他失望了,他能不怒火万丈么?虽然人人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考上学不是唯一的出路,于我,却是唯一的出路,因为我也不想走着父亲穷其一生都无法摆脱的贫困命运,只有靠求学自己走出去了,可是如果连初中都上不成的话,我也只有步父亲的后尘了。
我耷拉着沉重的脑袋,低着头在他的比太阳还灼热的怒目中,慢慢地走回去,“一条小长虫就把你吓成这样,以后你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在这一辈子了,你怕有用么?”
天啊,如果让我终身都在这里割了麦子割豆子,割了豆子种玉米,周而复始地没完没了地和土地交战,这是比看见蛇要痛苦多少倍的事啊,我抹了一把眼睛,默默地蹲下来,胡乱地抓起一把棘手的豆秆,奋力地拦腰割下,铺天盖地的热气自四围向我们包抄过来。
“草儿,你的通知书!”
石头叔的声音,是喊我的,通知书?是真的么?我们相互交换了一下惊异的目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但几乎是同一时刻,我们迅速扭转身子,看见石头叔手里扬着一张纸,欢笑着向我们跑来。
我的眼泪又来了,但我没有去擦,模糊的泪光中,我看见父亲乐哈哈地扔了镰刀跑过去。风,在他身后,把他被汗水浸湿的补丁汗衫下摆鼓成了一张帆。
这是1983年的暑假,真是喜忧参半。
家里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很多。
父亲不再负气地唠叨我了,难得的喜悦偶尔会浮上他的面孔,全校只有我和秋凤、季军考上重点中学的喜讯,像风一样传遍了全村,让他很自豪,出来进去的腰板似乎硬朗了许多。但他大多的时候,脸儿皱巴巴的如一片风干了的荷叶,我知道这是被苦难的生活长期压抑的结果,艰辛的生活挤尽了他的欢笑。而且暑假后我们姐妹上学的学费和一切生活用品,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又够他们发愁的了。他们每天干完活,开始紧张地给我操持忙碌,母亲给我张罗被褥,无非是把补丁最少的被子重新拆洗一下,因为没有钱再去置买棉花和被单,只好将就着,而衣服的事,母亲着实没法了,埋头在箱子里翻来复去地把挠,始终找不出一件像样的衣服,她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揉巴着眼睛长叹了一声,“总不能让孩子还穿着破烂衣服到新学校吧?人家会看不起她的。”母亲自言自语着,她的后半句低得像从喉咙里发出的,勉强能让人听到,父亲默不作声地忙着手里的活,昏黄的灯光映在他古铜色的脸上,木木的看不出表情,一如一尊石膏塑像,他的影子随着身子来回移动着无声地投在地上,一把把麦秸秆被他粗糙的大手捋得溜光整齐,细细地用麻绳子密密地勒在一起,那份一丝不苟和专注,让我想起了孟郊诗歌里,那个为儿女“临行密密缝”的慈母。他的前面已经出来了一段柔软而厚实的半成品。这是给我铺床用的,学校里没有床,“通知书”上特意交待要自备的,打地铺是少不了这个的,所以父亲特意从麦垛里挑选了一些油光洁白的麦秸秆,白天干了一天活,晚上就着微弱的灯光为我赶做草苫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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