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虎一样的孤独……
童山雷
4、象隐修院,但不是世外桃源。
你背上背着背包,肩上挑着书担,来到了巴阳镇。可是人们对你说,巴阳中学根本就没有设在镇上,而是在离此五里外的一个名叫矮松岗的地方。
你只好又去了那儿。远远地,你就看见了那所修建在半山坡上的小小的乡村学校。
后来你听人说,此校的历史很长,还是在‘新学’刚兴办的时候,就在当时此地一位学贯中西的绅士的倡导之下,开办起来的。看来那人正是看中了这儿的清幽静僻:四下几乎看不到一户人家,只有满山低矮的松树,围屏似地护卫在校园周围。一条潺潺山溪,还把这山岗同岗脚下的些少农田划开了。于是整座学校,恰似一所与世隔绝的隐修禅院。
你爬上山岗,走进“山门”,自然招来了无数好奇且又带着一点儿鄙薄意味的目光。不过,既然你从小便已饱受够世人的白眼,因而眼下也就很容易地便做到了旁若无人。
一个宽皮大脸、长着一头猬刺般头发的汉子,旁人都叫他“茅老当”,咧着一口发黑的大牙接待了你。
“以后你的活路,除了下厨房喃,就只是烧烧开水。——本来是老赵在烧;上礼拜,他死了。这几天还正在闹水荒哩。”
这口气活脱象你们那位生产队长。因此,你也就很习惯地接受了这份“活路”。
胖胖的总务主任老项领你去你的寝室了。你跟在他身后,打量着他那硕壮的腰身和女人似的丰臀,颇感有趣地暗想:现今的这班所谓搞“后勤工作”的人,何以大都是如此这般的一种体形?
来到一个地方后,你里野外外地观察了一下,满意得什么似的。见你这样,项主任也很满意地抿笑着看你,还说,你比别人都“好将就”。
收拾已定,你开始上任了。清早起来烧一锅炉开水,那是独当一面的事,不必同任何人发生关系。你很尽职地干着这营生,保证全校师生员工有开水或茶水喝,从未误过事。每次弄燃锅炉,放进那从后坡上引来的“土自来水”,你便兴味盎然地在被当值学生拾弄得纤尘不染的黄沙操坝里跑步。然后,待到食堂开始办午饭时,你才再去履行炊事员的职责。按校方规定,早饭,你不用去管。
你是被分配在学生食堂里。这儿管它叫做“大厨房”。一个瘪嘴的、下巴特长的瘦高老头儿,充任了带你的师傅。这老头儿姓牛,说是快退休了。另外,你还听师傅们说,这牛师傅在白案方面很“来得”,特别会“抟包子”。不过不知为什么,说到后面这点,师傅们都有些挤眉弄眼的。牛师傅带徒蛮认真。从扛米、淘菜直至将大锅饭菜抬向窗口并分舀给学生们,这全套的业务技能,他都一一地对你讲到了,有的还摆开功架做了示范。出于适应生存环境的现实需要,你当然也只能很认真地学干着这些。本来,牛师傅还想要着着实实地传授点上灶的要诀给你,可是他看你炒了几次菜,发现你竟然相当内行,便与同事们搭搭讪讪地说着什么,溜到一边去了。
于是他开始从政治上关心你。每开过一次全校教职工大会或者总务科职工会,他便总是叫住你,翻来复去地、多半还是牛头不对马嘴地朝你大讲上一通“抓纲治国”和“拨乱反正、正本清源”之类的时鲜话。因见他完全没有假正经的意思,且还真有一种苦口婆心的情态,你也就只能是偷偷暗笑着领受了他的这番好意。
可是这牛师傅一面学着说官话,一面却又几乎是没有节制地偷拿着公家的东西。拿你们这小圈子的话来说,“揩案板上的油儿”。——一经发觉了这点,你原本对他便不高的那点儿敬意更是顿然锐减。同时,你也发现所谓“揩油儿”的勾当,在这儿差不多已是公开的秘密,所不同的只是“油儿”本身份量上的区别与“揩油儿”举动隐蔽程度的区别而已。于是这样一来,你原有的那种有些瞧不起人的怪癖,不觉便又象是有了新的发展。
这时你已听说了,牛师傅同街上一个卖凉粉的胖大寡妇相好,时常都会潜去她那儿,“嗑上几颗南瓜米儿”。老牛是个鳏夫,因此这事照天理说来原无几多可非议的。你听了这事,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并未表现出如同事们所希望的那般兴趣。
然而这天老牛挟着一个油浸浸的纸包,一边朝着校外方向走,一边又叫住你,关心起你“买学习资料”的事来。这儿发政治学习资料还兴自家掏腰包。你一月二十来元的“薪俸”,七扣八除后,原本就仅够买点牙膏肥皂之类的小玩意儿,因此一听这话,你大不耐烦,遂不由说上了两句不咸不淡的话语。
“叫人连口都不漱了是不是?——那都兴说臭话黄话喽?”
