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怎么也不会相信,我的学生春桃在酒吧做了三陪女。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那天下午,我在县法院开完了庭,天已经很晚了。刑庭庭长赵大鹏把我叫住,以调侃的口吻骂骂咧咧地说:“丁宝良,日你娘们儿那个臊b!你发了大财也不请弟兄们喝一壶儿。你这个律师是不想干了咋的?哈哈哈……”
赵大鹏是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赵飞龙的大公子,说话喜欢打哈哈,人送外号赵大哈哈。据说由于老爷子方面的原因,近期有望坐上县法院副院长的宝座,所以当地律师大都不敢得罪他,我自然也不会例外。
经常在一起吃吃喝喝打斗惯了,说话从来没有什么顾忌。这次他公开让我请他,显然有另眼高看我的意思,我当然不能抚了他的情扫了他的兴,于是把胸脯一拍,用毫不含糊的口气说:“想喝酒那还不容易?咱们到步云宫酒吧潇洒走一回。”
步云宫酒吧是当地最大的色情服务场所,赵大鹏一向在那里寻欢作乐,除此之外对其他地方一概没有兴趣。听了我的话,他顿时眉开眼笑,一边咧着大嘴哈哈哈地乐,一边拿手机向他的狐朋狗友们发号指令。
当下一干人很快在步云宫酒吧会齐。一通海吃山喝之后,大家趁着酒兴,一起走进歌舞厅包房。
幽暗的歌舞厅里,五彩灯光闪闪烁烁,扑簌迷离。伴随着一阵温馨、绵软的歌舞旋律,一群妖冶的三陪少女鱼贯而入。她们或高,或矮,或胖,或瘦;这个如大家闺秀,那个似小家碧玉;一个个朱唇粉面,眉目含春,说不尽的妩媚,道不完的风流。
她们与赵大鹏一向耳鬓厮磨惯了,彼此都很熟悉,一见面便蜂拥而上,咦咦呀呀嬉闹起来。
赵大鹏一边哈哈哈地与她们打逗,一边为每位来宾精心挑选着伴娘,每选中一位都煞有介事地征求一下来宾的意见。我一看情势不妙,赶紧跑到服务台订了单,打开隔壁休息室的门,躲到里面看影碟去了。
等到几盘光碟看完,我见时间已经不早,便回到歌舞厅催促大家解散。此时人们早已经玩得疲惫不堪了,正巴不得早点回去休息,听了我的话纷纷起身下楼。三陪女们便一窝蜂似的涌向服务台。我到服务台结完了账回到歌舞厅,发现赵大鹏仍然栽歪在沙发里,搂着一个三陪女死死不肯撒手。他们紧紧地拥在一起,连啃带摸做得十分投入。三陪女装腔作势地呻唤着,发出一声声“老公,你让我好想哦……”等娇滴滴令人肉麻的浪叫。
见他们没完没了我心里着急,索性打开了照明灯,屋子里顿时亮敞起来。赵大鹏这才极不情愿地松开了手。
三陪女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扭身甩了一下她那披肩的长发。她似乎无意中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我一下子看清了她的脸,不觉大吃一惊。那洁白秀气的瓜子脸,那又大又圆的杏核眼,分明就是我的学生春桃。她虽然比先前长高了一大截,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但是她的容貌丝毫也没有改变。此时,她显然也认出了我,猛然吃了一惊,慌忙抬起胳膊挡住了自己的脸。她的慌乱神态使我越发证实了她的身份,不觉失声叫道:“你是春……”冲动之下,我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不料她用力甩脱了我的手,说了一声“你认错人了。”便急匆匆逃了出去。
此后许多天,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越想越觉得别扭,总感到那似乎是一个遥远的梦,可我又明明知道那不是梦。这一切太令人不可思议了。春桃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干了这种卑贱龌龊的营生呢?这怎么可能呢?原来她是一个多么清纯的女孩子啊!
