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虎一样的孤独……
童山雷
3、“命定”
她又含笑问了你一遍。
你惊异地望着她。不过,这回使你感到惊异的,还不光是突然有人出现在你面前这
件事本身……
“在‘锻炼’?”她带着点揶揄的意味,但完全是善意的和诚挚的。
你这才听清了她的问话,也回过神来。沉吟片刻后,你移开目光,说:
“锻炼得够多了,今天该休息。——唔:假若这山的海拔高度原有两千米,我只是
想叫它变低那么一丁点儿。”
她眼中闪现了几点亮光。
“嗯,那边那几行字,当然也是你刚刻的了?”
“哦,醉中戏言,无须当真。”
“果真是醉后之言,那倒更……”她看了地上的酒瓶一眼,说了半句。
两人目光相遇。似有某种谅解,已在不言之中。
“你这是……?”你瞥了那大狗一眼,问,分明是在找着话说。
“它先看见你,跑回屋来,硬要拉我出来看看。”她温柔地望着那狗,说。那狗用
人一样的目光回望着她,一面轻轻地甩起了尾巴。你怦然心动,亦异常好奇,感觉得眼
前展现出了一个颇有意思的世界。
“你住在这山上?”
她点头。你的好奇之心膨胀。
“去坐坐吧。”她说。你嗯了一声。
你揣起酒瓶,撇下剩下的那点儿胡豆,跟着她,朝着草坡方向的那处凹地走去了。
在经过那几根大黑石柱的时候,你故意不再去看你所刻的那几行字。可是,她很认真地
又看了看那些字,一面偏过头,微带俏皮地朝你笑了笑,口里却说——
“这石头倒生得奇!……象‘青梗峰’,不是么?”
你暗暗地判断着她的文化素养,同时也一时不觉有点儿走神。你突然觉得这几根石
柱很象所谓“林迦”;甚至于,你怀疑在远古时代,这些地方,是不是也有过类似的图
腾崇拜,而这几古里八怪的石柱,原本就并非自然之物?
她见你不语,改口说:
“刚才,玄豹就是径直把我朝这儿引,”
你吟味着“玄豹”这狗名,进一步揣度着它的主人的心性。
“它见我时,为啥不叫?”你忽然想到这点,问。
她似乎带着一点欣慰甚至是自豪之情,笑了起来。“它有这么个德性:偏偏倒要见
到穿戴得讲究些的人,才咬,才叫。——不过,硬要衔着我,叫我出来看,倒也是从来
没有过的事。”
你玩味着这话,同时十分器重地打量了那玄豹一眼。
玄豹一直在近旁边走边打量着你。
一间用片石、黄泥、树棒和枯蒿搭成的小屋出现在眼前。视野所及处,显然是一个
小小的药园。你明白了她的身份,但是加倍地为这一点而感觉吃惊。
“长期守这园子,——你?”
她推开低矮的门,一面让你进去,一面以漫不经意的态度笑了笑,说:
“得罪了大队‘主伙’的,有啥法?不过,也许这样还好得多。有玄豹陪我,我还
怕啥?……唔,说来你怕不信:它还咬死过一只真正的豹子哩!”
你领悟到这话丰富的内涵,心中悸动了。与此同时,你恍惚回想起曾经听乡民们风
传过的一件事:天河公社一个能歌善舞的女知青,好象同本大队的支书,有点那个……
你困惑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说啥才好。
她似乎从眼角瞥了瞥你,但一面却若无其事地开始尽起主人之责来。她没有询问你
的身份。因为,在这片未经充分开化的土地上,知青们总是一眼便能认出自己的同类来
的。
你看着她煮饭。你一向以为,在这些生活琐事方面,你也早已操练得相当能干了。
可是你这才知道,真正的能干,是怎么一回事。当那双修长美丽的手把一些寻常所熟悉
的东西:洋芋,红苕,萝卜和盐菜等等,全都变成精致的饭菜并端上桌来的时候,你不
由得衷心地赞美起来了。你赞美她,她飞红了脸。
这时你已知道她名叫孟颖。她知道你的名字后,说,她早听说过你这个人,天河公
社这边,早就传说过你的事。
“你象很有闲情?”吃饭的时候,她试探地问。
你明白她的所指,说:
“人对自然的依恋,哪能因生活的艰难消失。何况,我要离开这儿了,也想了了愿
。”
“调走?”
