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糖,红的,黄的,绿的,一盘盘端向贺喜的人。呵,为什么?他们一把一把扔过来,象冰雹,象石头,象子弹。砸到头上,砸到身上,砸到心上……
喜酒。茅台,白兰地,竹叶青,一瓶一瓶递过去。呵,为什么?他们敞开瓶子往外泼,汇合一起,瀑布一般,淹没了衣柜,沙发,席梦思……
“啊!救命哪,救救新娘!”他们听见了吗?为什么都不伸手?
笑!笑?他们在笑?!红唇白齿,笑得多不真诚,笑得多不自然。难道丰盛的喜筵也不能换来他们的谅解?呵!我该怎么办?
你是谁?为什么穿一身白?你可知道,这是我的婚礼。不许板着面孔。笑,要笑!哪怕不真诚,不自然,也要笑。你为什么不笑?要来贺喜,还是来哭丧?“呸呸”,不能说“丧”字,大喜的,我不吉利。你到底是谁?多么面熟,在哪儿见过?
你笑了,哈,你是冷笑。如果你笑得顽皮些,倒挺像她,她总是顽皮地微笑。
别往前走,我是新娘!是女主人!
往那边去。客人都在那边。什么?你是新娘?你究竟是谁?呵?!是你!林珊!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你……
别靠近我。我怕!别……
“哎呀!”苏玉一声尖叫,惊醒了自己,原来是个恶梦。一头冷汗,心在“别别”地跳。
她睁开眼睛,新婚之夜,死一般的静寂,一切都被黑暗吞没了。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摸索着拉亮了床头灯,幽绿的一点光亮刚刚照到床上。
施刚象只龙虾弯曲在床那边。客人还没走完,他就已经醉得不省人事。酒量不大,为什么一杯接一杯狂饮?是借酒添喜,还是借酒浇愁?醉得似滩烂泥。
多么希望他能醒来,他难道不应该说:“什么梦把你吓成这样?我的妻子!”
是否应该向他倾吐一切?在这幽静的夜里,人会变得宽容。何况,法律承认,我是他的妻子。
苏玉用胳膊支起身子,凝望着沉睡的施刚。
呵,才华!潇洒!温存!集中于一个男子身上,感谢造物主――如果人真是上帝用泥捏出来的。咳!人是猿猴变的。小学生都懂的知识。怎能相信上帝?都是受林珊的影响,她一激动,就喊“上帝”!两手叠放在胸前,黑眼珠往上翻。她说外国人都这样。她呀,学什么都惟妙惟肖。那次宿舍里发现一只耗子,她“喵呜,喵呜”地学猫叫,耗子吓得晕头转向。她向前一扑,真象一只大猫。看了电影《花为媒》,她学媒婆两步扭,能把人肚肠笑断,还有那次……
怎么老回忆林珊?莫非她阴魂不散?
瞎想。人死如灯灭。彻底的唯物主义,不信鬼,也不信上帝。她已经死了,不再想她了吧。苏玉挥挥手好像在驱赶着林珊的影子。
世界上的事情真怪。双头人,羊角老妪,耳朵认字,飞碟,火星人;过去认为是迷信传说,现在事实俱在。那么,地狱呢?办过亏心事的人死后真的下地狱吗?死人能听见活人的忏悔吗?人有灵魂吗?
怪!怎么又是这些?人的思想,有时真象脱僵的野马。愈想忘却,愈是不能。
都怨他,睡得这么死,人在寂寞时就会胡思乱想。哦,只要他睁开眼,只要一个会心的微笑,一切不愉快,一切恐惧就会消散。新的生活就会重新开始,过去了的难道不应该忘却吗?
