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情未了

一

一车的乘客都各自的有说有笑，旁若无人。关于经商、关于打工、关于情爱的话题，不时的进入老气横秋，一脸阴沉如旧社会的马丁泊耳里，他将各等的信息一概排斥在脑外，一点也没有去留意。好像世界已经不属于他，只属于眼下这些比他年轻的男女，他是处在这个世界边缘的看客，冷眼看着这个世界究竟的结局，不知要到哪里去。他微闭着双眼，斜靠在坐椅的背上，满脑子都是女儿稚嫩的脸蛋，层层叠叠的晃来晃去。

女儿在省城的医科大学读书，已经大二了，前两天打电话回来说要弃医学文，已经联系好了学校，准备办好退学手续后，就自费到新的大学去专攻中文。马丁泊接到电话被吓了一大跳：女儿究竟是怎么了，学医学得好好的，两年前考入医科大学，是属国家统一招生，分配工作实行双向性选择，再读一年多就可以去工作岗位上班，怎么要改变志向呢，学医有什么不好，当今世界性择业首选从医及当律师，这些世情女儿不是不知道，况且自己学文苦了几十年，写了快半辈子的文章了，还不是被命运抛却到家乡小县无所作为，整天的为生存东奔西忙，挣扎在温饱线上，这些家情女儿也不是不知道。

马丁泊在电话这头对女儿说：鲁迅先生弃医从文那是时代的需要，你所处的时代与先生的时代已不可同日而语，你想当作家以后能不能当作家那是以后的造化，你最好把医学好作为生存的手段，写不写文章今后再说。女儿说我已经向学校提出请求，好些事电话里说不清楚，你最好能来学校一下。

单位的同事们听了这个信息也感到突兀，对马丁泊说现在的年轻人思维活跃，想法就是与我们这一代不同了，我们这一代虽然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没有体验过黑暗的旧社会的苦日子，没有受过三座大山的压迫，但也经历过60年代的饥荒，体味过饿饭的滋味，受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尝过想学文化而文化被革了命无从学起的无奈的苦头，目今的年轻人没有尝觞过荞麦不知饭的粗细，正正规规考上医科大学，是何等的光荣，过去推荐贫下中农子女上大学，谁被录取了，哪怕是社（公社）来社去的工农兵大学生，生产队都要敲锣打鼓欢送。学出来不管有无技术都已平步青云直上，从此泥巴脚杆就永远离开泥巴，成为国家的人，端着国家的铁饭碗可以吃到老死都无虑无忧。而今虽然国家安排大学毕业生就业困难，所谓可以双向性的选择职业，也就是国家不再给铁饭碗端着。虽然如此，就看你学的专业如何,学得如何，专业好同时又学得好，哪里找不到职业呢？何况是学医这样的好专业，学医出来可以到军队医院也可以到地方医院就业，实在不行，还可以自己开诊所同样找生活。大家建议还是及时上省城一趟，好好说服女儿安下心来完成学业为好。

同事们还建议说要说服得了女儿，还得要摸清情况才能说服得了，是遇到什么岔事，还是她本人的思想问题，必须搞清楚才行。

马丁泊仔细分析：如果女儿遇到什么岔事，那她一定会给家里通报，加之暑假回来才从家里回学校两个多月，不可能遇到什么岔事。那就很有可能是她思想对学医发岔，怪也怪自己从小对她文学的熏陶了。