“是。不过,不是调回去,而是……去巴阳中学当炊事员。”
“……?”她瞪大了明若澄塘的双眼。
你细细地嚼了一阵饭菜,才说:
“这都还算是县里看在我多年为他们出力的份上,才赏给我这么只碗哩。当然,校
友,伙夫,这职位绝对谈不上理想。可一个人必须审时度势。解决了吃饭的问题,怎样
生活,就全在我啊。……哈,就说‘炊哥’这活儿,也不就光是个坏。想当年,十来岁
的时候,还曾经怎样垂涎过这个位子!”
不知对你的身世,她究竟听见过怎样一些传说。反正这时听了你的话,她就象是对
一切都很理解似的,没有再问下去。最后她慨叹地望着你,默默地苦笑了一下。她这种
带忧伤意味的笑,使她那苍白的脸蛋显得格外的美。
一时你们都觉得,你们两人在某个方面,已接近了许多。
吃罢饭,这小屋里的光线似乎变弱了些。她起身收拾碗筷,一面也捧来了几块劈开
了的老树疙瘩,把火塘坑弄燃起来。
可以听见壑下的松涛在隐隐地呼啸。屋顶上的枯蒿悉然有声。间或,那些充作橼檩
的干树棒,也啪地炸响一下。
你坐在火塘边一个粗糙的石凳上,喝着饭前就已经沏下的馨香而微带苦涩的山野粗
茶,一边偷眼看着她刷锅洗碗,一边不觉堕入了遐想之中。
你身上从来都还只是潜伏着的东西:传统文士放纵不羁的那一面,悄然冒出来了。
你觉得此身所置的境地,恍惚迷离,一如《聊斋志异》中所写。于是你暗想:倘若你为
狂生,她是狐女,那么事情将是何等的有情有趣!……不过,既然久已惯于披覆人类文
化这件极具约束力的外衣,你当然也就并没真正打算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
然而,你好几次想起身告辞,却总是站不起身。仿佛这温暖的小屋内有一种奇妙的
力量,已从头到脚紧紧地把你吸附住了似的。后来她也坐到火塘跟前来了。她默默无言
地紧盯着飘浮不定的火苗;你悄悄看她,好象从她眼中,也看出了一种对此情此景的依
恋。
沉默。长久的沉默。有一点难堪,但是却非常幸福。
你的心思跳跃得很快,虽说你也并未有意识地去想什么。蓦然,那久已化作潜能的
生活经验告诉你,在人生的路上一旦错过了什么,今后留给你的,就只将是悔憾。于是
犹如鬼使神差似的,一句事关重大的话,很自然地便凝聚在了你的舌尖。
你犹豫了片刻。这当然是在作权衡和选择。……你想到有关她这人的那些飞短流长
(你已经能断定她就是那被议论的对象了),一种想要避祸全身般的念头,突然出现在
你头脑之中。然而,那另一方面的力量,毕竟更为强悍有力——也许这其中还有着一点
男人特有的冷酷和自私的因素——终于,你张口说道:
“……嗯,既然我们仿佛命定一样地结识了,那么,莫非,以后我们也都只是路人
?”
她打了个寒噤。垂头好一阵之后,她抬起脸来凝视着你。火光映在她的眼中,那眼
好似满溢落霞的池塘。
你受了鼓舞,壮着胆儿,索索地向她伸出了双手。
她扭开脸,嘴角上挂着一丝羞涩的笑意,身子却慢慢地倒向了你的怀中。
……一时没敢亲吻。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你俩的心理准备都不够。你很规矩地
、甚至是很小心谨慎地搂抱着她,感觉到她的血液——不知为什么,你隐然觉得这血液
该是蓝色的——正在她那素洁的布衣下涌流。她紧闭着双眼,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陶
醉,不若说是庄严。
无言。……玄豹一直悄然守卧在门口,凝神眺望着停雪的旷野,显然也意识到了屋
里所发生的事非同小可。
没有表。当然连钟也没有。天竟然黑下来了。那轮破残的红月亮和几颗桔黄色的星
星,透过屋墙的缝隙,把朦胧暗淡的幽光,十分吝啬地抛洒在了高低不平的地面上。
她起身点燃了煤油灯,然后又回到了你的怀里。这回,你俩都狂热地吻了起来。
从前你曾听人说过,“女人”这本书相当难念,而且还听说,男人一旦同女人亲热
起来,还总是就会变糊涂了。此时你发现,这只能怪那些人本身糊涂。即使正沉溺在灼
热的吻抱中,你的头脑依然是十分清醒的。你突然放开她的嘴唇,问:
“我真能打动你?”