“唉!”苏玉失望了。即使是七级地震,他也不会醒来。呵!孤独,恐惧,在这幽静的夜里,更增添了重重的黑色。
起风了。窗帘被吹起半边。微弱的星光,把树枝的怪影,投到对面墙上。
睡吧,再睡一会儿。一、二、三、四……,数到三百了,脑子仍然清醒,失眠真不是滋味。苏玉又睁开眼睛,她差点又惊呼出来,墙上那树枝的怪影,多象一只手,一只溺水者的手,在水面上抓挠着的手。
她拽灭床头灯,用枕巾捂住眼睛,眼前一团黑暗。她深信那怪影一定不存在了。她劝自己安心睡觉。偏偏心和脑故意做对。是心想,还是脑思?不断向她发出信息,不用眼睛也能看见,手,一只白嫩的手,在水面上抓挠。
如果当时不认为她是出风头而是她的腿被水草缠住了;如果意识到她是在呼救;如果自己下水,抓住那只手,林珊也许不会死去?这个问号在心中闪现过几十次,几百次了。象块心病,却不敢对任何人透露,包括做了丈夫的他。而且,尤其不能对他说,那天的情景她记忆犹新,连自己的每一条思绪都不曾忘记,一切历历在目……
初夏,河边翠绿的柳枝沿着河岸连绵逶迤,水面在微风中荡漾,落日余晖铺在上面,闪耀着金色的鳞光,叫不出名的水草郁郁葱葱,不时有条鲤鱼空中出水面,用力摔下,溅起水花;树上隐隐传来知了的叫声。
苏玉和林珊沐浴后,来到河边散步。林珊穿件白色连衣裙,乌黑的卷发披散在肩上,一边用手抖落上面的水珠,一边轻快地哼着歌。
苏玉揪了根柳枝,用牙咬着,不时从眼角瞟一眼满面春风的林珊,心中想的是:哼!一会儿告诉你,看你还这么快乐不?
她知道林珊非常盼望能被正式批准为党员。来工厂三年了,要求转正的申请写过几次了?林珊一定以为这次一定会批准,因为她被评为优秀工作者了。
当时为什么那样幸灾乐祸?
苏玉每次想到这里,都要责备自己。
在这静谧的夜里,她不但清晰地回忆起自己的心理活动,而且似乎还觉出那柳枝又苦又涩的味道。
她使劲嚼着那柳枝,听林珊轻轻唱着:“我们的生活蜜一样甜……”
她打定主意,等她唱完这支歌,就立即告诉她“你的申请没有通过。”她要看看这个消息是怎样掠走林珊的笑容,她想看见那明镜般的眼睛如何落下泪珠,她希望看见她失望地捶胸,顿足,她愿意看见她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那么狭隘,那么狠毒?”苏玉咬着自己的手指,无法摆脱灵魂的不宁。
林珊是她的中学同学,好朋友。
中学最后一年,班里来了位小华侨。圆脸,长睫毛,載着项链,抹着口红。老师让她和苏玉同桌。同学们好奇围着她,叫她“小洋人”。她一点不怯生,扑闪着大眼睛。用广东味的普通话自我介绍:“我不是洋人,我是香港人,我叫林珊。”
课外活动时,班长主持开迎新会。独唱,口技,数来宝,不少同学做了表演。大家鼓掌欢迎新同学来一个。林珊大大方方走到前面,把第一排课桌往后推推,腾出一块空地,边唱边跳,忽前忽后,一扭一扭的。跳的是什么?
“林珊,欢迎你参加班里的文娱活动。只是,只是不要跳肚皮舞。”外号叫“驼鸟”的班长一本正经地对林珊说。林珊红着脸,低着头。
“什么肚皮舞?是孔雀舞,懂得什么?”不等林珊解释,苏玉利口利舌抢白班长。
从此,苏玉和林珊形影不离,她和林珊进行一次又一次的谈话,每次都如实向团组织做汇报。
“林珊进步了。”苏玉欣喜地向团支部书记说。她羞赧地听完书记的表扬,又去做林珊的工作。
大家看到,“小洋人”变了。不描眉涂唇,不穿喇叭裤了,天天坚持扫走廊,有病也不间断。
大家看到林珊的感谢信,感谢苏玉的帮助,这还写在校园板报上。
好象是连锁反应,苏玉入党了,是第一批被批准的学生党员。苏玉被评为三好学生了,苏玉在全校大会上介绍怎么帮助林珊进步的?最近,市电台要来采访苏玉。
入团申请,思想汇报,一份又一份,每一份都由苏玉再三修改,填上那些林珊不懂的政治术语。那时候,苏玉是那样急切地盼望林珊被吸收为团员。
什么?林珊被派出所拘留?苏玉差点昏过云,好象拘留的是自己。
“一伙飞仔围住我,不和他们跳贴面舞不让过。跳就跳,怕什么?那个小胡子动手动脚,我给他一个嘴巴,他想打我,那几位不让,他们拿出刀子,互相对打,后来,警察来了,我们到派出所去了。”
“哎呀呀,你可真是的,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苏玉见着手中的入团志愿表,埋怨林珊。
“没事嘛。所长说没有我的事。”
“可这影响……”苏玉没法和她说清楚。
苏玉闯进团支部办公室,气喘吁吁。
“发展林珊,有一定的政治意义。”
“你们不批准她,是打击进步,让我们今后怎么转化后进?”