马丁泊回忆女儿的成长过程：才呀呀学语，就教她读《诗经》，一句“窈窕淑女”，她读成“窈窕淑我”，把“女”理解成人称代词“你我”的“你”，于是就有这句孩提时的笑话。会拿笔了就教她写字，当然也是用一些简单的诗句做教材，写烦了她就乱撕纸，撕得满客厅到处是废纸，祖父就笑她：你确实是诗人了，撕纸的诗人！诗的种子大概就这样播在了她幼小的心中。读到中学，就有诗歌散文什么的登于校刊，以至于她的诗歌作品还曾一毛钱一首的卖给同学拿回家去哄家长的表扬，后来就有作品发表于地方的报刊如《黔西南日报》、《兴义晚报》、《金三角》、《兴仁文苑》等等。今年暑假回来无事，恰遇县里为了扩大对外宣传、招商引资，举办大型的文化风情节，邀了全国的知名学者、作家、编辑如陈健功、雷达、孟繁华、王占君、王干、王旭峰等到县采风，自已作为县里文化口的小头头，自然负责安排这口的工作，于是把女儿安排与县作家协会会员一道，接待这批文化精英，使女儿有幸得与上述诸位老师有几天的接触，事后女儿在其发表的文章《金秋八月、风情万种》中写到：这是一串灿若星辰的名学啊——陈建功、孟繁华、雷达、王旭峰、王干……他们的莅临，为风情节注入了不朽的文化内涵，将在地方文化史上留下美丽的一页，也将在我渺小的一生中，留下永不磨灭的记忆！是了，女儿的思想上，原始的就有许多的文学积累，文化基因，加上风情节遇到众多的文化名人的传染，痴上文学了，这怎么行呢？你小小年纪，根本没有生活积累，当得成什么作家、诗人，何况在当代社会生活中，作家值几何，诗人算什么，统统都成了金钱的奴隶，真正人格高贵的文化名人，当代中国能有几个，好些的所谓名人、巨匠，都是一举成名后，便腰缠万贯，衣食无忧了，你小姑娘一个小孩子家家，女儿家家，你是我的掌上明珠，我能让你滚入当今文学的漩涡，被歪风邪气污染了么？当今的文人有几个的骨头是硬的，不为金钱低头？你以后以医为业可保衣食，要写就写点高雅的东西，不必以文换钱才来得高贵你懂吗？

马丁泊下班回到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妻，妻听了就来气：“这个小死娃娃转学转学转她的脑壳，老子不给书学费，看她转得成个鬼！”“她也不要家里给书学费”，马丁泊对妻说他听电话的内容；“她说她自己去一边打工挣书学费一边去学文，并且已向医科大学呈交了退学申请。”妻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拿起电话耳机拨通了女儿寝室的电话，那头女儿被狠狠的训了一通，只听妻忍下来听女儿说话，最后说“那么怎么办呢，叫你爸爸来一趟，你也别忙去追学校批准退学，等你爸爸来了后再作决定，否则老娘就不依你！”“叭”地一声见妻把电话挂了。马丁泊说：“娃娃都大学二年级是大人了，只是在我们眼里她永远是娃娃，好好跟她商量，发脾气起什么作用呢？”妻的情绪平静不了，怪马丁泊：“就是你这种烂脾气软，样样从小就卫护她，惯势成大人了，还在惯势，依我看是龙都要掰她一只角，鬼儿的情况还没有给讲清楚，现在的情况她刚才在电话里说，学校规定所开设的课程三科考试不及格，就要取消学籍，她要退学她一科都没有参加考试，她不退可能学校都要让她退了”，“可能她是给你讲的假话，学校哪里会这样严格，这些年好些大学都为了经济收入而扩大招生，无论条件成不成熟，都在为生源发愁呢，到手了的学生，会轻而易举让上万的书学费溜走吗？”马丁泊对妻说。妻接过话去：“医科大学是国家正正规规的大学，其他的大学我不知道，医科大学的学生是不能混毕业证书的，我读过我知道，医大的学生学业好坏关乎人的生命，学不好考试不过关是万万混不到毕业证书的，这些年我也仅见医大开除过学生，你还是尽快安排上省城，可能除了说服这个鬼儿外，还得去找学校领导求求情网开一面了”。“我又不熟悉学校的领导，学校同意她的退学申请或者因她未参加考试她不申请也要取消其学籍，那是学校的校规没有办法改变，我找谁去求情呢？”马丁泊说。妻说：“样样规矩都是人定的，在我们中国古往今来都有人情大过王法的讲头，你老家那个老辈子不是省教育厅的头头吗？娃娃读书的事不如找他一下。”

马丁泊很是感慨,说：“自古人情薄如低，我知道人家人家这些年怕连我的印象都没有了呢，那些年我在省城工作，不调回来就好了，不说当什么头头脑脑吗，至少也能跟老家在省城工作的人经常联系，像遇到娃娃现在这种事，找人也要好找得多了。”

妻说：“过去的皇历还有什么翻头，管他有没有印象，乱找一下无妨嘛。或者，你不如先找一下白胡子，你跟白胡子几十年的交情，白胡子跟他是亲戚关系又密切。”他对妻说：“白胡子跟他倒是好得很，像前年张小山家哥考大学，就是我找白胡子给那个老辈子打个电话，才最后考上长沙炮校的。不过，白胡子心黑得很，也是个认钱不认情的货色。”　“他如果不讲情感，要钱的话，就给他点钱嘛”，妻说，“为别人的娃娃你拉得下情面去求人，为自己的娃娃就拉不下情面吗，别人的路走得通，你就可以学着走，人家是如何走通的嘛？”马丁泊就把这个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妻。