一时她茫然无对。尔后她将头侧着伏在你的肩膀上,吃吃地暗笑了起来。
你又追问她。这次她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勇敢地、也带着点玩笑意味地回答说:
“外柔内刚的男子,总是行的。”
你为这话惊讶,又问:
“我外柔内刚?——你凭什么说?”
“你的模样,……总不象李逵吧,”她瞅着你说,神态有点儿顽皮。“要说‘刚’
的证据,——一个‘内外俱柔’的人,可能有‘锉低山巅’之举么?”
你暗暗称赞,一面又问:
“那你说,外柔内刚,为啥总‘行’?”
她笑而不答。良久,她躲不过,终于格格地笑着象这样说:
“没听说过有象你这样的!——好,只好说吧:刚,当然就是我们真正的依靠;柔
呢,我们也才好展开保护的羽翼呀。”
你在肚里大叫其绝。同时,你扳住她的脸庞,笑道:
“这么说,我反倒要蜷伏在你的翅膀下了?”
“是的,是的!”她有点撒娇了,一面没命地用双臂揽紧了你的脖颈。
尽管她等于是向你承认了她们的弱点,但是你却反倒对她心折了起来。你软软地呆
在她温暖的羽翼下面,感觉得身心都异常舒坦。
生命中的有些闸门是不能轻易打开的。那里面关有不驯的滔滔洪水。……夜深后,
你俩都明白,事情是非象那样发展不可了。当知青和所谓接受再教育的好处,便是敢于
用最现实的眼光来看待人生的一切。于是,你俩同时都经历了片刻的迟疑,然后匆匆地
交换了一下眼光,便一起站起身来。
她涨红了脸,想要吹灯。你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厚颜无耻了,用吻堵住了她的口。而
她也就没有拂你的意。
虽说你刚看见她时,就发现在她这种绝无乔扮的朴素中,有一种掩藏不住的俏丽,
但是,你却万万不曾料想到,在这身粗布衣袄内,还包裹着这等样一个完美无瑕的白璧
般的形体。你大喜过望了。你第一次,也是毕生唯一的一次,感觉得脑袋有些有迷糊,
因而真象是进入了扑朔迷离的“聊斋”式的境界之中……
凭着从侧面零散得来的那点儿有关的知识,你知道了她是一个[ch*]女。于是你蓦然心
动,联想到了那些可畏的流言……你这才真正明白,为什么会把人言比作杀人的刀子。
“我也真傻。真要那样,人家会象这样,把她一个人放逐到荒山上来么?”当一场
风暴过去后,你平静地躺在她的怀抱里,暗自想道。想到自己原本对她近乎一无所知,
却又决意同她建立这种关系,你不禁自省起来。你不得不承认,这无论是对你,还是对
她,事实上都只能算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
可是,倘若不是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她真正的清白,你又从何知晓呢?她被
放逐到荒山上这事,毕竟不能作为直接的证据啊!
看来,这也是人生无数难以两全的问题之一。
也许,原本就还是不要追问过去为好……
不过无论如何,你觉得自己的身心都是属于她的了。你动情地紧搂住她赤luo着的温
馨身体,不住地用嘴唇在她洁白光滑的肩头了来回摩挲。
“恐怕……你听别人说过我什么。”她忽然沙哑着嗓子开口说。显然,对此她也有
着沉重的心理负担。
你先是想制止她。可一转念,又还是想听她说说。你明白,这就叫做了解。
“那家伙是想象这样,”她接着说,说得有些艰难。“我骂了他;还说,他真敢怎
样,我非跟他拼命不可。……咳,这种道貌岸然的人!也怪当时我还太不知道深浅了!