苏玉一口气说出许多理由,她希望团支部能成全她,因为她就要去电台做节目,介绍如何转化后进同学。
“典型需要培养,你们为什么不给予支持?”她面红耳赤地质问总支书记。
“你说清楚,这个‘典型’是指什么?指林珊入团,还是指你帮助同学?”支部书记不慌不忙,挺有兴趣地看着苏玉发火,问了这么一句。
苏玉脸红了,扭头冲了出去。
苏玉为她的事如此着急,林珊感到不安,反而安慰苏玉:“没关系的,下次再争取嘛。”
下次,还有什么下次?毕业、待业,考工,下次?过了这个村还有这个店吗?下次和苏玉我有什么关系?
“机遇,你明白机遇吗?”苏玉想。
后来她们都没有考上大学。后来她们进了同一家工厂。
苏玉是党员,是车间的骨干。林珊是个普通的工人。在苏玉的帮助下,她也很想入党;在苏玉的督促下,她每月都写思想汇报;她已经通过苏玉写了许多份入党申请了。
“林珊够条件了。”
“早来晚走,月月任务超额,可以考虑她。”
“上进心挺强,确实不错。”
“入厂后多次申请入党,发展她吧。”
车间支委会。四个意见一致。苏玉阴沉着脸,一声不吭,钢笔在手中转来转去。
“你是组织委员,又和她老同学,怎么不表态?”四对眼睛盯着她。
钢笔越转越快,越转越快,脑细胞活动得更快……
如果没有那件事发生,如果没有那个失眠之夜,林珊入党的愿望也许就要实现。可是有了那件事,一切还能让她遂愿吗?
“疯丫头,十一点了,干什么去了?”苏玉睡醒一觉,听见开门声。
没有开灯,林珊扑向床,用滚烫的面颊贴着苏玉的脸。
“你去哪儿了?”苏玉睡眼朦胧。
“施刚他……”
“叫你教他英语?不是下午在办公室教过了?”苏玉完全清醒了。
“不,不是……”
“唔?”苏玉捧起林珊的脸,发亮的眸子,跳动的酒窝,是的,她很美,苏玉的心被攥紧了。
“他约我到小河边,我们谈了许多,嗯,什么都谈到了。呃?苏玉姐,告诉我,你喜欢他吗?”
什么意思?莫非她看出来了?莫非施刚悟出了什么?是不是施刚托他什么了?血液流得快了,心脏发出“通通”声。
“说嘛,我让你说。你对他印象怎样?”象个撒娇的孩子,林珊摇晃着她的肩膀。
“为什么要我说?”试探地问了句,脸发烧了,多亏没有开灯。
“你们过去是邻居,你一定了解他。”
“我要是说他不好呢?”
“那我当然相信你。”林珊咬咬嘴唇,又央求地:“我要你说实话,说嘛!”
“好,我说实话。他?非常好。”
“呵,好姐姐!”林姗搂住苏玉的脖子。
为什么?她为什么这么激动?
“苏玉姐,施刚他,他说他爱我。”
什么?她?苏玉推开她的胳膊:“谁说的?”
人在幸福中,什么也不介意。林珊梦幻般地喃喃着:“他说他爱我,问我爱他吗?我,没有回答。”
噢?
“你,拒绝他了?”
“我吻他一下,就跑了。”
晴天霹雳呵!刮风了?下雨了?浑身冷得发抖。天塌地陷吧,火山爆发吧,地球毁灭吧,让一切都结束吧!
林珊发出了鼾声。苏玉哆嗦着,流着泪,咬着被角,瞪着天花板。
全车间最出色的小伙子是旋刚,全车间最优秀的姑娘是苏玉,这是下至看门老头,上至车间主任的共同评论。
他,破格提升为技术员,她,入厂两年当党支部委员。出色和先进,不是同义词吗?不是同类项吗?同类项不该合并吗?合并了不是会更出色,更先进吗?更出色更先进不是对集体,对事业,对大家更有利吗?她苏玉相信,施刚一定也会意识到这点,更多一层“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她深信只要自己愿意,施刚定会接住她抛出的彩球,她希望是他主动,被追求者脸面似乎更光彩些。着什么急?除了她苏玉,还有谁配得上施刚?她在脑子里,给车间女工排了队。
怎么忽略了林珊?总以为施刚无论如何也不会看得上她,幼稚得象个娃娃。
真后悔没有主动向他表白,真后悔告诉林珊也考这个工厂,真后悔告诉林珊施刚想学英语,真后悔告诉施刚林珊会英语,真后悔没坚持和他俩一块学英语,真后悔……
怪施刚吗?怪自己吗?不,怪林珊。
瞧她走路那姿势,胸脯干吗挺那么高?瞧她笑的模样,唯恐显示不了那酒窝?瞧那额前卷发,干嘛不全塞进工作帽里?瞧她……
哼!全是为了勾引人,花花世界长大的,骨子里浸透了腐朽,堕落。
她想入党?办不到!
