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苍茫如水。幽谷小径,鸦雀噤声。一人匆匆行走,步履如风,脚步稳健。只见此人肩上斜垮一蓝布碎花长囊,长囊长四尺,宽四寸,薄一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即知是江湖中人,那长囊中非刀即剑,再者,如此三更十分,非江湖中人谁敢独行于断刀崖?
断刀崖名副其实,地势险峻,形若断刀,更因天下英雄喜好于此了断恩怨情仇,令江湖一时提崖色变。年少英雄,谁不想在此地一举成名?江湖侠客,又有谁想在此地身首异处,葬送终了?
此行走之人也就约摸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清冷的月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像是月夜里孤独高傲的狼的眼睛。他对似乎隐藏着杀机的權木丛瞧也不瞧,已是越走越快,一时间奔跑如风,到崖下拔脚跃起,口中一声凌厉的清啸,惊走一只在崖顶吠月的头狼。
眼前一黑,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这少年没有丝毫的停歇,左脚跨出踩在石壁之上向后一拧身体,矫健的身体直直飞出去,如一支射出去裂空的箭鉃,待到余势将尽,复提胯侧腿,脚底软靴蹬在另一側石壁,“呼”,衣襟破风,他人已在三五丈以外。
“着”!黑暗中几声怒喝,几点寒星向中年人激射,少年何曾瞧得起如此伎俩,身在半空无力可施,略歪头颅闪过,几柄暗器叮叮当当射在石壁上,火花在一瞬间找见黑暗中隐藏的身影。少年并不纠缠,说时迟那时快,袭击他的人还没来的及反映,肩上一麻,少年已经点了他们的几处穴道,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停滞,然后像一只苍鹰从头顶一掠而过。不过危险并没有过去,少年也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人在半空手已将刀柄摁在肋下,右手下垂,刀,随时准备还击。
少年知道,他的敌人时刻准备将他置于死地。这样莫名其妙的追杀和争斗,他在十余年间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一次比一次的惊险。他起初还能轻松对付,尽量做到卸去对方的武装,而近半年来,他的对手越来越强,他也感到越来越吃力。刚才几柄柳叶飞刀发生的位置和方向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疑,别看是轻松的化危为安,不经历过生死一线很难体会那种心理和后怕,实际上是生死系于一念!一刹!莫非果然如自己所料?他了解自己的对手,时至今日,又在此地,势必将搏个你死我活!他再没有选择的余地。
作此一想,他飘然落地,如微风中的一茎草叶,稳稳站在地面。有了踏实的感觉,他又有了自信,悄然抽出刀来,立刻一股寒气阴森遍布全身周围。
他的刀居然没有刀鞘。
“在下刀客,在找自己的女人,请不要阻拦,在下不想与人为敌,更不愿意伤及无辜!”少年开口说话,声音柔弱,不像内功深厚的样子。黑暗中没有人作答,不知是为了安全还是被他的气定神闲吓住。
刀客信步出断刀崖,一把锰钢乌金刀直直指向前方。
前方月下,一瘦身男子背手而立,肩上也是一把刀,刀长四尺,宽四寸,薄一指,斜插腰际。瘦身男子慢慢转身,一张脸在月光下仿佛镀银一般。
“刀客兄,别来无恙?”
刀客手掌一翻,刀刃朝向树梢明月,摇着头说:“不好,乘蒙黄二侠半年来的关照,总算没命丧他乡!”
黄二侠哈哈大笑,说:“断刀崖,是你我的决断之日,谁是刀客,自然见了分晓。更兼黄某受人之托,非你死就是我死,不敢不从,你也不要再躲避了,出刀吧!”言罢,眼中精光大盛,瞳孔在收缩。黄二侠抽刀,刀关映目,他左脚前伸,站好不丁不八之步。那刀客也不感懈怠,双脚外撇,手中关节“喀吧”做响,说道:“别逼我。”
两个人谁都一动不动,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一不变应万变。一场恶站在即。
远方的山路上传来清脆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声音听的一清二楚,鞭稍在清冷的空气里炸响,马背上女人的娇喝,黄二侠的眉毛不自觉地抖了抖,颓然收回迈出的脚,冲着刀客说:“暂时你又逃过一劫!”