二

前年张小山的哥参加高考上线了，成绩有些不太理想，他叔在省城工作，去找来本省招生的炮校老师，通了好些关系才终于得以见面，红包包了一万二千元取月月红的吉兆，可人家部队学校的招生老师始终是觉悟高，硬是不要红包，他叔着急了连忙回老家找马丁泊商量，就去找白胡子请他给老辈子打个招呼，去到他家当然也大包小包的提了一些礼品，白胡子二话没说收下礼品要大家陪他打工作麻将（只输不赢，自摸都不能糊，要让所陪对像赢叫工作麻将）他赢了一些钱说他的麻将过时了小得很，再赢点钱吗，重新去买一付大的，张小山的叔何等的聪明过人，听出了话中之意，忙找借口上街，买了一付台湾麻将回来满堂欢声笑语一派融洽，白胡子高高兴兴说你侄儿考大学的事我一个电话就行，只是这几天我家头的座机坏了打不成，还得去打公用电话才行，张小山的叔何等的聪明过人，听出话中之意连忙摸出四老人（人民币），还说劳烦你老打个公用电话，娃娃录取了吗，再来好好感谢您老人家。

张小山的叔何等的聪明过人，在省城工作多年真是把现在的社会人心看得透了，张小山的哥终于被长沙炮校录取，几年的书学费甚至于穿衣吃饭都被国家包了个干，几年下来要节省好几万元呢。他说等娃娃录取了再来好好感谢感谢个屁，连电话都懒得打一个，花几百元净赚几万元，白胡子找马丁泊点了好几次水目的是给张小山的叔知道好来感谢，张小山的叔说那个鬼娃娃是个混球东西，考上大学就不记得老子的人情了，只晓得他当农民的爹妈了，我硬是后悔得很，晓得是这样当初懒管他得。马丁泊把这个情况给白胡子讲，白胡子说这也怪不得谁了，当今社会过河丢拐杖的人大有人在啊，以后懒球管这些闲事得。

白胡子尽管嘴是这样说，可是过了几天又拿了一系列的文字材料给马丁泊，是一个香港小伙的，香港小伙要与本地的一个在广东打工的小姑娘结婚，到姑娘户口所在县来办结婚登记手续，材料是小伙的香港户籍证明，健康证明，家庭成员证明，家庭财产证明等等。说你侄儿子在公安局工作，拿这些材料给他去帮这个小伙办一个结婚证。后来侄儿子向马丁泊说：“你老者为香港人服务，叫我帮办，我找人办好了直接给了白胡子，你们倒好呢，外国的万宝路香烟、人头马牌的洋酒得了不少吧。马丁泊说连这个香港小伙是花的麻的我都没见过呢，哪里得吃什么狗球的外国烟外国酒。侄儿子说是姑娘家爹妈说白胡子答应帮办要送张送李的外烟外酒才行，因为这个涉外婚姻手续难办得很，人家香港小伙就提了若干的外烟外酒给他去送若干的人，你真的没有得吗就是白胡子一个人独吞了，儿啰尽拿我们当枪使，给他黑钱进腰包，卑鄙小人！马丁泊劝侄儿子说事情可能也不一定真的是这样，本地方同来的人大家还是宽容一点，不要小肚鸡肠的才好。

三

妻听了马丁泊上述的介绍后说：“我们的娃娃都大学二年级了，又不是考大学时的那样困难度大，现实情况还不一定是学校一定要取销她的学籍，只不过是你去省城一个是说服娃娃不要退学，二个是说服了娃娃如果愿意继续读，万一怕学校方面有什么卡拿嘛，请教育厅老辈子帮说一句情，我看也没违反什么原则。说不一定只要娃娃愿读，学校还欢迎都来不不及呢，只讲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还是乱去请白胡子给老辈子打个电话或写个纸条给你，你到省城万一必要吗？也好去找那个老辈子嘛！”

马丁泊听了妻的建议，吃了晚饭就到白胡子家去，见有几个平素也常在一起玩的好朋友在一起打正规的而不是工作麻将，就叫马丁泊参加搞五抽（五人轮换）。

他们这几个麻将朋友过去礼拜五礼拜六大礼拜天或节假日无事凑在一起玩麻将，都是数翻钻桌子脚，近些年来随着世风的变化大家对钻桌子脚这样的惩罚已感到刺激减弱不过瘾了，就带起彩（赌钱）来，先是两角一个码子（赌注），后来慢慢的加大到五角、一元、二元，至今步子也未能迈大，因为大家都是工薪阶层的人，几百千把元的月薪尚要养家糊口想迈大步也迈不开，也只是到五元，不像境内的开发新区住的富人，码子通常是一百元一个。