支委会,四对眼睛盯着她。
“好吧,我谈谈自己的看法,因为我和她是好朋友,所以,更要对组织负责,绝不能徇私情。世界观的改造,不能看表面。当然,她有进步,可是生活作风呢?是不是过于讲究穿戴了?身上总揣着个小圆镜,天天迷恋情说爱,很晚才回宿舍。当然,我有责任,对她帮助不够,我把思想改造看得太简单了,尤其是她,从小在香港,回国后第一年,就被派出所拘留过,这也许是过去的事,可是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这些,我不能因为私人感情而欺骗组织,我很难过,我是她的入党介绍人。”
“这些情况我们再了解了解,尤其是拘留的原因。”支部书记说。
“了解?”苏玉抢过支部书记的话头,不无嗔怪地问,“谁能比同宿舍的我更了解她呢?谁能比老同学的我更了解她呢?谁能比做为好朋友的我更了解她呢?”
“是的,我们两人是好朋友,就因为我和她是朋友,所以我才要对组织负责哦!”苏玉说。
支委们提了好些相反的意见,时间到了,只好下次再讨论。
潺潺流水,不光是欣赏喁喁情语,有时候也应该让它听听烦恼,委屈,绝望。施刚,在这里向林珊宣布爱情,苏玉,却要在这里给林珊以教训,两者都别具匠心。
林珊在追一只花蝴蝶,长发披散,姿态婆娑,穿着那轻云似的连衣裙,宛如白衣仙子。――难怪施刚会被她迷住,呸!吐掉嚼烂了的柳枝。
“苏玉姐,你看见对岸那个小男孩子了吗?他在捞鱼虫,他使我想起了哥哥,小时候为了捞鱼虫卖钱,哥哥被淹死了。呵,可怜的哥哥。”
歇斯底里!鬼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哥哥。苏玉板着面孔,没有答腔。
“哎呀,小孩落水了!”林珊惊呼一声扑通跳下水。
“危险!”苏玉一把没拽住,林珊已经奋力向对岸游去。
小孩被对岸一个大人拉上岸,他手上还拎着小桶,大人帮他拧衣服上的水。
可是,落水的上岸了,救人的人还在水中。
林珊真会逢场作戏。水不深,瞎咋乎,看她水淋淋的怎么往回走。明天把这件事到车间当笑话说,他们准会叫“堂•吉诃德”。哈!堂•吉诃德用长矛跟风车作战,她,跳进水去救早已上岸的人…
她水性不错,又要出风头了吗?她总是把大家的眼球往自己身上吸的!
她在潜水吗?怎么水面上看不见她?哦,在水草那里,玩什么帅呢?采草子吗?怎么一只手在水面抓挠?苏玉抱着胳膊,气恼地看着河水,想着一会儿怎么奚落一顿林珊。
五分钟,十分钟,一刻钟……她怎么不露头?那只抓挠的手不见了。
不对劲,别是——
“林珊!”她惶惑地喊着“林珊!林珊!”
“救人哪,救人!”声音嘶哑了,她疯了似地狂喊。
天!谁想到那便是最后一次。嫉妒,偏见,怨恨随着林珊的生命一块去了。给苏玉留下的是悔,是疚,是愧。一想起在支委会上的发言,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揪烂。“诽谤,歪曲,无稽之谈。”从四个支委鄙夷的眼神里,苏玉得出这个内容。人们同情死者,偏袒死者,想到死者许多优点。她苏玉,何尝不是如此呢?如果能挽回支委会那个发言,她宁肯付出最大的代价。但,晚了,林珊什么也不会听到了,她不曾知道苏玉姐对她的诽谤,她当然不需要听苏玉的忏悔。“入党申请”是个谜,她带着这个谜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哀乐低沉浑厚,追悼会十分隆重。放大的遗像下,摆放着松柏,鲜花。
林珊的父亲放声痛哭,她是他惟一的孩子哦!