刀客漠不做声,冷冷看着黄二侠擦着自己的肩膀走过去,只觉手心湿润,竟然是满把的汗。他不禁抬头看看圆月,在心里叹了口气。
“三哥,三哥,是你吗?你没事吧?”马背上驰骋着一白衣女子,远远呼喊,说话间已到眼前纵身跃下,那匹白马竟然收不住脚跑出几丈远。
“颖儿,你怎么来啦?”刀客摆出一脸茫然。被称作颖儿的女子又气又急,看刀客平安无事,扑到刀客怀里不顾矜持地说:“人家不是担心你吗?刀客抚摸着怀中女人一头秀发,动情地摇头,想推又停下动作,忽然忘记说什么。
山神庙破旧不堪,正中的大门早已经被路人拆掉,只剩下黑洞洞的一个窟窿。刀客勒住缰绳,把马栓在窗前,揽手把马背上欲睡的颖儿抱下。颖儿揉揉眼睛,望着陌生的地方问:“到哪儿啦,三哥?”
刀客没有说话,从怀里取出火摺子一晃,山神庙里有了一片荡漾的光亮,光亮在微微跳动。刀客让颖儿举着火摺,抱起地上散乱的茅草,看看四周,然后跳起来。刀客在跳到屋梁上的时候才反手拔刀,锋利的刀没有割破布囊,在刀客手中随意挥舞几下,然后刀客收刀,接下几块长条的木块,轻轻落地。那三角架梁上已经增添了几块明显的崭过的凹槽。
篝火熊熊燃烧,映照着刀客英俊的脸庞,刀客还是默不作声,从腰间解下酒囊,拔开塞子畅饮。一股浓浓的酒气弥漫开来,搀和着松木油脂的香气。颖儿坐在包裹上,痴痴地看着刀客,眼睛里徒然多了一层湿润。
刀客没有看见,刀客的眼睛盯在酒囊的底端,刀客的眼睛看在房梁的伤处。
你为什么要爱我?刀客在火上烤着包裹里取出的馒头,丝毫不理会颖儿带来的酱牛肉和烧鸡。颖儿把食物摊开在牛皮纸包上,掂出一坛香气馥郁的绍兴女儿红,拍开泥封,贪婪地嗅了嗅,什么也没有说。刀客说我心里已经有了别人,颖儿也是不说,只是把眼睛深情地望着刀客。
若她是不在了呢?颖儿忽然问。刀客摇头,刀客说我心中的女人永远在等着我,只是我找不到罢了。颖儿的眼神复杂起来,痴痴地望着刀客说,我就是喜欢你的痴情,你在那一夜连战大漠十三鹰,随后横扫草原群狼,我就想和你一决高下,谁知道我会爱上你。
刀客掰开焦香四溢的馒头说,江南颖姑娘,十六岁力挫岳阳侠客,打遍江南无敌手,蒙颖姑娘器重,屡次出手相救,刀客荣幸之至,今生今世,肝脑涂地,实在难以回报。请颖姑娘莫要再提羞杀刀客的话语,刀客实是不敢承受。
颖儿叹了一口气,从包裹里取出长箫,调试到音调,吹起荡气回肠的《碧海潮生曲》。刀客听的入迷,忘记喝酒,忘记擦拭嘴角的酒滴。熊熊的火焰在眼前跳跃,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女人,那一个精致的可爱的人啊,像火苗一样在他火热的心里起舞……刀客不由眯起眼睛,拉近女人和自己的距离,她已经那么近了,触手可及,手心里的的温度那么真实,为什么?刀客想不明白,刀客当然想不明白。刀客走出庙宇,刀客拔刀,在院子里挥舞。刀锋贴着自己的头颅、肩膀、腰肋、腿脚挟着凉意,刀刃贴住自己的肌肤,鼓荡着衣角,刀客在此时才感到痒到牙根的痛快,这快意令他刀更快更猛,直到一团黑影把自己万万全全包裹住,密不透风,水泼不进。
“嘟”,刀激射而出,插在门前一株槐树上没入刀柄,震落所剩无几的黄叶。刀客颓废地站在月光下,伸手接住一片落叶,满脸已是泪水。
颖儿扶着门框望着刀客,热泪盈眶,由热变凉。她把包裹挎在肩膀上,收起玉箫解开白马,她默默从刀客身旁走过,形同陌路。
如果刀客若是挽留,那么刀客就不是刀客。刀客在那一刻也有些不忍心,但刀客还是一动不动,像庙前的槐树。颖儿跨上马,回望是一步一回头的回望,依依不舍,心有不甘。刀客决然走进庙宇,连头都不回。
