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老家楚夫人

发表于-2006年09月01日 下午3:30评论-0条

人生易老。离开老家在外奔波几十年了,很难有机会回去。一首《常回家看看》的流行歌曲,听一回牵动一回的念想,有谁能不恋衣胞之土呢?恋归恋,几十年来也只是想想而已,总是提不起回去的念头,只把老家时时的藏在心中。

今年的开斋节(伊斯兰教三大国际宗教节日之一)前,办公室收到一份请柬:“白家冲清真寺重修竣工,拟于开斋节举行典礼仪式,恭请……光临。”老家的清真寺是百年古寺,始建于清代道光二十二年(公元1842年),因年久失修,已成危房,今年县政府拨给专款8000元维修,寺民管会三表弟他们借此东风八方集资,花3万余元依照原寺原貌进行重修,竣工典礼,加之又逢开斋节,可谓老家盛事,不能不去。况且老大(“大”念轻声“da”,回民对父亲的称谓)在世时在白家冲清真寺当“乡老”(协助作为《古兰经》学者的当事阿訇管理回民所信仰的伊斯兰教教务),陪阿訇跪经礼拜几十年,回老家看看,也是表达对父亲的一种缅怀与思念。

老家白家冲,在兴仁潘家庄镇境内,属下溪村管辖,那里山明水秀,人杰地灵。寨子中长一棵高高的金丝榔树(学名叫黄榉木),胸围直径在两米以上,高数十米,如一把撑开的绿伞,荫照着树下十来户人家,成为山乡小村的标志物;寨子背靠白龙坡下的马背梁,面对大磨崂、小磨崂和白家大山,左有黑岩、平头山,右有大、小云顶山,植被丰富,满眼皆绿。一条小河,源于远山间的响水、杨桃湾,从小村中清清流过,把五谷丰登留在这里后,流经南冲河往下汇入北盘江。这里山多而挤,把个小村挤成了典型的“夹皮沟”,山沟沟里年年有金凤凰飞出来:国家恢复高考制度后,每年都有学子考取各地的中专、大学,至2005年,计有40余人出山到省内外参加革命工作,为整个下溪村之最。白家冲最为明显的特点,是全村60余户人家全部都是信仰伊斯兰教的回民,属于哲赫忍耶教派,这个特点在黔西南以至于整个贵州,都是很典型的。

届时,邀了办公室的同志一道驱车前往,一路经兴仁八景(天马奔腾)之一的丫桥,再过平蒿地、接步厂、粑粑铺、姑屯、潘家庄、下溪,沿云顶山脚的通村公路直进,就到白家冲了。

这些年老家确实变化很大,有了通村公路,有了自来水和电,不由人不生出良多的感慨。感慨之余,依稀的往事,在脑屏中印现,挥之不去。

关于路。上世纪60年代初,村里只有现在四川成都某国营大企业任党委书记的玉礼表哥及贵华、品朝、云华等我们5人到5公里以外的姑屯小学念书,到了雨季和冬天,那乡间的泥滑烂路,别提有多难走了,特别是乱葬岗和潘家院两处黄泥巴路,烂得吸脚,滑得骠油,一不小心,就要摔得满身是泥,就要滚下路埂,我们只得穿上母亲做的千层底布鞋,外套一双父亲打的水草鞋,才能把滑。

到上公余粮的季节,生产队是按人口分配一定的数量给一家一户,再统一时间集体背粮。我们只得停学,帮助父母背粮到30多华里远的兴仁城内的东仓去上。一路顺着南冲河直下,经擦耳岩、大裂岩、小裂岩,再从水倒流上坡。

道路曲折而狭小,平时打空手都难走,背起重重的背子可想有多难了,有一首民歌是唱擦耳岩的:

不会唱歌跟哥来,跟哥走迄擦耳岩。

把你耳朵擦烂了;问你二回来不来。

到水倒流上坡更困难了,特别是手爬岩那一段,真是如爬天梯,难上加难,往往父亲和丈夫们此时会把自己100多斤的背子努力的背上前去,再折回身来接过我们这些小孩和妇女几十斤的背子。上了手爬岩,直到平蒿地,才合到大路。

