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文嚼字比豪腔

-教师节思念石父老师

师生可以变成朋友，老师不再是老师，而是兄长；学生不再是学生，而是贤弟，这是现在常有的事。我与高中一年级时教我们历史的石父老师就经历了这个转变。

石父刚从师范毕业就分到我们学校，我们正上高中，同生于一个年代，他的年龄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又不象有些刚参加工作的老师那样维持“师道尊严”，故意与学生拉大差距，他与学生相处特别随和，让大家当他是朋友，又是未婚，他当班主任的班级里的学生以可以和他拍肩膀叫大哥为荣。他是我们的科任老师，教历史，在那个“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年代，真正喜欢历史的学生不多，而我却最喜欢“经史子集”之类的学问而不能自拔，我们因此熟悉起来，下课就与他探讨一些历史问题，但书上有的内容一概不谈。

他在给学生监考时，不象别的老师把学生当成狡猾的对手来严防，而是自己拿一些写着笔记的纸片，脚在徘徊，口在背诵，已经是老师，尚且如此好学，大家即使有机会抄几道题，却也没理由作弊，因为那个年龄喜欢逆反，谁越是对我们信任，我们就越自觉，不忍心欺负他。

分了文、理班，换了老教师“把关”，他不再教我们历史，不过，他教的班学生仍旧喜欢他，有时探讨历史问题，他一时解答不了，很自然就让学生找我问，并不觉得有什么颜面挂不住。去过他办公室的学生说，他的桌子上都是读书卡片，他一直在勤奋学习，越发让大家敬佩，是眼前的一个榜样。

由于他与学生关系处得比别的老师融洽，加上年轻，就做了校团委书记。

我上的是文班，因为外语不用心学，有缺项，总成绩并不能也无意与顶尖学生一争雌雄，但历史单科成绩却也高得无人能望及项背。有人总排名第一，却不是满堂彩，历史与我相差绝不是一分两分，心中不痛快，所以用各种借口就是不发展我入团，维持一点儿心理平衡，直到毕业前一天才让我填了志愿表，实际就是送一张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明摆着是不发展了，我当时也无所谓。

但到了大学，发现不是团员太招人注目了，而我一向不愿意太另类，于是给石父老师写一封信，他马上办了一套完整的入团手续给我寄到大学，使我得以和光同尘、和而不同。

他自己有什么大事，也写信同我商量，把我当做一个平等的朋友，朝气蓬勃的他，适应不了学校令人窒息的紧张，调离到了教育研究机构。而他自己对下打成一片，对上却不懂阿谕奉承，在入党问题上也象我入团一样卡了壳，他帮了我，却没有人帮他，他写信跟我讲了后，我劝他坚持，他却没有坚持，加入了民主党派，终于得到了赏识，再调入民主党派专职驻会，有了一方自己的天地。

我毕业回家乡，他找到我，他组织了读书会，成员多是他的朋友和学生，一律是青年才俊，在周末的晚上聚到一起，每次集中探讨一个问题，思想解放，畅所欲言，我做了一次关于《道教和“老子”、“庄子”》的主题发言后，因长年被下派到农村改造，就没再有机会继续参加。

待我终于回城时，他又组织了当代诗歌研究会，有幸我再次追随石父老师，做起了现代诗歌，他当时已经是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发表了许多诗歌作品，诗兴正高、诗情正浓，象他在一首《燕塞湖》中说的：“索道上升，把我的惊奇升过山顶；索道下滑，把我的消沉掷向深谷。游艇划过湖面，平削了我的粗鲁；四面青山的秀美，笼罩了我的满足。”他生活在理想的诗歌王国，在诗的光芒映射下，沐浴在参错的和谐之中，在繁杂中秀出单纯，描绘他心中的瑰丽蓝图，多次组织诗歌朗诵会等活动，也是一位当地有影响力的著名社会活动家。

中国的诗人没有几个能在象牙之塔中良久逗留，都必然参与时代的政治、经济活动中来，随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经济大潮一浪高过一浪，他也跃跃欲试，被裹挟到全民下海经商的潮流里。