颖儿拨马飞奔,流着泪一气跑出几里远,泪水在空中飞溅,她在心里诅咒着刀客的无情,骂着骂着忽然恨不起来,心软的像旷野里的月光。
她忽然停滞不前。她想起自己有几句话没有说,于是掉转头拨马回来。她用腿夹着马腹催促马儿快跑,她生怕自己一眼看不到刀客,刀客就会像以往任何一个时刻一样消失。她想在最后的一个时刻告诉刀客,其实没有任何人想要杀刀客,其实都是她一手策划的,什么争夺天下第一,什么比试武功,都是骗人的……颖儿豁出去了,既然追求不成,既然无法阻拦刀客的寻觅行程,那么不如索性坦然面对,让他恨自己一辈子,她还要告诉刀客,是自己命人杀了刀客的爱人!
颖儿想好了,如果刀客愿意,她将死在刀客刀下。死在心爱的人的手里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只是,他在动手的那一瞬间,是否会有些许犹豫?
火灭了,留下微弱的火红,冒着袅袅青烟。照进屋里的月光下,刀客在沉睡,头俯在膝盖上,像是磕睡到极点的孩子。刀客的刀还在槐树上插着,颖儿在马背上掠起,足尖轻轻一点跃起,身手敏捷地抄刀在手。
刀的重量如此沉重,是她以前从不知道的,她在打量着刀客的刀,手指感受着刀刃的锋利。刀客那么爱他的女人,当他知道他苦苦寻觅的女人死在自己的嫉妒之下,他会用这把刀在自己的什么部位切下去?颖儿不敢想,走每一步都像在跨越一道鸿沟,就像以前的每一步一样艰难,但她还要走下去!刀身上凹刻着两个字,她知道是江湖中传言的“刀客”二字。刀客十七名满江湖,就在自己的刀上刻了这么两个字。颖儿也是十七那一年爱上的刀客,她比刀客成名更早,立的万也更响亮,但她不知道刀客为什么不喜欢聪惠而且武功高强、声明显赫的自己而偏偏喜欢上一个一无是处的丫头、村姑。心高气傲的颖儿自然不服,召集家族、帮会处处刁难,她是在盼望刀客回心转意。刀客回心转意了吗?
像跨越千年时空的颖儿万念俱灰。
她的手在刀背上摸索,像摸索近在咫尺的刀客。刀的另一面也有两个字,颖儿对着月光看了一眼,心里忽然一惊,那两个字她看的清清楚楚,是“昨日”两个字。昨日?颖儿一脸的疑惑,连忙低头看那刀客,刀客还是软绵绵地垂着头。颖儿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手中的锰钢乌金刀“镗啷”落地。
这一声响果然惊动刀客,只是刀客不是醒来,而是歪歪斜斜躺在地上,一缕亮白的月光找在刀客的脖颈上,一把尖细如锥带棱的飞到插在刀客的耳垂下面,血液还在涓涓流淌……颖儿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颖儿比谁都清楚,江湖上除非她的二哥能使得这般模样的飞刀!
颖儿把刀客抱起来,抱起来那一刻才知道他的身体是那般轻盈。颖儿像是在腾云驾雾,抱着自己心爱的男人走到小路上,走到旷野里,月光就那么无限怜悯地照在两个人身上,像慈祥的母亲。
她的身后,一名黑衣男子望月掩面,手里掂着一把不属于自己的刀。黑衣客就是黄二侠,他没想到刀客如此轻而易举地死去,连还手的机会也不留给自己。
他忽然觉得自己老了,老的老眼昏花。
箫声如泣如诉地在月色里响起,引得周围远近的狼群吠声四起,此长彼消,呜咽之声不绝于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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