二
春桃是我在沙河镇中学教书时的学生。她家住在一个名叫沙土岗的村子里。那地方穷乡僻壤,人烟稀少,到处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盐碱荒滩。不过那里的人们对孩子上学这件事倒是十分尽心,每逢谁家孩子考上了镇中学,人们总是议论纷纷说谁家的祖坟里冒出了青烟。那年全镇小学毕业会考,春桃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镇中学,这件事立时轰动了四乡八邻,从那以后,春桃在人们心目中,成了红极一时的女状元。
在上初中的时候,春桃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她人很聪明,学习也很刻苦,再加上长得漂亮,所以老师们大都很喜欢她,对她考上县重点中学深信不疑。我作为春桃的班主任老师,对她的重点培养更是责无旁贷,常常加班加点给她吃小灶,对她的要求也自然比其他学生更加严格一些。
然而就在她上初中三年级那一年,一件悲惨的事情发生了。春桃爹在赶海回家的路上,不幸被一辆偷盐的无牌货车撞伤。事故发生后,肇事司机逃之夭夭,不知去向,而春桃爹却因颈椎骨折瘫在了炕上。当时老师们都为春桃辍学的问题感到担忧,曾经千方百计为春桃爹筹集医疗费,怎奈杯水车薪,最终还是没能保住春桃的学业。
那天春桃上完最后一节课,神情忧郁地来到讲台上,“扑通”一声跪在我的面前。我急忙将她扶起来,她便一头扑在我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泪水湮没了她那张俊秀的脸,她哭得泣不成声,肩膀在一耸一耸不停地颤抖。一时间,教室里悲声四起,学生们像海涛一样奔涌而来,顷刻间拥抱成一团,一个个哭成了泪人。
就在那一年,我参加了全国律师资格考试,顺利取得了律师资格。时隔不久,我辞去中学教师职务,在县城一家律师事务所做了一名执业律师。忽然有一天,春桃来到我的办公室。与她同来的还有一个名叫水莲的女孩儿。那女孩儿长得也很漂亮,只是看上去有些陌生。春桃说她们是一个村的,她在上初中一年级时便辍学了,那时候我还没有参加工作,自然不会认识她。
她们两个人看上去都很兴奋,坐在沙发里嘁嘁碴碴地说个不停。春桃告诉我,县纺织厂新近招收了一批女工,她们两个都被录取了。从今往后,她们便是纺织厂的正式工人了。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她脸颊绯红,双眸闪闪发亮,微隆的胸脯起伏不定,就像一只清纯可爱的小百灵。
听了她们的好消息,我自然十分高兴,特意在饭店里安排了一桌酒席为她们祝贺,并邀请了几个在纺织厂工作的朋友到场,为的是日后有个照应。然而自从那次分别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春桃,直到那天在歌舞厅的包房里遇到她。
此后我到步云宫酒吧找过春桃。酒吧老板告诉我,这个女孩子并不叫春桃,而是叫春红,在几天前的一个早晨回家了。当时她走得很急,说她爹病了,家里让她马上回去,至于什么时间回来不好确定。我明白,春桃之所以急匆匆回家,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她是永远不会到这个地方来了。但她会不会再到别的地方去呢?想到这里,一股怜香惜玉的感情深深地攫住了我的心。于是我打定主意,抽时间到春桃家去一趟。
三
那是一个炎热的上午,没有一丝风,整个盐碱滩就像一个巨大的蒸笼,空气干燥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我一个人驱车来到春桃家中。春桃没有在家,春桃娘见了我就像见了大救星似的,接了我的礼品后,便沏茶倒水忙碌起来。
我先到里屋看了一下春桃爹的伤情。春桃爹依然是那副老样子,既不见好也不见坏,只是光裸着身子,浑身长满了褥疮,令人惨不忍睹。从里屋出来,我与春桃娘坐在堂屋里攀谈起来。话题自然离不开春桃。我问:“最近,春桃回家来过没有?”