马丁泊加入战斗，因心里有事，牌老是打错，手气臭得无法，五元五元的纸币飞出去了好些张，他耐着性子对白胡子说要他帮写一个条子，白胡子说这些年头条子管哪样卵作用，实际是不想写。马丁泊说那么你给他打个电话说一下嘛，他说我家座机电话坏了打不成，马丁泊说那么你找他的电话号码来拿我的手机打嘛，白胡子说他的电话号码找球不到，我也搞忘记了。

四

马丁泊得了一个小小的耶子果（意为自讨没趣）告辞出来，走在街灯下气耸气耸的，事情没有办成还损失了几十块钱，不竟恨当今社会世风日下，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成为金钱的奴隶。他不死心，想起在中学工作的那个朋友跟医科大学的人有联系，就去中学找他，先用手机联系，他老婆说你来玩嘛他在家的。

马丁泊心里开始有了一点转机，认为当今社会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虽然越来越成为金钱和权力的奴隶，但也还是有人在拼命的挣扎不想成为奴隶，如中学的这位仁兄，始终是个教书人，知识分子，人品始终要纯洁得多。虽然这一类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知道无论社会怎么改革，怎么的被物质同化，但人毕竟是人而不是物质和金钱，是人就有人的感情，人只能生存在情感中才会充实和有意义。如果所有情感都被物化了，这样的人就富得只是一个穷光蛋了，穷得只剩下了钱。于是自己就只是钱而不是人，把人的本质都异化了，还是什么人呢？所以说中学教书的这个朋友肯定在情感方面也同自己一样，在感情与钱势的夹缝中受着痛苦的煎熬，所以始终黑不下良心去丢掉旧日的情怀，而愿意接待马丁泊。

马丁泊先是“山重水复疑无路”，现在又带着一颗“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心情到中学去。去得到了什么呢，得了一盆冷水，好不凄情哟。

到了朋友家敲开门，他的妻笑脸迎将进去，只是不见了她的男人。他妻说，刚才一个老师家打来电话，因为三缺一（打麻将是四人对垒，意指只有三个人）叫去了他，他说叫你过去搞五抽。

马丁泊还有什么鬼心情去搞啥子卵五抽，明明电话联系好了他要来，这个朋友还真他妈不够朋友，丢下朋友去搞创收呢，自己刚刚在心里还表扬他，看来这种表扬也只能是马丁泊个人的单相思，一厢情愿了，不竟心里叹到：人啊人，人要到何处去呢？

五

马丁泊的心情又被推进到“山重水复疑无路”的诗境，又得了一个耶子果耶气耶气的从中学出来，感到一脸一心的迷迷茫茫不知所之，在街灯下拖着病人一样的步子漫无目的的不知走去哪里。

走着，想着，先是怪身边的这些朋友不够朋友，自己遇到这种事情，可谓是大事情了。怎么不是呢，现在哪家都只有个把娃娃，人人都是五十开外的人了，仕途上已死人眼睛定了向，没有了奔头，于是大家除了应付上班混工资而外，整天的就不思进取，无所事事，就只能打麻将或斗地主（一种玩纸牌的方式）喝酒混时光，没有什么正事去让人努力的干，因而娃娃的事就成了大事，娃娃是一个这样年龄阶段的人家的未来和希望所在，娃娃的上学、工作、婚姻当然是每一个家庭的头等大事身边这些玩得亲近的朋友们是不是这些年来都是没把马丁泊当朋友，而是像公安局侄儿子说的是当“枪使”呢，因为不管哪家子女的事，或自己的事如起房子、死老人等等事情，都离不开马丁泊出主意出力气出钱，而轮到自己了，女儿才是这么大点小事情，怎么连找个商量的人都找不到呢，看来身边这些是都工作了才结交的人，是否是因为相互利用才成了朋友或是因为自己乐善好施的德行被人作为人性的弱点加以利用才结交呢？他就找少年时代的朋友来加以比较、分析。

