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书的故事

今天，读了一个朋友关于小人书的文章，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如潮水般势不可挡……

那时，我在我们村的小学念书。我们村小，学生不多，学校自然也就不大。一共两个年级两个班，两名老师两间教室，外加一间集办公、休息、厨房等功能于一体的房间，我们都称之为老师的寝室，夹在两间教室的中间。教我们的是本村的民办老师，就在我们一个院，所以每天都是回家住；另一名老师年近五十了，姓母，听大人说是“右派”。那时我觉得右派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身份，因为我们村无论大人小孩都十分尊敬他，都喜欢他。而他也确实和我周围的人不一样，随时随地都穿得干干净净，对人总是笑眯眯地，尤其是和我们小孩子说话时，更是显得那么慈祥。他有一副跳棋，我和一个女生放学后最喜欢去下了，要到天黑才回家。他还有一把二胡，下午就爱用它来教我们唱歌，什么《泉水叮咚响》、《唱支山歌给党听》……我现在都清楚地记得当我们上音乐课时，连外边干活的人都似乎显得格外精神焕发。那时虽然没有提倡什么素质教育，但我小学毕业时已能独立识简谱，实在是母老师的功劳啊！

我上三年级时，母老师从县城买来了几十本连环画，我们称之为“小人书”的，摆在那个“多功能室”里，成立了一个图书角。只要是爱看书的同学都可以去看，唯一的条件是要爱惜。在那个精神文明极度贫乏的时代，这个小小的图书角成了我最大的宝库。一下课，我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跑到那里如饥似渴地看呀，看呀……偶尔一抬头，总能看见母老师那含笑的、赞许的目光。

有一天放学后，我鼓着勇气找到母老师，想把白天没有看完的一本小人书借回家看。母老师一口就答应了，同时严肃地叮嘱我：“一定要保管好哦，不能弄坏了哟！”我也严肃地接受了这个合理的要求，然后把这本叫《打碗碗花》的书捧着回家了。做完作业，吃过饭，我就专心致志地看起来，不知看了多少遍。弟弟和妹妹想要摸一下，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晚上睡觉时，我把它小心地放在枕头下，免得被老鼠咬坏了。

第二天我醒来时，发现似乎比往常晚了一些，太阳已经到了对面的屋顶了。我妈照例又上坡去了，把饭留在锅里。匆匆忙忙地扒了两口饭，把小人书放进书包，我就急忙向学校奔去。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我那极富时代特色的书包，不然的话后面的故事就无法理解了。叫它“书包”其实并不准确，准确的叫法应是“书袋”。就是用一块布简单地缝合拢来，上方留一不加盖的袋口，因为大，放书取书什么的十分方便。再加一细长的带子，就是所谓的书包了。如果是用新花布做的，那就足够引来无数羡慕的眼光了。

我正是挎着这样一个书包向学校跑去。学校并不远，两三分钟就可到了。一条两尺来宽的田埂就是路了，两旁全是水汪汪的水田，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我无心细看，只想快点飞到学校。突然，“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出来了？我一个急刹车，回头一看，只见那本我像命根子一样爱护的小人书竟然从书包里掉了出来，安静地躺在了水田里！

顿时，一股凉意从脚板心一下子冒了上来，我全身麻木，动弹不得。太阳似乎也不见了，我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整个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我，那么无助，那么绝望地站在那里。我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以后再也不能借到书看了。第二个念头就是如果母老师要我赔的话，我妈一定会打死我的，我家那么穷，拿什么赔呢？接下来想的是，现在应该怎么办？从此不上学了？可我又能躲到哪里去？再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呀！即使我跑了，不是一样可以找我妈吗？看来如今之计，只有想法把它弄干，才是出路。

我蹲下身子，从水里捞起书，望了望近在咫尺的学校，又折身向下来路奔去。我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可手里的湿漉漉的东西提醒着我，这是事实，我已经闯下了大祸！后来学《小音乐家扬科》，小扬科闯进食具间，弄响了小提琴时，那种心情我是太了解了。

跑回院里，还好大人们都在坡上，空无一人。我把书摊开，放在太阳照射下的坝子里，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太阳公公呀，你行行好吧，再大点儿吧！救救我吧！”我不时地翻看，发现这个办法太慢了，太阳公公一点都没有听到我的祈祷。实在不行了，只有用火烤了。本来我们这里的柴少，而我家由于没人找柴，柴火显得尤其紧张。但此时我已顾不了那么多了，跑进厨房，点起一把柴草，赶忙把书页翻开，凑到火上烤……也不知烤了多久，总算勉强可以了，但却显得凹凸不平了。没办法，我只能做到这些了。现在我只有硬着头皮一步一步朝前走了。

来到学校，还没有下课（也不知是第几节课了）。我躲在角落里，等下课后老师走出教室了，我才从后门溜了进去。反正老师和同学们对我的迟到早就见怪不怪了（没人叫我起床嘛）。这一整天，老师讲了些什么，我是一个字也没听见，只想着放学还书时怎么办。几年后，学了一个叫做“如坐针毡”的成语，我一下子就想起那一天。

不知是在盼望还是在恐惧中，反正终于放学了。决定我命运的时刻终于要到了。我没像往常一样和院子里的同学一道回家，而是摩摩蹭蹭挨到最后没人了（不想让别人看到我“死”的惨相），才鼓足勇气，不断地用刘胡兰、王若飞等视死如归的英雄人物来激励自己，挪动着铅一样沉重的脚步，向着那个平时对我来说是乐园而此时无异于刑场的地方走去……

当我把那本皱巴巴的面目全非的书递给母老师时，我不敢抬头，等着最后的判决。那一刻我的心反而不那么恐惧了，有什么要我受的就早点来吧，我只想早点结束这种心灵的折磨。出乎我的意料的是，母老师居然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今后小心点就是了。”然后就让我回家去。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就这么让我走了？折磨了我一整天的这场刑罚就这样过去了？不要我赔了，甚至连批评都没有一句？难道母老师是大慈大悲的菩萨转世？……

直到母老师再一次提醒我快点回去，我才醒悟过来。这一切真的结束了，我的噩梦终于结束了！我生怕他反悔，逃也似的跑出学校，向着家的方向狂奔。看着一切平时很熟悉的东西，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那一天，我明白了什么叫“度日如年”，什么叫“如释重负”。我更懂得了“宽容”是一种多么伟大的美德……只是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把书借回家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