一提起春桃,春桃娘的脸色骤变。她阴沉着脸,气咻咻地说:“她若是没回家就好了!天天死在家里,活活气死个人!放着外面好端端的营生不做,动不动就往家里跑。在家里又不安心干活,不是哭鼻子就是找别扭,整天寻死弥活的,让你一天到晚心里不肃静。摊上这么一个败家子女儿,俺是遭了哪辈子的孽哟!”接着,便把春桃前前后后的不是絮絮叨叨地数落起来。从她的话语中,我终于弄清了春桃怎么被纺织厂开除,又怎么沦为三陪女的经过。
春桃和水莲上班以后,因为长得都很漂亮,便一同安排到了厂内部餐厅做服务员。服务员的工作虽说工资不高,但比起在车间里操作机器要轻省得多,而且吃饭也不用自己花钱,所以在纺织女工们的眼里,到餐厅上班便是她们梦寐以求的天堂。
那天吃过午饭,春桃正在餐厅里收拾杯盘,厂长喝得满脸通红走进来,让她跟他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她跟随厂长来到办公室。只见厂长从他的手提包里拿出厚厚的一捆钱,丢到她面前的茶几上,说:“春桃,我知道你家很困难。这一万块钱是我给你的,拿去。往后你就在我的办公室上班,做我的秘书吧。只要你听话,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望着茶几上那一大捆大面额的钞票,春桃心里跳得厉害。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她抬头望望厂长,只见厂长眯缝着细长的眼睛,色咪咪地冲她直笑,嘴上的小胡子在一翘一翘地抖动着。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在电影里经常见过的,日本小队长拿着糖果请中国小朋友吃糖的那副面孔,心里不禁一哆嗦,喊了一声“俺不要。”急忙跑了出来。
回到宿舍后,她又感到好生后悔,心里想: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万一厂长根本没有那个意思,岂不是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好心?然而没过几天,春桃发现水莲被厂长叫去了。过了好长时间,水莲才回到宿舍。她一个人躺在床上蒙了被子,抽抽噎噎地哭。春桃几次问她怎么了,她都不肯吱声。
此后没过几天,厂里进行人员调整。水莲被安排到了厂长办公室,做了厂长的秘书;而春桃却被下放到车间,做了纺织女工。从此,水莲翘起了尾巴,在宿舍里,常常吆五喝六地指使春桃干这干那,就像指使她的使唤丫头似的。春桃心里憋着一肚子气,可又不好发作,只得忍气吞声,常常在背地里暗自垂泪。
那次休班回到家,娘对她好生盘问,她才委屈地抹着眼泪,把事情的经过对娘说了。娘听了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安慰她说:“好闺女,不要哭,你做得对。那个厂长他没安好心。咱家就是穷死饿死,也不能靠你卖身过日子。谁爱跟厂长过就让她过去。”一番话,直说得春桃破涕为笑。
又过了一段时间,厂里下来红头文件,任命水莲做了副厂长。
那天水莲到车间来检查工作,走到春桃的身边。春桃略一走神,动作稍稍迟慢了一些,水莲便大声地对她训斥起来,并当即做出决定,扣除了她当月的奖金。
春桃觉得委屈,跑到厂长那里去哭诉。厂长走到她的身边,拍着她的肩头,软声软气地说:“水莲的位置本来应该是你的,为什么会这样呢?你可要想明白了。往后只要你听话,你还会有机会……”说着,就把他的脸贴到了春桃的耳边。他鼻腔里的热气一股一股喷到春桃的脖颈上,春桃顿时感到浑身痒酥酥的。那一阵子,她真想把自己交给厂长算了。可是就在那一刹那,她猛然想起了母亲对她说过的话,不觉打了一个冷战,神志顿然清醒过来。她一把推开厂长的身子,仓皇逃出了厂长办公室。
很快厂里做出决定,以春桃违反厂纪厂规为由,将她开除了。
四
春桃刚回到家时,春桃娘还觉得没有什么,她不断地对女儿讲:“人活一口气,佛为一注香。咱人穷可不能志穷。”可是时间一长,看看水莲和水莲家的变化,她的心理就不平衡了。看看水莲家新近投资十几万元建起的一拉六间的大瓦房;再看看水莲每次回家来总是开着小汽车,即便下车后也是高傲地昂着头走路的那副神态;再看看春节前后水莲家门前车水马龙的那番景象,春桃娘的气顿时不打一处来。她常常对春桃发脾气,骂春桃不争气没用,甚至拖着哭腔不住嘴地抱怨:“那些本来应该是你的啊!”