老牛还听得懂这话的意思,当即便正色开导起你来,说是年轻人得要求上进,云云。
你久已明白“师傅挟包出门”这事意味着什么。而且你也猜到了老牛师傅这又是要上哪儿去。你觉得眼下的情景颇具幽默,因而忍不住故意岔开话题,笑问:
“师傅,又上街?”
老牛原本还算白净的面皮顿时紫涨了起来。他突然破口大骂,说是“放他妈的屁,是哪些x人,要对你说他娘的这些x话?”
因为他骂这臭话黄话毕竟用的是第三人称,所以你也就不去计较他的话了。你只是忧郁地笑了笑;你感觉得,咋眼下即使只是一介粗人,也都象是有了点人格分裂的兆头?
后来你才知道,对于老牛来说,“上街”,就等于是“嗑瓜米儿”,甚至于还直接便等于是所谓“抟包子”……于是你深感造次。
不知怎的,你曾经跟着死去的母亲学了一手正宗川菜弄法的事,被项主任知道了。于是,在一次学过了一份提倡尊重知识份子的文件之后,你被抽调到了教师厨房内。
直到进了这“小厨房”,你才同教师们有了点交往。
别看这学校不怎么样,校内教员们学历的构成,在这县区地方,倒还很是可观。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是大学本科毕业生。专科生也很有好些个。剩下的,至少也都有着地县两级师范学校的毕业文凭。人接受学校正规教育的好处,自然是不消说了。但随之而来的,却几乎是必然地便有了门户、等级、正统等等一系列的妄自尊大——至少是潜在的。不单这样,又因这儿地处一隅,来此任教的人,大都是犯过点什么过失或者忤逆过谁的意,因而大家的心情都不够舒畅,所以这样一来,那一切“正牌学士”的毛病,在此也就似乎越见表现得充分。
他们内部的那些瓜葛,毕竟与你无关,你只是冷眼睃睃,也就不去管它了。可偏偏你来这“小厨房”还不上一周,那语文教研组的组长卫老师,便带着点纡尊降贵的神情,找上了你。
“说你当知青的时候,还经常参加县里的文化活动?”他问,一对白豌豆似的眼睛,在灰腻的镜片后面,活泛地滚上了几滚。
你向来轻易不露傲骨,因此你和颜悦色地回答了他。
“还说,前次考大学,你还上了重点大学分数线?”
“哦,有这事。”
卫老师点头沉吟。半晌,他突然讲起他在某师范大学读书的事来了,并特别指出,要不是遇上搞文化大革命,那他绝对不至于会被分配回这些地方来的。
接下去,可算是不失分寸地以正宗前辈学人的身份,泛泛地对你说了几句“治学须知”之后,这卫老师猛可谈起了外国文学,接着又谈起了中国古代文学,一面说,一面还有意无意地打量着你的眼睛。
你不明白,一个人无缘无故地来到一个自认为不如自己的人跟前,又是炫耀自己,又是考问人家,这到底有多大个意思。由此你不禁联想起了不记得是西方哪位圣哲所说的话:只有战胜强似自己的敌手,方不至于悲哀。于是你悯然自问:同为读书之人,何以所见如是不一?
