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酒,即糯米酒,又称客家老酒。
米酒,需客家的方为正宗。米酒浓醇香甜,制作却不算复杂。在乡下,酿酒一般是女人干的活,能否酿出上好的米酒,是衡量客家农村女子能耐的重要标准。由此可见,酒这东西,在客家人心中实在是个宝贝。
客家人好酒,源于客家人好客。无论哪里来的客人,熟悉的,陌生的,远亲或是近邻,淳朴豪爽的客家人都敬若上宾。客家人多深居山乡,住土打垒的屋子,吃自己耕种的粮食,过着清贫而舒适的日子。客人来了,除了宰鸡杀鹅,客家酒是少不了的。客家人性情耿直,陪客人喝酒更是爽快,瓦瓷大碗,一碗一口干。令人称奇的是,客家人男女老少,都能喝得了几碗酒,有些人家娶了外地的女子,起初不怎么喝酒,生活几年下来,也能喝几大碗不醉。因此,不喝酒,或是酒量不济的人一般是不太敢去客家做客的。即使是有些酒量的人,往往也要被热情的客家人灌个酩丁大醉。
身为客家人的我,对米酒的了解其实并不深厚,但这并不妨碍我喜欢米酒的心情。我家的酒多由爷爷酿造,这也是和其他人家不同的地方。作为一个男人,爷爷的酿酒的手艺非但不比村里的女人差,甚至更精湛。爷爷执意坚持亲手酿酒,原因很多。奶奶很早就去世了,而我妈妈是外地人,手艺不熟,几个姑姑先后都嫁到山外去了,家里实在是缺少能酿出好酒的女人。最重要的原因还是爷爷好酒如命,生怕一年辛苦耕种收获的几筐糯米被糟蹋了,酿不出好酒来,断了自己的酒壶。
爷爷脾气粗狂,酿酒却很心细。选料,泡米,蒸煮,起锅,入缸,调温,精心照料,一丝不苟。几天过后,后屋里开始飘出阵阵酒香,越来越浓。这是爷爷一年来最高兴的时候了,他大声叫唤着我,把我领进里屋,揭开缸盖,舀起一瓢乳白色的酒,递到我跟前,孙子,喝一口,看甜不甜,香不香。我用舌头舔了舔,而后抓过瓢子,一饮而尽,叭喳着嘴巴说,爷爷,真甜,真香。爷爷问,真的。我答,真的。此时,爷爷便不再顾得一旁的我了,一瓢又不瓢舀着米酒往口里猛灌,直到脸红脖子粗方罢休。
我清楚地记得,那些年,家里每年酿好的米酒足有十多坛,却也只够喝个把年头,第二年,一个个酒坛就全空了。爷爷有把纯锡煅铸的酒壶,非常精致,饭前,家里人都记得给爷爷盛满一壶酒,如若是冬天,还要把壶放进锅里用水热一热。爷爷酒量其实不大,酒瘾却很重,每餐必饮。爷爷喝酒的样子,不急不缓,抿一口,夹一筷子菜,再抿一口,很悠闲的样子。儿时的我,看着爷爷陶醉的样子,很入神,只是很想不通,酒这东西,如何会使爷爷如此神仙般快乐。有时看着爷爷碗里的酒尽了,我调皮地拿着酒壶,为爷爷斟满,如爷爷摆手不要了,便飞快地拿了碗,给爷爷满满地盛一碗饭。每至此,爷爷满脸的皱纹都舒展了开来,用手摸着我的脑瓜壳说,乖,真乖哪!尔后,大口大口吃将起来。
同绝大多数客家人一样,我家十分好客。父亲又是村里的支部书记,家里的客人很多,有时客人一拨一拨地来,如赶集一般。客人当中,又以镇里各个单位的干部居多。这些人下乡,往往喜欢绕着路特意到我家歇脚,或吃一顿饭,或住一宿。无论来到家里的是谁,职务大小,感情亲疏,这些爷爷都不计较,只管忙着捞鱼杀鸭,伺弄好一桌菜肴。爷爷很通情理,父亲的客人来了,爷爷一般不上桌,只拎了自己的酒壶,另盛了一些菜,躲在厨房喝酒。有些客人来我家的次数多,对爷爷熟识的,硬要把爷爷从厨房拉到正厅,甚至恭敬地把爷爷请到上座。推迟了一阵,感觉客人确实是一片诚意,爷爷也会落座。只是,每遇到这种情况,爷爷醉酒的几率也大大增加。几盅米酒下肚,客人兴致起来了,一个劲夸爷爷酒酿地好,爷爷喝酒的速度也快了起来。最后,爷爷醉了,客人们也一个个醉得迷迷糊糊。
现在想来,这么多人喜欢到我家作客,除了家人好客的原因,或许也是冲着爷爷酿造的米酒来的。
爷爷好酒,却极少醉。但每年除夕的年夜饭,爷爷必醉。家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春节全家人必须全部回家陪爷爷奶奶过年。家人团圆,喜笑颜开,伴着辟里啪啦的爆竹声,我们儿孙们一大群人,个个端着酒杯给爷爷敬酒,爷爷眯着眼,大口大口地喝,不多时,已是醉眼惺松。醉酒的爷爷,象个小孩儿一般,红着脸,不顾大伙的劝,使劲端着碗往口里灌酒,一边喝一边嘟囔,我今个儿高兴哪,你们全回来了,我,我要多喝几口。年夜饭没完,爷爷早就已经烂醉如泥。大家把爷爷架进屋里,一个个眼睛都湿湿的。
随着爷爷年龄增大,身体也日益虚弱,后来心脏也有了些病状,在医生的建议下,爷爷无奈之下戒了酒。爷爷不能喝酒了,我却到了喝酒的年龄,参加工作不久,我也开始喝起了酒。喝酒后的我,开始懂得了酒的滋味,也明白了爷爷爱酒的原因。爷爷不喝酒,家里酿的酒也越来越少了。而我喝的酒越多,喝酒的时间越长,对米酒的回忆也越浓。我总感觉白酒太烈,啤酒太淡,在外头喝的种种酒,远不及老家米酒来得浓郁和香醇。偶尔也能喝几回酒厂生产的米酒,却总喝不出老家米酒那番沁人心脾的甜美。于是,愈加渴望过年,渴望年夜饭桌上,那一碗诱人的米酒。
对老家米酒真正的理解,其实是在爷爷戒酒之后。当爷爷的酒壶尘封之后,当家里的酒桌上没有了爷爷的醉意和笑颜,我发现家里的米酒喝起来,开始少了一份浓厚,多了一份清淡。我终于明白了,对米酒的渴望和珍爱,原来是因了对爷爷的牵念。米酒这东西,也是有感情的。
爷爷是不能再喝酒了,但对米酒那份情是永远不能驱散的。希望不喝酒的爷爷能常有梦,梦里是那米酒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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