不过春桃娘很会为自己的不顺心寻找精神安慰。有时候她看到大街上没有人,便对着水莲家的砖瓦房,又是挤眉弄眼又是吐唾沫,跳着脚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脏话:“你家有钱又怎么着?再有钱也是一个没人要的破烂货!破烂货,就是破烂货!一辈子找不上男人的破烂货!”这样骂上一通,心里亮敞多了,便凑到人多的地方夸赞自己的女儿。逢人便说:“俺家春桃要找一个有钱的男人做女婿呢,起码是个大老板,要不他爹是个大老板也行。哪个男人若是找上了俺家春桃,可是他一辈子的福气。俺家春桃不仅模样长得好看,还守本分守妇道,就连厂长欺负她,她也拒绝了呢。可不像那种不要脸的臭女孩儿,还没等人家厂长看上眼,就主动往人家的裤裆里送……”
她以这样的方式夸赞自己的女儿,也算她自己没有长脑子。她的意思原本是说女儿为人正派作风好,可是听话的人却不这么认为,她们在私下里暗自嘀咕:你说你家女儿拒绝了厂长的欺负,那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呢。哪个自家人不说自家人好?拒绝没拒绝谁又看见了?谁又能够证明?可是不论怎么说,你家女儿被人家欺负过那是事实。既然被人家欺负过,谁又能说清楚究竟欺负到了啥程度?没准春桃怀过人家的孩子也不一定呢。于是“春桃被人欺负过”的话,很快便在人们的私议中传播开来。稍稍有点生活常识的人就会知道,这种话是经不起人们传播的,一来二去“春桃被人欺负过”便演变成“春桃被人强j*过”了。在不知不觉中,春桃便背上了一个“不正经”的坏名声。开始人们见春桃模样长得水灵,到她家上门求亲的人不计其数,怎奈春桃娘眼眶子高,非要找一个有钱的男人做女婿不可,这样一来上门求亲的人便越来越少。及至等到“春桃被人强j*过”的话扩散开来,即便那些不相信这种话的人也不敢到她家去求亲了。
眼见春桃的年龄越来越大,几乎到了嫁不出去的年龄,春桃娘这才着急起来,四下托媒人给春桃找婆家,并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低择婿的标准。岂料处理的桃子没人要,她越是这样人们就越发相信了“春桃被人强j*过”的传闻。几次求亲不成,春桃娘便渐渐心灰意冷,春桃的婚姻大事就这样无限期地拖下来。
那天春桃娘听人说,水莲把对象领回家来了,是个当兵的,便急忙随着众人到水莲家去看。她一边走一边想:不定是个什么样的丑八怪呢,这下可有好热闹看了。谁知到了水莲家一看,那个小伙子高高大大,长得一表人才,据说还是个军官,她的肚子立时气得胀鼓鼓的,在水莲家再也待不下去了,索性找了个借口回到家来。
到家以后,她仍然感到气闷,活也干不下去,只是嘟嘟囔囔不住嘴地发牢骚:“难道天底下的好男人都瞎眼了?放着好端端的黄花大闺女他不要,偏偏去找那个又破又烂的臭b*子。老天爷怎么就不长眼呐!……”这样一边说着,一边摔摔打打发脾气。恰在这时,春桃从地里干完活回来,她娘就把满腹的怨气发泄到她的身上。她没鼻子带脸地对女儿吼道:“你这个死妮子,还知道回来呀!也不知道出去找点事做,挣点钱花,就知道在家里死吃活嚼!干脆找个丑八怪把你嫁出去,也省得让老娘憋心!”