关于电。现在村里的夜晚亮华华的放着光明,生机盎然,不像过去的夜,无声无形,死气沉沉。那时的照明靠葵花杆和煤油,葵花杆是地里出的,收了葵花后,把杆杆砍下来打成捆,用石头压在门前的小河里泡一久,等到表皮泡烂后,就抓了一把谷草,约起表哥和一些表嫂表姐表妹们去河里清洗,一边乱开一些山里人粗鲁的玩笑,斗一回水龙,一边麻光葵花杆的表皮,再破开把形如海棉一样的心子捅掉,放在河沙坝上晒它几天就可用了;煤油呢,那时国家根据农忙农闲,人口多少,发煤油票限量供应,每月半公斤一公斤的不等。农村每日天一黑就睡觉,睡不着也躺起玩,因而玩出了许多的超生娃娃。每月呢,万一煤油接不着下次供应,只好燃起葵花杆将就。我们放学回到家,丢下书包就上坡帮助老人干活,或割草或砍柴或刨自留地,作业呢,只能晚上点起煤油灯完成,多搞一会,老妈就开言了:快吹灯睡了,遨明制亮的。多耽搁一会,话就不太好听了:看个啷子引红(魂)幡白天看啦,这个月的煤油不够点昨个整!

儿时的往事铭刻心中,一辈子也忘却不了。

车到小村,停在寨子脚的河沙坝里,见河水清澈可爱,鹅卵石堆满河坝,就与同事们顺着河坝往上游走,寻找可心中意的“奇石”,大家翻弄石头,不时的有蟾蜍、石蚌跳将出来。水里呢,见有火麻蚌、盐巴郎、石扁头等类鱼儿游来游去。到了李子树脚,往事又从心中冒出来:还未发蒙读书的我们这一泼顽童,春秋二季,基本上都是在小河里度过的,爱到河水转弯下面的这李子树脚来堵塘子洗澡,学习凫水(游泳),那时我们不知道洗澡与游泳是两回事,通一色的都是叫洗澡,洗澡当然要凫水。我们凫水大都只会狗刨骚,双手胡乱的打水,双脚展劲踢水,水花溅起老高。洗累了,就跳上岸,滚入岸边的水田里,学老水牛滚腻,从头到脚,只留眼睛,全被稀泥巴糊了个遍,然后睡在沙滩上,翻来覆去的晒太阳,等到稀泥巴渐渐的晒干,箍得满身的皮肤又痒又疼了,就“嘣”的一声跳进水里。天天都是这样的玩得尽兴,只有成都表哥有时不能尽兴,他比我们年纪大一点,要大帮小补的帮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有时正玩得高兴,舅母会站在灯杆树(有线广播的线杆)脚高声的朝河里喊:“小乔,快点回来!”表哥耐着多玩一会,舅母又喊开了:“快点回来嘛,是你来吗还是我来!”往往此时,表哥就忙忙的穿好衣裤走人,要是等舅母来了,就要晓得锅儿是铁倒(铸)的了,她是提了一棵细竹条或细树条子来的。

往事依稀,历历在目。小村不老,越活越年轻;人生易老,越活越感慨,几十年,如一场春梦,一晃眼,我们都五十开外了!然而,对于故乡,如歌所唱:

故乡是歌者的魂,故土是漂泊者的根;

故乡情意悠悠长啊,月是故乡明。

思念是歌者的情,红豆是漂泊者的心;

一条天路连故乡啊,千里听乡音。

顺河玩够了,我们到清真寺报到,稍事休息,就领同事们到村庄里到处走走看看。

从舅父家门口横过去,就是金丝榔树生长的地方,同事们对金丝榔树评头品足一番,照了一些像片,就与我到冬瓜林我家原先的自留地里看看,只见我与父亲、弟弟过去载的一排排楸梓树,都已长大成材,二人才能合抱了。这些楸梓树,是我们小时候去接煤炭顺手从路边拔来尺把高的树秧载上的。

