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电话、手机和网络等现代传媒的普及,现在用笔写信的人是越来越少了。不写信了,我却总是会想起小时候写信的情景来。
那时我们这个地方刚开始开始计划生育,由于是集体时代,对违犯者的处罚是罚工分。我家由于超生弟弟的缘故,当年被罚工分3800分。之所以对这个数字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个年底,生产队分粮食时,别人家都是高高兴兴地拿着口袋到保管室分粮,而我家却要从本就少得可怜的柜子里往外撮,而且还不得有丝毫怨言,谁叫你要“犯法”呢?那种感觉真可谓刻骨铭心呀!
在这种情况下,有着裁缝手艺的我的爸爸决定出门去。这样只要一年能给生产队里交上规定的几百元钱,就能算一个壮劳力的工分,更重要的是能节约一个人的口粮。于是,他领着一个小徒弟,扛着笨重的缝纫机,带着对三个嗷嗷待哺的幼儿的不舍和牵挂,终日在川鄂之交的山区一带走村串户,劳碌奔波。我真不知道那时十分柔弱的妈妈是如何负担起家庭重任的:白天到要生产队出工,抽空溜到自留地里种菜,还要喂猪,做饭,洗衣……
我爸出门的前两年居无定所,所以有个什么事是无法联系的。好在在我六岁那年,他终于凭着自己的诚实和能力在湖北的一个小镇上安顿下来,给当地的供销社加工服装。这样,有什么事就能及时写信汇报了。这时我也上小学二年级了。由于我妈不识字,于是写信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我的肩上。如果当时有录像机,一定会记录下这样的一幕:一盏如豆的油灯下,瘦小的我伏在床边的一口大箱子上,面前摆着纸和笔;我妈斜靠在床头,旁边伏着弟弟和妹妹,正支楞着耳朵,认真听我妈口授给我爸的信(那时他们是不敢调皮的)。笔一般是没有橡皮的,所以写时要分外小心,一定要想好了再写上去。
信照例是由“敬爱的爸爸:(提行)你好”开头(第一次写信是由我妈教的,不知她又是从何处学到,以后就成习惯了,我把这两句写好后,偏过头看着她,她就明白可以开始了)。然后就是一件件的我妈认为应该告诉我爸的重大事件,比如猪又长肥一些了,外婆家又给我们送粮食了,队里的池塘分鱼了等等。也有如孩子要添衣服,家里有某个地方急需用钱,希望快点寄回来之类的。总之,她一句一句地说着四川方言,我要一句一句地转换成尽量书面的语言。实在无法转换的,只有用拼音代替了。现在想来,我的理解能力和表达能力就是在那时开始培养并发展起来的。
写完后,我妈会要求我照着念一遍,看还有无未尽之事宜,或者她又会突然想起什么要添上的。我念信时,开头的“敬爱的爸爸你好”和结尾的“你的女儿”是无论如何不念的,因为觉得不好意思;其余的都一字不落的念出来。而我妈每次都要故意问:“开头没有写?”或者“你没有写是你写的?”等等。我知道她的意思是想听一封完整版的信,可我就是不念,逼急了我就以不帮她写信来要挟。这样的节目每一次信就要上演一次,我们都乐此不疲。
写信一般都是在赶集的头天晚上,第二天一早先给队里的唯一的高级知识分子——教我们的民办老师审阅(这是人们对他的信任,他也很乐意为乡亲们效劳)后,才拿到场上寄出去。这才标志着一封信正式完成。
我的信一般都是能通过审核的,但有一次出了个小小的意外,让我出了个大大的洋相。
那一次,我妈念完信后,我正准备写署名和日期,突然想起前不久远嫁到新疆的我二姨给我们来的一封信,结尾处有个特别新鲜的词:“再见“。当时我根本不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因为从来没见过,更别说听过了。在我们那里告辞时主人一般都是说“慢走”“又来玩呀”,客人一般会答“走得慢”“多谢”等,从没有人说过这个“再见”,所以我的不知其意也在情理之中了。于是我突发其想,要是把这个词(我敢保证我们班上没一个听过它)用上,我爸爸一定会非常高兴。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我爸一边读信,一边为他女儿又长学问了而高兴得嘴都合不拢的样子。谁知当我把这一创意告诉我妈时,她却不知为何笑个不停,并说这里不能用这个词,原因是二姨是刚离开,而我爸已出门几个月了。这算什么理由?我坚持我的意见,并再一次以“不帮你写信”的无耻手段来迫使她答应。我把“再见”二字工工整整地摆在末尾最醒目的中间位置,才心满意足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有起床,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阵笑声,中间夹着我们老师的声音。仔细一听,原来他正在念我昨晚的杰作,再一细听,他们笑的正是那个我引以为自豪的创意。从他们的笑和议论里,我才明白那个“再见”的意思,我羞得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虽然我知道他们并没有恶意。同时自己也忍不住偷偷地笑起来。
不过从那次过后,我的信是越写越好了。到了三年级时,我就能独立地、一气呵成地写出一封合格的信,不再要我妈的口授了。就是在这一封接一封写信的岁月里,我慢慢长大了。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6-9-2 0:12:0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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