在地里干活时,春桃就听说了水莲带对象回家来的事。看到人们那一副副羡慕的表情,春桃的心里便窝着一肚子委屈。她没精打彩地回到家里来,原本想扑到娘的怀里哭诉一番,把一肚子苦水倒给娘,使她那伤痛的心灵上获得稍许的慰藉,没想到刚进家门就遭到娘的一顿训斥,心里顿时腾起了满腔的怒火。她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便把长期以来淤积在心中的那股哀怨一骨脑地发作出来。她怨声载道地说:“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我这辈子算是完了。你就是给我找个猪找个狗我也没有意见。我到今天这种地步还不都是你那臭嘴闹的!整天胡说八道,净给我脸上抹黑。我算是让你给毁了。怨你,怨你,都怨你!……”
她的话句句刺中娘的心窝,娘的火气更大了,怒气冲冲地对女儿吼道:“你这是放狗屁!怎么会是老娘毁了你?都是你自个儿毁了自个儿!都是你自个儿没本事!你惹是像水莲似的大把大把地往家拿钱,老娘天天给你烧高香!”
娘的话像一个闷雷打在春桃的头上,刺在她的心里。她惊呆了,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母亲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把她往火坑里推。她彻底绝望了,闪着凄楚的泪眼对娘说:“好,好,好……我这就给你出去挣钱,给你大把大把地往家拿钱。你就在家里等着享清福吧。”说完,扭身向门外走去。
春桃娘终于回过味来,惊恐地望着女儿,低声问:“你要到哪里去?”
春桃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冷冷地说:“从今往后我的事不要你管,我爱干啥就干啥。我就是让千人日、万人戳你也管不着!”说完一甩胳膊,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什么东西也没有带。
春桃娘冲到门口,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她无力地伸出鸡爪一般干瘪的手,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大声哭喊:“春桃,你给我回来――”
五
天色已近晌午,仍不见春桃回来,春桃娘急得直嘟囔:“这个死妮子,又不知到哪片野洼子里瞎转悠去了,到这时候还不回来!往常早该回来了。”
我知道,春桃娘在为安排中午饭的事着急。这地方地处偏僻,蔬菜奇缺,每逢家里来人待客,都要跑到十多里外的镇上去买,女儿迟迟不见回来,她心里怎么能不着急呢。为了不使春桃娘难堪,我索性起身告辞。
刚刚走出村子,就见距村子不远处那座小桥上,有一个身段苗条的姑娘,正在手搭凉棚向这边眺望。她长发披肩,上身穿一件海蓝色小汗衫,胸口开得很低,露出颀长的脖颈和洁白的胸脯,在空旷的原野中远远望去,显得特别扎眼。我一眼便看出,那姑娘正是春桃。
汽车渐渐走近了,春桃一边摆着手,一边向我喊道:“丁老师――”在灿烂的光照中,她那白皙的脸上闪动着媚人的笑容。这使我想起了中学时代的她,那个天真烂熳、朝气蓬勃、奋发向上的小姑娘。
把汽车停靠路边,我快步向她走去。此时,她也正在快步向我走来。她体态轻盈,款款地摇摆着两只玉一般的胳膊,一对高耸的奶子在一颠一颠地颤动,看上去很撩人。不知不觉,我的体内怱然泛起一股春潮,似乎有一种鼓胀的东西在往外喷涌。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就这么一直不停地走下去。然而就在我们只有几步之遥的一瞬间,她突然停住了脚步,脸上的笑容骤然间凝固了。
我细细打量春桃。她显得有些窘,汗涔涔的脸上涂着两抹艳红的彩霞,两只手不自然地停在胸前,左放不是,右放也不是,一副惶悚不安的神态。为了打消她初见面时的拘谨,我故意以打趣的口吻笑着说:“这么大热的天,你在这荒洼野地里晒爷爷(阳光)呀!”