马丁泊是农村长大的人。父亲是村里仅有的一个读过私塾的文化人，家藏有两部老书，一部是施耐庵的《水浒传》、一部是罗贯中的《三国演义》，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在父亲的指导下就看这两本书，先是天书一样只认得不到百分之五的字，随二年级三年级的升学，字就越认越多，况且认的是繁体字，就是因此先天的情况，至今五十开外的马丁泊认繁体字很凶，认得比别人都多，可要一笔一划的把字从记忆中写出来，那又是办不到的。到了小学毕业，两本书的故事全都烂熟于胸了，最为向往和佩服的是桃园三结义刘关张一生诚挚的感情。就与本村的向荣和、外村的尚选德玩在一起，像亲兄乳弟一样的好：打架在一起，割草、放羊在一起，又一起考上初中考上高中。在初中时三人仿刘关张故事搞了一斤苞谷烧酒去树林里喝，用山刺刺出手上的血来注入酒里你一口我一口的喝，最后三人都喝得烂醉，醉倒在树林里……

这种少小无猜的交情当然是纯而又纯的了，一直到中学、大学。

后来呢，向荣和到昆明安家去了，是随全家一齐去的，他家原本就是昆明人，因他父亲是回族人所信仰的伊斯兰教的阿訇（〈古兰经〉学者），是被马丁泊的父亲他们从云南接到贵州本村的清真寺当事（主持回民教务），到文化大革命开始，所有宗教人士都被视为牛鬼蛇神，遭到批判，向阿訇虽然有马丁泊的父亲几个乡老（协助阿訇开展宗教活动者）作为真正的贫下中农加以大大的保护，身体上未受到什么冲击，可也在政治上心灵上受到不小的歧视与打击，向荣和到昆明后，就扯断了与贵州的所有联系，包括马丁泊在内。前些年马丁泊还有些怪向荣和狠心，会一刀断了十多二十年少年时代的感情真不应该，内心想等年纪大了人到了怀旧的时候他可能会到贵州来找回童真，找马丁泊叙旧。可等了一年又一年，一直过去二十多年快三十年了，也不见向荣和的信息。后来因公因私的马丁泊也到过昆明多次，每每也想去找向荣和，心想就按市侩的观点，我找你也不是要到你家去吃饭，我大学毕业在县城工作大小也是个工作同志、部门领导，也不软你向荣和的好多水份，只是为了少年时代的感情而来看看你以表示不忘过去不忘友谊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情是重情重义的人而已，但又无法打听向荣和的单位或家庭住址，所以每回到昆明也仅仅能想想他而已，后来就没有想的念头了。因为马丁泊分析，他家在贵州期间，由于文化大革命的阴影在向荣和心里排除不了，贵州成了他的伤心之地，他如一见到贵州人更别谈马丁泊他们，就会忆起伤心之地的伤心之事，人都向往幸福追求幸福谁会追求伤心呢？断就断吧，各人都有一本本难念的经，这也能显现出人性自私的一面了，祝你在人生的旅途中一路走好，一路顺风，友情是不值钱的。

还有尚选德，他的运气在三人中是最好的一个，高中毕业后当了回乡知识青年回家干庄稼活，因为有文化就被贫下中农信任选他当了生产队的会计，后来又抽去当批林批孔（上世纪70年代开展的政治运动，批判林彪和孔夫子）宣传队的队员，就得公社党委书记的一句话，“你是共[chan*]党员喽”，就成了中国共[chan*]党的正式党员，红了大半边天，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两年期满，被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上了北京航空学院。

尚选德在大学常给马丁泊写信，马丁泊接一回信心里难过一阵：别人成了时代的宠儿上了大学，自己却被时代抛弃，成了落伍者，也很少的回信，后来几经周折，国家恢复高考制度后马丁泊考上大学参加革命工作，尚选德大学毕业后不知分配到哪里去了，两人就中断了联系多年，而心里常是想着他，试想有朝一日见面后，那个亲热劲可能相互的要把对方拥抱得气都喘不过来。

几十年后尚选德的父亲逝世，尚选德终于从国防科工委在四川成都的一个单位回来，马丁泊激动万分的到客车站接他，只见他肥头大耳一改过去瘦精精的模样，从车上提了一个类似于保密箱的旅行箱下来，像大款一样的与马丁泊只是轻描淡写地握了一下手，马丁泊接过他的箱子说到家头去，他说还是到宾馆去住好一点，免得打搅了夫人和孩子的正常生活，马丁泊说又不是外人，几十年了打搅什么，就算打搅打搅几天也是应该的。尚选德说不不不，现在孩子是小皇帝小太阳千万不能打搅，你以后到成都我也只能按大城市的风规请你到酒店吃饭，夫人孩子最多也只能来酒店一同吃点饭见个面。

马丁泊已不知所云，当今的大城市真的就是这样的毫无人情味了！几十年的交情就这样的如无盐的水淡而无味了么？今天的大城市是怎么了呢，成都是蜀国的都城，难道桃园的刘关张故事已被老去的历史尘封无人去动？