”
“你拒绝他,他立马便报复?”你问。
“唉,你当他们这种人还有个什么……唔,更可气的是,他和他那‘书记娘子’,
还编造出些话四下传播,说是我怎样他哩!”
你痛惜地抚摸着她。但是你并没有宽慰她说,即使那人加害过她,你待她仍将完全
会同眼下一样。你不愿意硬充圣人。
她在你的抚慰下流起泪来。她凑向你的耳边,小声地说:“我愿对你说实话:我是
懦弱的,别看平时做出一副谁都惹不得的样子。……唉,你不知道,独自守在这山上,
我好害怕!特别是在没有玄豹和它还小的时候。那时,我随时都在准备着同人家拼命;
顺手的地方,到处都备下了风快的刀斧。……”
油灯自行熄灭了。深海一样的黑寂内,你俩时儿喁喁而言,时儿又卷入大潮般的癫
狂之中,时儿却又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终于,第一缕晨光透进了这间小屋。你俩亦
从逐渐退去的黑潮中冒起头来。
揭去生命中最神秘的那道帷幕,人便会真正感觉得原来一切都是如此的自然。而且
,至此为止,你俩也才算是真正地相熟了。你和她又一次久久地吻抱,不再激动,但却
是更加的亲密与和谐。
很慵懒地又偎躺了一阵,你想起了点什么,说:
“颖:你说你从前太不知道深浅。那我问你,眼下你就知道我的深浅么?”
她嗔怪地瞅着你,怪你不该象这样比。
你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难道,你不怕再在我这儿上当?”
她紧盯住你好久。
“我相信我现在的眼力。”她说。
“只凭‘女人的直觉’?”你笑问。
“不。”她想了想说。“在这世人都快成精的时代,独自在荒野中刻下那些字的人
,至少为人是忠正的。——除非,你是访着了我的踪迹,故意来迷惑我!”说着,她挤
眼笑了起来。
你赶紧要说什么,但这回她用吻堵住了你的嘴。
“我知道,上苍待我还是不会太残忍的。”吻罢,她很满足地叹息着说。
看来有些事情人类确是生而知之。尽管没有经验,但你还是不失时机地抓住了这个
敬表忠心的机会:
“是的,我已经整个地属于你了。……你是我心的归宿。有了你,世上的任何女子
,都已经引不起我的半点兴趣!”
她忘情地紧抱了你好一阵,可旋即又推开了你:
“但我永远都会给你自由!你可以在任何时候,都不再上我这儿来,哪怕是今天一
去就不回头。只是,你真这样想,别忘记了对我说一声……”
她会有这样的想法,倒是你不曾料想到的。你不理解,问她为啥会象这样。
“哦,也不为什么,”她的眼光有些暗淡,眼皮也垂了下来。“我只是设过誓:只
要我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就永远不会考虑成家的事。”
“但即使这样,也并不妨碍我忠于你呀。……相信我:有你,我的心始终只向着这
儿的。——我已经把这儿当做家了。”你说着,含笑环视了这室内至为简陋的陈设一眼
。
她眼中涌起了泪水。她伏向你的胸膛,哽咽着低低地说:
“……感谢你。你也相信:我在,永远……永远都只是你的。”
你俩紧缠在一起,直至浩浩旭日照耀着雪霁的山野。
起身时,她已不大羞涩了。当她发现你裤腰上那根“磨铁销”短棍时,她含笑询问
似地看着你的眼睛。
还从来没有人发现过你个人的什么秘密。由此,你进一步意识到,从此以后,有着
一个人的生命,已同你紧紧地纠缠在了一块。于是你将自己的这种习惯告诉了她。
“呵……防身恐怕都在其次。我想,它多半类似堂·吉诃德的那柄长矛吧?”她快
活地笑了起来,口气中虽说又带着一点揶揄,但眼中流泻出的神情,却表明她对你这一
点感觉异常有趣。
你说不清是感觉自豪还是感觉不好意思。你只是讪讪地笑了起来。你心下决定,今
后,在不太必要的情况下,你就不再时时都带这棍了。
她从后边绕来抱住你的脖子,把脸贴在你的肩头上,若有所思地、自语似地说:
“看来我这生终归是不会平淡度过的。不然,何以把你这位‘游侠骑士’,平白地
就送到了我的手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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