春桃竭力掩饰自己的羞涩和慌恐,粲然一笑说:“在这里等你呢。刚会儿我回家去过,看到门口停着汽车,就知道是你来了,所以就到这个地方来等你。”说完,她摆弄着自己长长的秀发,缄默不语。
我们沿着河堤,在一棵老枣树下坐下来。枝繁叶茂的老枣树,在夏日灿烂的光照中,伞盖出一片浓重的阴凉。望着小河中缓缓流动的河水,我用平缓的语调说起她的中学时代,以及师生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一段美好的时光。
春桃怔怔地望着远方的旷野,仿佛陷入了无限遐思。听我把话说完,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悲凉地说:“只可惜过去的一切都过去了。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愿意永远停留在那个时代,永远也不要长大。”说完,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我理解春桃此时的心情,故意不去打扰她,只是期待地望着她秀美的脸,等她说下去。
过了好半天,她那悲凉的语声再次响起:“老师,我做了那种见不得人的事,给你丢脸了。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又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爹常年病瘫在炕上,每年需要花费一大笔医疗费;我娘常年服侍我爹,连下地干活的时间都没有;我弟弟在高中读书,学习一直很好,很快就得上大学,那将需要很大一笔学杂费。可是我的家里一点收入也没有,完全指望我来养家糊口。面对这种情况,我又能怎么办?从纺织厂回来以后,我也想过出去打工。可是听那些从外边打工回来的人说,每天拼死拼活地干活,工资却少得可怜,再加上老板七扣八扣,有时甚至长期拖欠着不给,连自己的生活费都解决不了,更不用说往家拿钱了。于是,我便放弃了出去打工的念头。我娘几乎天天骂我,骂我没本事挣不来钱,我虽然赌气与她争吵了几次,可心里并不记恨她。我知道她是爱我的,她的心里也很苦。我总不能为了顾全自身的清白,就连亲人们的活路都不顾哇!终于有一天我把心一横,就出去做了那种事。”说完,她泪如泉涌,掩面啜泣起来。
我心里好生难受,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辞。虽然在临来之前,我已经准备好了一整套劝慰她的话,诸如“今后的路还很长,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一定要振作起来,不要自暴自弃,自己毁了自己”,“有什么困难就提出来,我们可以帮助你,与你共度难关”等等,然而此时此刻,我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我知道春桃是一个聪明姑娘,她什么道理都懂。在她的面前,任何漂亮的说教都会显得空洞、苍白和乏味。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笨拙。在课堂上,面对我的学生们;在法庭里,面对法官和众多的旁听人员,我可以滔滔不绝地大发一番感慨,但是当我面对一个被生活的激流抛向浪峰的弱女子的时候,我却笨拙得连一句劝慰话也说不出了。我气愤自己,恨不得狠狠地煽自己一个嘴巴。我搜肠刮肚,忧心忡忡地问:“往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春桃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冷漠地说:“还能怎么办?除了走原来的老路子,我还能干什么?”