唉，生活这本书实在难读难懂，看起来情感这东西只能在古人的书里才能永恒，今天的生活淡化了人与人的情感人与人的关系了。

尚选德回去安葬老人，马丁泊准备约起过去中学小学的几个老同学去祭悼一下，可是打尚选德的手机电话问开吊时间，一个成都口音的男子接了一次说对不起你搞错了，我不姓尚，我在成都。以后再拨这个号码，总是关机。

后来尚选德回成都去了。走时因为时间紧的关系也没有找马丁泊告别，只是到了成都后给马丁泊发了几封手机短信，意思是说此次回老家得到热情接待非常感谢等等，欢迎到成都来玩等等，马丁泊一封短信也未回，一是没有心情，再是他也不会打字也不会发短信，只感觉世态炎凉冷暖自己知，把那些“人是生活在情感中”的念头仔仔细细的一掂再掂，总是理不出个头绪来。

当昔日老友向荣和、尚选德的影子在马丁泊心中隐退后，他想起了打虎要靠亲兄弟上阵还赖父子兵那句老话，觉得人世之间的少年情朋友情亲情感情同事情初恋情男欢女爱情在当今社会上已在慢慢的被消除，要重新恢复这些打上儒家学派烙印的人类道德，怕是要等中华民族的传统精神再度能光耀全球那时才有希望了。那么有血缘关系的亲情怕是没有谁敢于丢掉的，于是他决定到妹家去商量一下。

六

当然平素遇到重要的事情是马丁泊这个唯一的哥作主说了算数，妹妹和妹夫往往也同意。而此时马丁泊为娃娃的事出门一大晚上不但没有谁给予出主意想办法，反倒给了他两个小耶子果让他抱着在街上耶气耶气的走路，最后只得去找妹家商量。一则是找亲人坐一坐以缓解心头的不快，二则呢，妹在整个家庭成员中较有威信，又是个女能人，具体的体现是上世纪80年代初国家鼓励机关公职人员下海经商办企业，妹妹下海办了公司几年间暴富后又回单位上班，再则呢，女儿素与姑姑相处亲热融洽，姑姑的话在女儿心中多数时间都像圣旨，女儿唯唯诺诺惟命是从。

马丁泊来到妹家，妹夫出差不在，妹一个人在玩电脑，打“大话西游”的游戏，开门让哥哥进去后就到微机那间屋子，一边与哥哥说话一边继续与电脑中那些貌似于人的电子人玩得开心，听了哥哥讲的情况后说：“原先你与嫂嫂要娃娃考医科大学，我讲随她她想考综合大学学中文就让她学中文，你们不信嘛，现在有气来淘了。”

“那么现在怎么办嘛，你得出个主意嘛”。哥哥着急地说。妹妹按得电脑中叽叽的响，自言自语的说：“哈哈，又升了一级。哥你讲啥子呀？”哥哥说：“我来跟你商量娃娃的事，你这个游戏可不可以停一下嘛，我讲啥子？我讲现在的情况怎么办。”“怎么办？”妹妹还是一边叽叽的按着电脑键盘上的键，不以为然地说，“你家那个娃娃儿看来也不是个读书的材料，三心二意的，一会要学中文当作家当诗人，一会又要学艺术去给宾馆插花，一会呢又要当美食家当庄吃嘴（电视剧人物），像这样的德性学得成个哪样，干脆喊回来学做点家务事情算了。”　

哥哥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人家都读到大学二年级了，你还这样的小看，你家的娃娃为什么不喊在屋头学做家务呢？要掌上电脑“步步高”上千元你买，要钢琴一万多你买，要天上的星星月亮只怕够不着，不然者你也想去摘下来惯势。你家娃娃就是鲜花是掌上明珠，哥哥的娃娃就是臭狗屎是杂草，你这种良心是拿到哪里去了呢？想到这里心头火冒，本想马上站起身来告辞，可是还是奈着性子说：“你是讲真的还是讲生气的话？娃娃从小听你的，你跟她通通电话说一下嘛。”

马丁泊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女儿寝室的电话，交给妹妹，妹妹一只手忙着叽叽的按电脑的键盘，一只手拿手机讲话：“是我，听说你不想学医了？你要考虑好呢，作家并不是那么好当的，你爸爸写了大半辈子文章，写到现在还不是穷文人一个，连套宽敞的房子都挣不到……你讲嘛，嗯，嗯，你讲这个倒是有点道理，我的意见是先有谋生的基础，再去学写文章，还是别忙退学，等你爸爸来学校你再跟他说嘛，好，bye！bye！。”