然而你却又明白,在这“文化环境”中,倘若面对这等样的事都不予以反击,那倒真要给彻底地当着下力汉,供人家心安理得地任意驱使了。所以你决定还击,不是为了标榜自身的学识,只是为了让对方稍稍地明白世事的不公。
你接过话茬,一一地回答了对方所提出的那些照你看来纯属常识性的问题。然后,你谈锋一转,向对方提起了凯勒和曾朴……
也许是时久荒疏,卫老师一时嘿然无对。不过,以他这样的身份,当然不会让人感觉是答不上话。于是他沉吟了片刻,便兜着圈子谈了起来。他拉拉杂杂地谈了一会欧美现代主义文学运动,又大谈起了本国的六朝志怪小说……
你原本并无一定要看对方笑话的意思。然而眼见此时卫老师的神情举止,你却忍不住暗然失笑了。你不由想到了关于“石头”和“脚”的那句尽人皆知的俗话,同时也想到了“欲盖弥彰”这句成语……
但卫老师却当即便对你刮目相看了。“嗯,看不出来你,……真的,看不出来!”他对你说,眼中流露出了一丝微带苦涩的敬意。不过,当他那游移着的眼光接触到你身上肮脏的围裙时,他的神情,似乎多少又显得释然了些。
此后,史、地、生、政连同音、美等学科的几位老师,也都同你有过类似的对话,而其结果,也都与之大同小异。
于是你居然便在这本区的“最高学府”中象这样立住了脚。而且人们在背地里谈起你,口吻中竟还带着那么一点惋惜的意味了。
——此时,卫老师刚要离去,学校总揽日常事务的副校长邵俊德走来。卫老师见了他,谦恭地、同时眼神也象是有那么点异样地朝他点了个头,也不发一言,便径直离开了这儿。
“哟,伙计佬儿,谈得这么起劲哪,我还在外头,就听见了!”这邵校副十分亲热地对你说,显示了他娴熟的领导艺术。
一直在一旁还没吭过声的另一位“伙计佬儿”,你的“炊哥搭档”吴疤儿,忽然多起嘴来:
“校座,他正在和卫老夫子斗学问,——卫老夫子好象都遭他难倒了哩!”
老邵惊异地用询问的眼光望着你。你坦然而自信地用不卑不亢的眼光回望着他。
“伙计,当初你到底是咋回事?你家里,又到底是咋回事?”对望了足足有十来秒钟之后,他问。
“校长,你来这儿有事?”你反问。
“哦,我只是随便走走,看看。……我还没问过你:——到底是咋回事?”
“……档案袋里,‘材料’里,不都写明了?”
“那都在文教局嘛。作为学校领导,关心一下职工的情况,也是正常的。”
“哦!”你稍稍拉长了声音说。“哼,这类的‘关心’,倒是时常都有,而且差点儿是无所不在!”你暗想道。因不愿让对方以为你是不敢提到什么,于是你朗声地说:
“既然邵校长想知道,那我也可以坦率地作个回答:我父亲是在1964年‘重提阶级斗争问题’的时候被清查出来的,母亲是68年‘清队’时进一步被‘揪出’的。76年,天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恐怕是有关‘翻案’什么的吧,他们都死在了那里面。……至于我本人的‘前途’问题,就不必再多说什么了。只是有必要声明一点:对于社会,我是没有半点罪责甚或过失的。”
邵副校长品味着你的话。好一会后,他盯着你的眼睛,颇有分寸地说:
“伙计,这就正是需要正确对待的。一方面,我们要坚信,在华主[xi]的英明领导下,事情只会越来越好起来,从前四人帮所搞的那些东西,都会得到纠正。另一方面,如果你的父母果真是属于敌我矛盾,那你也是得从心底同他们划清界限。斗争,总还是得要的嘛。”
说着他加重了一点语气。
“是非问题是得要搞清楚。总不能一说四人帮搞的那套是错的,就对什么都怀疑了起来。眼下我们该怎么办,前次华主[xi]在讲话中,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过了么!”
你沉默。而沉默的含义是多种多样的。
“伙计,我说的究竟怎样,你可以细细想一想,要是不够正确,你也可以保留不同的意见嘛。”这邵副又说,整个给人一种充满高度民主精神之感。说着他话题一转:“我说伙计:好象,你不大重视教育引导学生这个问题?”
你欲言又忍片刻,终于扑嗤笑了起来——
“校长,一个校友,一个炊哥儿,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为师生服务,就行了。他还能怎样去‘教育引导’学生呢?——有这资格吗?”