一股寒气袭上了我的脊梁骨,我不禁打了个冷战,语气不自觉地强硬起来,对她厉声说道:“春桃,你不能再这样堕落下去了。再这样下去,你是很危险的。你要对自己的前途负责。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不知是我的哪一句话刺痛了她的神经,她骤然变了脸色,猛地站起来,瞪圆了两只大眼,气势汹汹地说:“若说后悔,我早已经后悔了!当初若不是因为我年幼无知,把好端端的机会让给了水莲,现在我就会像水莲一样,开起了大公司,做起大老板了。如今我已经二十六岁了,我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我就彻底完了,就真的要后悔一辈子了。我已经考察好了,在城东国道边有一栋楼房要往外出租,我要把它租下来,开一个大的洗浴城,实行洗浴、健身、按摩一条龙服务。我就不信我发不了大财。到时候谁敢嘲笑我!谁敢不把我当人看!谁敢骂我是公共汽车、破鞋、臭b*子!谁敢……”她一口气说出了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脏话。
面对此情此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这个粗野、蛮横、近乎疯狂的姑娘,难道果真是我的学生春桃么?不知不觉,一股怒气蓦然涌上我的心头。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怒声向她吼道:“没有人不把你当人看!都是你自己不把自己当人看!天底下挣钱的门路多的是,谁都可以正正当当地挣钱。贫穷不是走歪门斜道、违法乱纪的理由!每个人除了对她自己和自己的亲人负责之外,更应该对国家法律负责,对社会公德负责,对真理负责。诚然,社会上还存在着许许多多丑恶的东西,但是我们不能因为那些丑恶现象的存在,就放弃自己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和追求,放弃自己远大的理想和诚挚的爱,随波逐流,自暴自弃,既损害别人,又毁灭自己!……”
我一口气把我长期以来一直憋在心里的话全部说了出来,原本希望能够唤醒她心灵深处那沉睡已久的良知,使她彻底摈弃那些不健康的想法,回到正确的人生轨道上来,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听了我的话后她竟然冷冷地一笑,用嘲讽的口吻对我说:“老师,我很佩服你的理想、智慧和高风亮节。你说得很对,贫穷不是走歪门斜道、违法乱纪的理由。然而当今社会又有多少人不是靠歪门斜道、违法乱纪大发其财呢?假冒伪劣、官场腐败、招摇撞骗、徇私舞弊,哪一项不是歪门斜道?又有哪一项不是为了钱?老师自愿放弃神圣的教师工作去做律师,难道不也是为了挣钱?如果不是为了挣钱,老师那天的行为又该怎样理解呢?”
我愕然了,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明白她说的“那天的行为”指的是什么,分明就是那天在步云宫酒吧里的事情。在那里我显然扮演了一个不怎么光彩的角色。虽然我可以找出一百条理由来为我自己进行辩护,但是在那肮脏的行为背后,又有谁能够相信我竭尽全力地巴结赵大鹏不是为了挣钱呢?关于这一点,甚至连我自己都没有细心想过。我不得不佩服春桃的厉害。没想到她竟然在这种时刻,向我抛出了这么一把刹手利剑。这把剑好厉害,直刺得我的心里隐隐作痛。看来春桃果真变了,她变得锋芒毕露,气势逼人,已经不是中学时代那个天真无邪的清纯少女了。
按照我先前的打算,我本想资助一笔钱给她,让她做一个正正当当的营生,从此结束她那不光彩的卖身生涯。但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那一切已经变得没有必要了。我可不想让我的钱变成她肮脏交易的工具,使我背上助纣为虐的罪恶。
我觉得春桃已经不可救药了。我不想再与她多费口舌,于是忿然离去。
汽车在曲曲弯弯的荒原小径上缓缓地行驶着。车窗外尽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盐碱荒滩,白花花的盐碱笼罩着蒸腾的地汽,在正午火辣辣的光照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我望着车窗外荒凉的旷野,心中突然泛起一股苍凉和无奈。我感到头痛得厉害,仿佛整个脑袋都要炸裂了。
六
我料定春桃终有一天要为她的固执付出代价,只是没有想到那一切竟然来得那么快,而且是以那样的方式出现。
时隔不久,在城东国道边一家洗浴城里,发生了一起按摩女被咬掉ru*头的案件,犯罪嫌疑人是当地有名的巨富包工头马曰贵,受害人便是我的学生春桃。据说那天,马曰贵酒后到春桃的洗浴城去做按摩,在按摩中他一时性起,抓起春桃那肉鼓鼓白生生的奶子含在嘴里,不知不觉狠命咬了一口,只听春桃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就见殷红的血水从他的嘴里流出来。等到人们手忙脚乱地把春桃送到医院,才发现春桃的左侧ru*头已经被整个地咬掉了。她的左胸从此变成了一个没有山峰的光秃秃的土丘。这件事立时轰动了全城,一时间成为人们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
案发当天,正赶上我去省律师协会参加律师业务培训班,因为走得匆忙,所以对这个案子的详细情况并不是很了解。等我从省城学习回来,已经是两个月之后,此时春桃的案子早已经了结。据人们传说,马曰贵被春桃狠狠地宰了一刀,以五十万元的赔偿价格将案子私了。春桃没有向司法机关报案,司法机关也没有主动插手这件事。此案就此了结。
有一天,我与赵大鹏在酒桌上再次相遇。当时在场的还有张三、李四、王五、赵六等一干人。赵大鹏酒喝得差不多了,说话便毫无顾忌起来。不知是谁首先提起了春桃的事,赵大鹏顿时来了精神,津津乐道地说:“这件事办得漂亮!你们知道这件事是谁办的么?”