林珊的师傅放声痛哭,他想起了心灵手巧的徒弟,干起活来赛过小伙子……
看门的老大爷放声痛哭,他想起了早来晚走,任务紧就打连班干的好青年……
车间的年轻人放声痛哭,他们想起了周末晚会上能歌善舞的主角……
“根据死者生前愿望,追认为中国共[chan*]党党员员。”党支部书记沉痛地宣布。
苏玉泣不成声,把红色的党旗盖到林姗的遗体上。
她闭上眼睛,不敢正视那遗容。
林珊微笑着,似询问,似嘲讽,笑得那么顽皮……
呵!过去了,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往事渐渐暗淡,时间冲刷着记忆,人们不再提起林珊,连施刚,在追悼会上悲痛欲绝的施刚,也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那没有林珊的生活。
呵,花烛之夜!苏玉和施刚,不是林珊和施刚,愿望实现了。人还渴望什么?幸福不就是愿望的实现吗?星光在悄悄地窥视着新婚的床。
施刚嘟哝一句什么?是不是想喝茶?听说酒后人特别口渴。
“喝茶吗?”苏玉推推他。
翻个身,没有醒。什么东西从衬衣口袋滑出来。
“镜子!”苏玉一把抓起来,难道他一直带在身上?不管白天黑夜?甚至在洞房花烛夜?
这么说,他并没忘掉林珊,只是把思念藏在暗处,做为私有的秘密?真不该把镜子给他。
林珊的床铺空了,唯一的遗物是这面小圆镜。它太小,不被人注意,没有被拿走。苏玉曾对着镜子背面落泪,那里有林珊的照片。林珊顽皮地笑着,对落泪人的悔,疚,愧毫不动心。
悲痛使人亲近。施刚最大的慰藉是听苏玉讲述林珊那天晚上如何激动,如何兴奋。
一遍又一遍,苏玉讲得娓娓动听,她描绘着林珊对施刚的一片衷情,她告诉施刚林珊爱他,人为什么要嫉妒呢?嫉妒是卑鄙的字眼。
多少个周末夜晚,她默默跟在施刚后面,到小河边悼念林珊。
那是几月几号?夜幕降临了,河畔静寂,秋风吹得枯叶落,施刚伫立河边,他瘦了,憔悴了,变得郁郁寡欢。
月亮西沉,凉风习习,苏玉冻得直哆嗦,看看表,夜深了,施刚一动不动。
“施刚,回去吧。”她轻轻地劝他。
“我简直不相信,她,怎么会死去。”施刚声音战栗着。
“施刚,让她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感情是真挚的,泪水流了下来,她双手献上林珊的小镜子。
“哦,谢谢!”热泪滚滚,施刚捧住苏玉的手。“这太珍贵了,她每天用这面镜子矫正我读英语的口型,太谢谢你了。”
心被羞愧充满着。苏玉用泪水冲洗愧色。施刚见到林珊的遗物,触物生情流泪不止。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手心里面是林珊的小镜子。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苏玉沮丧地扑到床上。觉得自己被愚弄,被欺骗,被剥夺了。镜子,这面可憎的镜子,怎么能置于她苏玉和施刚之间?这是令人不能忍受的,难怪这几天他魂不守舍,难怪有人见他又去河边了,难怪他拼命把自己灌醉。镜子,都是这面镜子!
她猛地坐起来,克制不住的妒、怨、恨全集中在抓镜子的手上,仿佛要把镜子抓成粉碎。这只手颤抖着,又举起来,举得高高地,猛地一摔,镜面成了大大小小无数块碎片,散在涂过蜡的地板上。
“啊!”她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扶着床沿,探身向着地面,大大小小的碎片闪闪发光,象无数只质问,责备的眼睛在盯着她。
悔恨和恐惧,孤独和惶惑。她双手捂住脸,什么也不敢看。但是,却清楚地知道,林珊的照片在镜面碎片中,似询问,似嘲讽,顽皮地笑着。她好象听到林珊的笑声,还听到她一边笑一边说:“苏玉姐,有的人边忏悔边犯罪,你说,她不怕死后下地狱吗?”
下地狱?不会,世界上没有地狱。苏玉安慰自己,但却仍然不敢睁开眼睛,她怕看见那眼睛似的碎片。不,不是怕碎片。是害怕看见那一双双眼睛,人的眼睛,疑问,谴责,愤怒的眼睛,她感觉到许多这种眼睛瞪着她,这,比死后下地狱更可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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