妹把手机还给哥哥，说：“现在娃娃大了，有她自己的主见，她讲国家现在的就业政策变了，干哪行都要有真本事，否则就是进入国家单位，干得不好就丢饭碗这也是实际情况，她生活的路要如何走，最好由她决定，看她那个样子，读哪样专业能读得出来，她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材料嘛。”马丁泊越听心里越来气：“小妹那么把这个臭娃娃儿几板板板死算喽，照你这样讲吗，随她乱闯一气，车来车去都是我倒霉，生了这种不争气的娃娃吗，就一辈子养她，养老女算喽。”妹妹讲：“也不一定养老女，大一点吗她还可以嫁人嘛，嫁个有钱的家庭就行了。”哥哥耐着性子说：“小妹，如果她一样鬼出息都没有，怕送人都不得哪个要呢，就算有人要，三天两头的遭生捶死打日子如何过，我又忍心不是，照你的意见吗最好还是让她死了干净。”讲着收起手机，气气恼恼的抱着一大个耶子果回到家来。

妻听了情况劝马丁泊说：“犯得着屙屎跟狗打赌吗，俗话说弟兄巴不得弟兄穷，妯娌巴不得妯娌耸，妹家就是这样的人了，多年来你还不晓得脾气吗？她家的大事小事出苦力的事少不了你，可是吃好的玩好的穿好的又哪里想得起你，我们的娃娃按她家的愿望是巴不得留在屋头养老女，考大学时不是按我的意见考理科娃娃会考得上吗，按你妹的意见是随娃娃选择，选择个屁，娃娃不知天高地厚要考文科还要非北京大学不读，你妹支持娃娃的这个意见是希望娃娃好还是　不好你难道还不明白？”马丁泊打断妻的话说：“也并不是像你讲的这样，妹们对现实社会看得透一些所以她们的看法实际得很，也不是要害我们娃娃，她害我们娃娃她能得什么好处呢？”“她要什么好处？”妻抢过话去说，“你家的娃娃成为千人恨万人嫌的杂草一棵，才陪衬得出她家娃娃的新鲜美丽，她们这些人的良心呀，不说她好了。”

妻说的这些意思，马丁泊其实不是不明白，虽然对妹家的看法或许有偏激之处，可是仔细想来，妹妹成家以后，也真是千方百计的来挖外家，千方百计的占便宜，也确真是事实，往往好些回事，都让马丁泊忍无可忍，可是想到自从自己的父母逝世后，当今世上，就只有妹妹一个嫡亲，没有多余的亲人在哪里，不能忍也得忍了，次次都只得安慰妻也等于自我安慰：“算了算了，设想一下如果妹毫无出息，考不上大学出来工作的话，嫁在农村当农民，每年的化肥种子钱给哥哥开口你给不给呢，不开口每年肯定也要拿几百千把给妹呢，还有娃娃每年读书的书学费，她如果没有难道你又会不给吗？”妻当然为了家庭关系，也只好不说什么，以求大家相安无事。这些年就这样平平常常的过来了，不像原先那些年一谈这个问题，就要吵嘴呕气，弄得两口子像一对乌眼的鸡，你啄我我啄你的没完没了。

七

马丁泊与妻商量，最后决定不管人世之间的冷暖炎凉，还是明日一早搭乘客车上省城去。

洗漱上床后，妻不久就进入了梦乡。

马丁泊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思想如平原野马似的奔驰，怎么也抑制不了。

他想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要往何处去？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中国历史上的一次重要会议，开启了中国进入现代社会的大门，于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精彩得让人无奈，渐渐地，像马丁泊这等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50年代出生者，心里慢慢地就变得空洞而烦躁。过去培养起来的那些革命理想，青春憧憬，政治理念，在他们这一代人心中耸起了一座高高的山峰，有如珠穆朗玛峰一样崇高而神圣。可中国的现时是发展中国家，物质的进步晚于西方发达国家百年沧桑，所谓发展中国家，实际就是穷国之别谓，怎么不穷呢，经济历史学家有一个统计数据：2004年作为现实世界首富的美利坚合众国一年的国民生产总值，占世界的百分之二十几，而中国从秦统一后至1820年前，历年的国民生产总值都竞占了全世界的百分之三十三，一九四九年的占百分之一，改革开放后中国经济以每年百分之七至九的速度增长，2004年也才占世界的百分之三点九，中国作为穷国，真是当之无愧了。可见，任何崇高的理想都应有物质作为基础，否则它就是空的，空得无以寄托，无以捉摸。难以想象马克思老人如果当年没有他的战友和真正意义上的同志，另一位伟大的人恩格斯老人的经济援助，会完成他那些社会主义思想的奠基之作？