“谁办的?”大家聚拢了头,一起望着他问。
赵大鹏拍了拍胸脯,哈哈哈地笑着说:“就是在下。”
大家听了不以为然。张三毫不客气地反驳道:“你别瞎掰了。谁都知道‘马日鬼’(马曰贵)给了春桃五十万。这件事是私了的,又没上法庭,怎么会是你办的?”
赵大鹏沾沾自喜地说:“你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春桃出院当天便来找我,是我出主意让她私了的。你们大概不知道吧?‘马日鬼’的社会背景深着呢。这案子真要是弄到法庭上去,最多也就判个缓刑,对春桃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可话又说回来,即便是‘马日鬼’进了大狱,春桃又能拿到几个钱?于是我建议春桃满天要价,狠狠地宰他一刀,放一放他的血。你们想,‘马日鬼’有的是钱,个人资产不下几千万,只要不让他进监狱,漫说五十万,再多的钱他也会乖乖地往外掏。再者说,他们这种人都是死要面子的,要是让他上了法庭当着公众的面,他还不得把脑袋钻到自个儿的裤裆里去。他怎么肯去现那个脸?就这样我左右开弓,两边一抹,就把这件事情摆平了。你们说,这岂不是我的一大功劳么?哈哈哈……”
此类话题一旦打开,人们便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起来。
李四顺风打旗,啧啧称赞道:“你还别说,这件事还多亏了鹏哥。若不是鹏哥出面,‘马日鬼’就得去蹲大狱,春桃也不会得那么多的钱。这叫两厢情愿,互惠互利……”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张三便摇着头,不以为然地说:“我看这件事办得不怎么样。就那么一粒小枣大的玩艺儿,能值五十万?我要是马曰贵,宁肯进监狱蹲上几年。”
赵大鹏听了,点着张三的脑袋,笑骂道:“你这傻b,真是一个要钱不要命的货!你以为咬掉ru*头是一件小打小闹的事情啊?那危害后果严重着呢。女人摊上这档子事,除了受一辈子痛苦不说,往后恐怕连孩子都不能生养了。你说,这岂不是毁了女人的一辈子么?说你是个傻b,你还真是个傻b。哈哈哈……”
此时,王五似乎不甘于沉默,故意腆着脸,咂吧着嘴,做出一副艳羡的样子说:“真没想到,女人的浑身都是宝。我要是个女的,干脆把两个奶子都让他咬掉,挣他一百万。即便一辈子不嫁人不生孩子,也算够本了。”
看他那副滑稽的样子,众人轰堂大笑。
赵六笑出了眼泪,指着王五的脸说:“你要是个女的,倒贴一百万也没人咬。你也不照一照你那张脸,谁稀罕你呀。”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见人们越说越离谱,我有意把话题转开,问赵大鹏:“春桃后来到哪里去了?”
赵大鹏长叹一声,怅然说道:“听说去了南方,恐怕一辈子不会回来了。”
“她到南方去干什么?”王五把脸凑过来,好奇地问:“难道还要干那种营生么?”
赵大鹏摇了摇头,不无遗憾地说:“谁知道呢。那种营生怕是不能再干了。女人失去了那粒小枣儿,也就失去了男人的口味。哪个男人还会喜欢她呢?从这一点上看,春桃的损失也真够大的,赔偿五十万并不算很多。”
我发现,他第一次说话没有打哈哈。
此后,我四处打听春桃的下落,人们都说她去了南方。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得到春桃的消息。春桃留给我的,只是一个令人费解的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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