那时离白家冲四五公里远的羊子路、花坟、高麦地,锣锅背等地,都有煤老二(农民)挖煤炭,卖给附近的人家烧火用,由于没有公路,加之国家为割资本主义尾巴,不准农户养马,所以像背煤炭这样的粗重活,都是拼人力。每到冬季,农活闲下来,村里家家户户发满队的都到煤山背烧火煤,使得各处煤山,人流穿梭,热闹非常。大人上山背煤,半大人就到半路上去接,分担一些重量,等长大一点,就亲自上山背煤了。有一次在羊子路看人执老猴(塞子)、压宝,我与表哥先执了一会老猴,手气不好,输了几角钱,心里很是特尔斯(害怕、恐慌),担心本钱少了买不到多少煤。表哥说再干一盘算球喽,干脆压一盘宝。我讲干扪干嘛。他问庄家如何压,庄家解释说压大小一赔一,塞子出大,压小的庄家全刮(用一块木把钱刮走),塞子出小,压大的庄家全刮:还可以喊活眼眼,喊中几点赔几点,否则也被庄家刮。表哥下了一角钱的注子,喊十八点的活眼眼(总共三只塞子,每只六面,分别刻1、2、3、4、5、6点),开宝出了三面六,赔得三六一块八角钱,我们兴高采烈。实际我们都着了庄家的药,被他麻倒了,按道理出这样顶尖大的活眼眼,应当全刮,即是庄家所有的钱都应被闲家即是我们刮走。

楸梓树下的思绪,缥缥缈缈。收回思绪,看着眼下的黄土地,这是衣胞之土啊!就像钱钟书先生的《围城》,在城外的想进来,在城内的又想出去。在老家的山里,我们向往山外的世界,山外的高楼,所以拼起老命的苦苦读书,因读书而出山,出去后就被家山挡在了外面几十年,几十年来时时都想回老家看看,却又时时的难找到机会。人啊,国际三大宗教的观点,都认为人生是受苦,世事的如愿与不如愿,都同样的有苦好受!

眼下这块黄土,就是我与弟弟的出生地。原先的老房子,是两间低矮的茅草叉叉房,随着我们的出生与长大,越来越显得拥挤,不够居住,父亲于上世纪60年代,就重新立大一些的房子。这冬瓜林是在半坡坡上,生产队的晒坝是在河边,每年集体分口粮,都是在晒坝里分,分得粮食又要费力拔气的背上半坡上的家里,父亲从小是在兴仁城里长大,就到城头找亲戚帮忙,取得城头荷花生产队的同意,并指认了准备划给的自留地,就是现在县人民医院那一片。因为舅父与母亲一世人就只有亲姐弟俩,他一再的挽留不让搬走,就把他家位于寨子中心大园子的屋基让了三间出来,父亲就把新房立到大园子,我们就在大园子生活了十多年。70年代末,我们在外工作,父母还在老家的泥水里拼命,不忍心,就把老人接到城里居住,母亲一辈子操劳惯了,总是离不开土地,觉得城里无地可种,不愿清闲,时时念着要搬回老家住。为断了老人的想头,就把自留地连同80年代初分到一家一户的责任田地一起转给二表弟种,连同房子也一同廉价卖给了他。

不回老家时经常的想着念着回来,等真的来了,除舅父而外,已了无牵挂,田地房屋,与己无关,于是心里空得不能再空,空荡荡的不可捉摸。

之后到清真寺过开斋节,传油香(特色油炸面食品),吃了念经饭(又叫节饭)沾过好,就同大家驱车回转了。

人回来了,老家的风物却时时的在心里飘忽,让人心欠欠的不是滋味。看起来,老家的东西不能全丢,特别是老房子,更是再穷也不能卖掉的,一但把它们视为陈旧和累缀全都抛掉,人就无根无定,心就无所归依。如同东方的生活方式,如同中国的文化传统,为了证明已经改革开放现代化自己了就拿传统来开刀,要丢掉传统,其实呢,就像那首富有哲理的诗所说,传统总是丢不去的:

老辈的习惯是祖传的秘密

我们需要超越却不必抛去

抛得去么

在你我身上

流淌着这乡这土的血液

本文已被编辑[静韵随风]于2006-9-1 17:00:02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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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静韵随风点评:

回到老家,看到变化;回到老家,想到过去。
老家,是我们生活的根!
作者的文笔老练,叙事清晰,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