理想被经济大潮荡得空空洞洞，市场经济条件下的人间真情，在他心里无可奈何着，亲戚朋友，同事寨邻，以及父子爷崽，娘母儿女，弟兄姊妹，夫妻情人等等的一切朋友情、家乡情、同事情、亲人情以至于人间所有的感情，是属中国儒家学派的传统，即是讲求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以及仁、义、礼、智、信。中国人数千年来以此作为根基，以此作为安生立命做人处事的基本准则，往浅处看讲难听点实际这就是人与人的互相依靠，你依靠我，我依靠你而且靠得越紧越能体现人间真情的实在，构成融融洽洽的人类社会。讲难听点呢，此种儒家的哲学观走到今天，在当代经济社会中被庸俗化为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利用了，人在经济生活中不能包打天下成为万能，于是就你利用我我利用你，只不过是互相依靠则时限长一点。互相利用则时限短得多，利用完了一切关系都完了。故现实生活中有“过河拆桥”、“过河丢拐杖”、“翻脸不认人”，“桌子上面吃饭桌子下面咬人”等等现实的话语，大致也是一些付出过痛苦代价的贤者的话语凝练与总结。试想如果这种局面要是成为当代人类的普遍情绪在全球弥漫开来，那么人世间会是一个什么样子，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人类还有什么希望！人都在为利忙碌，人都被利禄痛苦煎熬。忘记了人的生命的自律：人生不过百年，到头来无论你高官厚禄腰缠万贯还是低贱贫庸甚至于沿街乞食，都总是一个死啊！这怎么得了呢？难怪得目前的中国文学界，有人窥视到国人的这等精神生活的空子，为了名、为了钱，就著了一本有关中国古民关于图腾崇拜的书，推崇狼图腾的民族的伟大而先进，大意说中国人之所以在近现代社会中落后于发达的西方世界，原因是西汉独尊儒术，儒术改变了狼的进攻性与掠夺性，致使中国人没有狼性而落后，这纯粹的是一种强盗逻辑野兽逻辑了，中国历史上的中原屡屡遭匈奴、番邦、辽国这些以狼以鹰为图腾的民族的侵略，当然是历史事实，但历史证明最后还是人性战胜了兽性，文明战胜了野蛮。文明以什么为标志呢？很显然的就是精神生活，只有人才有精神生活而兽不知道有没有，即使有也是不可能与人的精神生活相提并论的。所以在马丁泊看来，无论古人今人，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既然是人，就要像个人的样子，人离不开精神生活，精神的东西就是情感的东西，不是金钱物质利益冲突的东西，生活在物质金钱里的不是人至少不能算完全意义上的人，人只能生存于情感里。

马丁泊在心里坚定了这种人生哲学后，又从另一个侧面论证：自己的这些观念，是不是近于迂腐，迂腐到还有一层老去的中国封建社会的壳未能冲破，还陈旧在儒家哲学的窼臼中不能自拨，未能改革开放现代化自己，像白胡子、向荣和、尚选德以及自己亲亲的胞妹，从浅层次的表像看，他（她）们对于人间情感的态度，确乎是现代化了，那么这种现代化就是人与人的隔膜，人与人的冷冰冰的态势，自信到唯我独尊，世间的一切都只能为我服务，我却不能付出哪怕是一个主意一句话语。如果是这样，那么娃娃都大学二年级了，近二十岁的人，是成人了，按中国法律是有完全行为能力不需要监护人的人了，我还去指手划脚安排她的前程设计她的未来干什么呢？在当代西方社会，据说子女只要满18周岁，家长就可将其赶出家门，一概不管不问了。那么如果他（她）流落街头，不怕冷了饿了被人欺辱了么？唉，如果不管不问，任其成龙上天成蛇钻草的话，成龙上天当然可以，成蛇钻草成为社会垃圾，那么何必生他（她）养他（她）？

毕竟，西方与东方不同。

毕竟，现代化与人间感情无涉。社会的现代化首先是人的现代化，人的现代化是促进人的精神更加的文明，文明人的文明社会只能是融洽和谐，这就不是丢掉人类情感而是加深和融洽人类情感。

翌日，马丁泊早早地起了床，为了人间不了情，他终于乘上去省城的客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