不论他怎样把我当成兄弟，我一直还向老师那样尊敬他，我是学经济的，虽无意于从商，却不遗余力地为他提供相应资料，提供传真的方便，他向我描述过几许宏伟的大项目前景，却始终未能落实。

他又出外学习中国传统的武术，回来办起了武馆，很是正宗很有架势，影响力也较大，但他消瘦文弱的外表和精神深处的书生本色，注定他发大财的不现实性。

这时，我们的意见相左的多，趋同的少，他异常地雄辩，颇有李白“天生我才必有用”的信心，有时已听不进我的劝说。我专心搞周易研究，拉他加入进来，他也有兴趣，但用在上面的精力显然不是太多。他积极入世，我遁世无闷，我们都试图影响对方，但全没有奏效。

形势使然，兴起了面向社会公开招聘领导干部的事情，他又积极备考，我一来资格老职务低不够条件报名，二来也是看鲁迅文章多了对新生事物有些狐疑，比较冷静，对石父老师也没什么期待，果不其然，他落选了。

他再次回归文学，但直抒胸臆的诗情文风有了一点儿改变，组织起诗词社，专门写律诗、古风等和填词曲，“金城笔友高临，化解文情幽独。北疆笺舞，浪漫塞天曲。万首韵清奇，一城宏笑语。”不搞现代诗了，他是省诗词学会的会员，作品发表仍是较多。

大事方面，面对以美国为首的北约侵略南联盟及轰炸我国驻南使馆，他怒斥：“中华刀笔凌烽火，环宇悲仇讨暴行。万丈怒潮扬正义，必清血债誓强兵。”建国五十周年，他歌颂道：“经济登峰巅不远，文明冲浪水环流。伤痕劫后渐疗尽，国庆诗花赏壮柔。”澳门回归，他喜吟：“隆冬美酒醉千樽，塞外欢同南海心。鸾月新天尧舜景，归歌故土剑琴吟。”我国载人航天工程试验飞船飞行成功，他祝贺：“扬眉已傲坚龙翼，纵剑无垠扩日涵。桂酒堪尝银汉处，嫦娥袖舞万星旋。”

小事方面，中俄国际商贸城建成，他赋诗：“大岛娇妍水亦花，商城剪彩焕云霞。八方共举兴帮帜，两岸合弹促贸琶”。读朋友诗词，他感动道：“酌文嚼字比豪腔，四海同心祝吉祥。潇洒友朋鸿雁阵，翩跹南北凤鸾章。”面对猖獗的李某某的功法，他痛斥：“身浮练致精神裂，识浅迷能事业拖。伪善终撕真忍布，从来邪教是狂魔。”

有一年，他在报纸上公开征求一副春联的下联，我对的那一副最符合他的心意，这是我们师生间最愉快的合作。

我与石父老师是君子之交，一点儿也没有参与到他的经营活动中，只是后来传说涉嫌诈骗而逃走，被公安局通缉。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也知道我对他的信任，从外地辗转给我寄了一封信，陈述他蒙冤真相，托我转送公安部门，虽明知于事无补，我还是忠人之事给转了过去，但怕暴露他的藏身之地，没有去打听下文。果然，他后来不免仍旧身陷囹圄，所有知道他为人的学生，都不相信他会行骗，但这一次沉痛的教训，也是一种人生的磨练，“世界级的伟大诗人”李白、苏轼尚经此一劫，况且石父老师呢，这无疑会改变他的后半生，所谓“原夫辈，算事今如此，安用毛锥！”。

他从大墙之内，又写信给我，他正在写改革后发生在本地的历史事件和风云人物，请我提供创办周易研究会的资料，我寄了过去，也同上次给公安局的信一样，石沉大海，都不知收到没有。但老师没有消沉，内心积贮着无法倾吐的苦水，仍充满创作激情，则是身为学生的我最高兴的事情，老师不愧是老师。

组织诗社的两位朋友，l君永远地走了（见《一个沙龙组织者的悼念》），石父老师又是这般遭遇余秋雨认为的“真是好命”，颇觉身边寂寞了许多，冷清了许多，除了等待，还是等待，等待师生的重逢，等待乌云的消散，怎不感叹：

“世事悠悠浑未了，年光冉冉今如许！试举头、一笑问青天，天无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