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就出生成这个样子。
当然,我可以从此不再面对世人,面对那些观察我的目光,仔细地从我的五官一直看进我的灵魂里去的目光。
这不是逃避,现实地说,这是一种成人的自觉和成熟,是回避自己的残疾的唯一方法。我是一个弱视者,我的目力所及都无可奈何的模糊不清。整个世界给我以晦涩的朦胧。
可以这么说,这不仅仅是我的眼睛受损这样简单的事实,而是我对生活的畏怯,使我对人们的好奇目光带有偏见,我不但看一切都模糊不清,而且还相当斜视,那显得呆滞的目光,会叫一个心明眼亮的健康人,心里怪不舒服的,稍稍的不快。这可以感觉得到。
每天,我就早早的从床上爬起来。我总是很早就上床,白天看东西很少,夜里就想很多。有时我想,如果我不是坏了眼睛,而只是瘸了一条腿,那该多么幸福,生活该是多么的甜美。我的生活肯定要大变样的,我可以一瘸一拐地站在开阔的地方,兴高采烈地看这看那,看天上白云从东到西,看日出又看着它西坠,看小鸟跳上树梢清唱,看春天的花朵在微雨中轻摇。
是啊!我若是个瘸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有一对清澈明敏的眼睛,我就不会有一点对人的偏见,我一定会是一个心无挂碍的人,我不会象我现在这般的将自己关在固执的思想中,对人缺乏热情。真的,我很少和人交流,很少说话。人们从我的脸上只读到冷漠,这还是次要的,其实我的心还要冷。我的脾气很坏,可我从不发作。母亲常为我的性格而担忧,常在没人的地方偷偷背着我流泪。可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瞒不住我。
我极力想看清的一切都对我报之以灰暗。我想,这种生活状态,这种持续的黄昏般的迷离的状态,并不会因为我的思想的改变而改变,而只会使我的感觉日益沉重,使我的生命活力渐渐萎缩,一股惰性的消沉惯性支使着我,我无力反抗。其实我早早放弃了任何抗拒,就象浮萍的根系失去了任何的抓握能力,在水中,在生活的漂流里,逐水而流乃一种本能。我只是盼着水流更快些,更急速,最好我能撞上礁石,碰个粉碎才好。这对我寂寞的,尤其可说是空濛的世界来说,以这样一个激情的了断,一个痛快的转折,真是浪花一闪的完美,秋风落叶的精致。尽管我自己看不见这一切,而只能零零星星的想象。
生活就象是一个多面体,每一个面都反映着它的一种形象。我的心能感觉到,当这个多面体缓缓在我面前转动,某一个时刻它就会象一颗钻石一样在光射之下变得璀灿耀眼,奇幻迷人。是的,这样一种时刻,你可以将你的一切拿出来与之交换,将你的生命,你的灵魂,你的爱都拿出来,交换这一时刻。这是瞎子看见了阳光的时刻,跛足的人健步如飞的时刻,失了魂的人获得灵魂的时刻。生活在其缓慢的流逝中,突然凌空中断,飞流直下,挂成了壮观的瀑布,水花飞溅,巨响如雷,就是一个浮萍你也一定能感受到那落差的陡转,那可惊的变迁,在你心中引起的震惊扰动,非比寻常。天堂和地狱在这一瞬间奇妙的置换,仿佛急行的列车在某个不知名的小站突然变了轨道,原是去到西方的,如今朝着阳光的方向奔行。
是什么改变了我,使我从一个可憎的陷入冷漠世界里的,只希望早点结束自己生命的人,变成了一个对生活充满无限热情,只盼着让自己的每一分钟都能延长那怕只是一秒,并为此而乐观地想,时间的流逝会为那珍惜它的人预留更多,因其快乐而弥足珍贵。是书籍,没有其它,正是书籍改变了我,是美妙的思维和想象,使我成了今天的这个人。其实,我眼前的这个世界并不是唯一的世界,因人们的眼光不同,还参差万别。还有一个广阔得多的世界,那就是包罗万象的精神世界。在那个相对独立的世界里,人其实可以获得更多更好的东西,那里是扩大的现实世界,它能修补生理官能的缺陷,自动获得生命能量的补偿,仿佛再造了你的已死的器官。我失去了生理意义上的眼,可获得了心灵意义上眼,它比凡胎肉眼更清明,更透亮,更能看透人生和世界的假象,将一切看得更真实,也更清晰。
借助我仅有的微弱的视力,我也只能看清四号字体的书籍,而借助放大镜,我就能看所有的书籍。我的视力缺陷是属于遗传的疾患,从我爷爷辈,据我所了解的,他就患有这种医学上所称的视网膜色素变性的疾病。小时候我和其他孩子一样,视力毫无问题,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视力都很正常,但到我二十八岁那年,忽然就改变了,我的眼睛的正前方出现了一团模糊,起先还能看见些什么,后来就一片灰暗,到最后,整个眼睛只在它的周围还漏着微微的亮光,而到了夜晚,那是什么也看不清的。在白天我还能正常地斜着眼找路走,而到了夜晚我老是会碰这磕那,经常会一脚踏空了摔个鼻青脸肿,夜晚我已是个真正的盲人。所以,夜晚我几乎从不出门。
这种医学上的所谓绝症,彻底打消了我医治的希望,我注定是要成为一个盲人的。可当我在有限的能略微看见的日子里,通过与书籍的频密交流,知道一个人还有一个比眼前的世界更加丰富多彩的精神世界可以寄托,就象迷失在沙漠中的人,忽然间看见了月牙泉,看见泉水突突地从地心涌出,清冽异常,心中的那份喜悦化成了一股强烈的暖流。
生命是什么?快乐是什么?人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才是圆满的,真实的?这不是一般的疑问,而是我满怀信心去探索的生命的内涵。弥尔顿是盲的,荷马也是盲的,可他们的诗篇却有一种穿越人生迷雾的雄浑的力量,他们靠的就是这种心灵之眼的光芒,精神之眼的明亮。贝多芬的交响乐何尝有目盲者的悲泣和忧伤?阿炳的《二泉映月》何尝有对人世彻底的绝望和消沉?正是精神的力量给他们的黑暗凡生注入了恣意洋溢的活泉,使他们冲破了空虚的消沉,而获得了永生。是的,这是一种精神的永生,是我的心所向往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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