“呃,话可不能这么说,——工人是老大哥!”这校副的笑容显得严肃而又活泼起来,或许其中也不乏做作的成份。“再说,就算是现在不兴说由你们来领导学校那话了,可‘学校的一切工作,都是为了要转变学生的思想’,这话,总不能说就叫过时了吧!——你说呢?”
“嘿,当然,当然。——‘凡是主[xi]说过的’嘛。”你咬咬嘴唇说,眼中的神情,有点儿莫测高深。
他看着你。好一阵,他微笑说:
“小伙子,恐怕也是在乡下自在惯了,这我能够理解。不过请相信我老大哥的话:到了一个新的环境,还是要尽可能地适应它,尽可能地与同志们打成一片,更好一些。特别是,你莫多心,这里我也直率地告诉你:这儿的人原本对知青的印象就不算太好,希望你能够以事实来改变人们的看法。——说这些,千万莫多心,啊?”
你笑了。“校长,请放心。我的心,至死也都只有一颗。不过,”说着你的话放慢了点,“把知青看作象是洪水猛兽,这,其实好象也大可不必。”
邵俊德大笑了起来。
“哪有那么严重!”他一面说,一面热乎得有点过分地拍了拍你的肩膀。然后,他不再说什么,只是上上下下、认真过细地巡视了这厨房一遍,便又匆匆地朝着医务室方向走去了。
“喂,伙计:有味得很,是不?”吴疤儿一边拌和着粉蒸肉面,一边挤眉弄眼地笑问。从他脸颊上那道业已放光的烫伤疤子来看,此时他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你懒得吭声。他却自语似地说了起来:
“这老邵厉害呦,学校大大细细的事,都遭他一手抓完了。我看茅老当只是根桩桩;最多,也只是管出去开个会啥的。——那回子兴说啥‘架空晁盖’,我说呀,这个,才叫是象贼了!”
你投向他一眼。他越发来了兴趣。
“伙计:你听我说,——这学校,水深!邵这人,早想整成正的,这不消说了。茅老当呢,吃着党龄长,就算懒跟你争,你又把他怎样?……又说先来那卫老夫子,也并不迂。众人都看到的:面子上,他把当官的尽都粉起,其实暗地里,硬和邵俊德‘一颗钉子一个眼’!还有那几个大组长,也都没哪个是好惹的货。现在提倡尊重知识分子了,所以这些人,特别又是年轻些的,嘿,看着当官的坐的那椅子,真的,眼珠子硬都象是要落出来了!……”
你挺认真地听着他的话,于是他兴奋得一边说,一边不住地用衣袖揩擦着嘴角上的唾沫星子。
“大小的头儿些都象这样,下面的人,还不都七拱八翘的!……嗯,一般的时候,都还好说一点;等到有啥运动又来了的时候,大家那个阵仗,你再看看!或者就不说搞运动嘛,只是遇到‘三子’这些场合,不也都是一样的!”
“——‘三子’?”你问。
“唉,就是票子、房子和儿子啊!”疤儿师傅略一皱眉说,象是对你的无知感觉不满。说着他叹息起来:“你我这些人,也只有关心这几样啊。何况,说齐天,拄齐地,好处,本来差不多就都已经被人家占完了!”
这类的骚言杂语,你在乡下早已听得够多,所以你一点也不觉得新奇。吴疤儿继续说:
“所以我们炊哥子刮刮案板,又有个啥稀奇。这学校上上下下的,只要揩得到油,又有几个不揩呵,不过是叫他妈的心照不宣……”
他见你象是在沉吟,便很关切地放低了嗓子:
“哥子:入乡随俗,不拿白不拿,没啥羞人的。我晓得,象你们这种大码头上下来的人,恐怕一时半会的是抹不下脸。但过过也就好了。不信你看,以后,保险你也要和我们一样的。就象图书室那小石,开始不也一副清高派头儿,谁也懒理得;可眼下哩,学校是人都说,她要随和得多了!”
你突然感觉得异常难受。你仍未说话,只是懊恼且又愤激地暗想:“这就是我求生的环境。……哼,不管在哪儿,我记得,都总有人以为,最后我会变得跟他们一样。——不过,嘿,都等着看吧!”
于是你恨恨地剁起红苕块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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