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天就要嫁了,最后一夜在自己的窝里做着恬淡美好的小女儿家梦了。
玉容打来一盆清水,瓷盆底描有几尾鱼,因为有了水,鱼便活过来了,仿佛随时就会吐出几个泡泡。抹布浸到水里,也鲜活成一条长长的带鱼。玉容眼泪“吧嗒吧嗒”,像开春时节被暖阳激活的小溪。把抹布捞起来使劲地拧,水顺着指缝又滴落到盆里。下午刚擦过的家具,一尘不染,都是二十来年的老家具了,朱红的油漆开始脱落了,玉容抽空自己所有的气力,狠命地擦着桌面。
这桌子,是玉容娘结婚时带过来的嫁妆,年纪比玉容还要长,桌子就搁在玉容的床前。玉容外婆过世的早,玉容总觉得上面带有外婆的气息,她把它当成了自己慈眉善目的围着蓝色的的卡布围裙的老外婆。桌子的肚兜里,装着玉容的委屈,玉容的梦想,还有她的小小心思,那个唇红齿白,眉骨清俊的少年郎。就是这桌子,亲见着玉容由当年那个梳着羊角辫子对着镜子偷偷抹红墨水的爱臭美的小丫头,长成亭亭玉立明眸皓齿的大姑娘,而明日,就要为他人妇了。黑漆漆的夜晚,习惯了聆听玉容梦里的呢喃,乍一下子对着空落落的床头,桌子是否也会寂寞孤苦?
拉开床单做成的窗帘,几丝风被窗子前高大的芭蕉叶送到屋里,玉容稍微赶到有几分凉意,一眨眼就入秋了,地里头的玉米正挂着丰硕的棒子。“不关了,从此,睁开眼睛就是另一片天空了。”
玉容转过身,脚碰到了洋瓷盆,“咣当”,惊醒了在床底下卧着酣睡的猫儿,身子吓的缩成一团,滴溜溜的眼睛里发出惊惧的目光,眼前的一切叫它有些不知所措,“依往日,主人应该在做梦才对啊。”水泼了一地,玉容的布鞋也浸湿了,心窝里都感觉到凉。覆水难收,随它去吧。她淌着水走到窗前,天空连星星都没有一颗,漆黑是纯粹的漆黑。在更远处的地方,是一盏盏橘花般的灯火,牛羊都赶进圈了,鸡鸭都上歇了,晚餐吃的是油滋滋的红烧腊肉,孩子们在灯下做着功课,当家的同纳鞋底的孩子他娘商量着喂猪时多添上一瓢粮食,秋上赶个好价钱给卖了,儿娃子的学费也有了着落。
“容儿,早些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娘亲在隔壁屋里叫道。
“娘,我晓得,我快些就睡。”生养了二十年了,临走时,娘还要搭上用半辈子的积蓄打好的嫁妆和一锑钵的眼泪。娘说,容儿的爹去的早,出嫁时就更不能委屈她。
走到床前,心里明知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为了让娘睡的安心,还是关了灯上了床。闭着眼睛从枕头下摸出一封信,那是两个月前珍珍寄回来的,收到信的前三天,她与兵周订了婚。表姐夫给做的媒,小伙子就是表姐夫的亲弟弟。还说不上爱或不爱,姨妈说那小伙子厚实,能吃苦,还顶孝顺。娘亲说:“玉容还小,等两年也无妨,一切都看玉容的。”玉容说:“娘,我嫁过去后,谁给你做伴啊?我也不想拖累你呢。”娘亲含着一泡泪给她缝红缎子的被子,被子的中央有大红的喜字和戏水的鸳鸯,都是娘熬了多少个日夜一针一线地绣上去的。
珍珍说:“容姐,你不可以放弃的,你有的是机会,你一定要捡起书本,你可以通过成人高考的方式跨进大学的校门。我向成教部的老师打听了,毕业以后国家承认学历。最近学校要办一个自考补习班,我已经帮你报名了,请你一定要赶过来啊。如果你为学费的事为难的话,你可以先申请助学贷款。你过来了以后,就住在我的宿舍,咱们姐妹又可以手拉手说悄悄话了。
容姐,你心里有苦,我都懂得。如果不是因为那场病,你肯定在大学的校园里,徜徉在知识的海洋,享受着如花的青春。过来吧,妹妹帮你担。……”
玉容把信贴在脸上,从心底涌出的泪,瞬即地逼到眼眶,继而,热泪滂沱,滚滚的泪,热热地滴落在她的黑发,额际间。泪水浸湿了信,珍珍的名字也消融在泪里头。
妹妹,对不起,也许这就是命,妹妹,我只能任命啊。
珍珍从自习室回到宿舍已经是十点半了。
“珍珍,你的信我给你放桌上了。”阿娟放下笔,笑着对珍珍说。
“哼哼,小丫头,谁的啊,老实交代,否则……。”雨婷正在晾衣服,边说边把手里撑衣竿抖了抖,鬼子进村一般。
“啊,肯定是情书,还家乡来的耶,是不是青梅竹马的那个帅哥哥啊。”小颖又发嗲了,她拿起信递过来,珍珍正欲去接,她便又缩回去,这女人,什么时候练就了九阴百骨爪?
“好啦,好啦,咱们就不吊她胃口了,要真成了啊,我们还等着帅哥好好犒劳犒劳他小姨子啊。”雨亭从小颖手里拿过信,放在珍珍桌上。
缘分这个东西真奇妙,去年夏天,四个来自不同省份的女孩子相聚在这小小的十平方米小屋。一起笑,一起哭,一起乐,一起悲。爱美的年龄,连衣服都换着穿。四张花蕊般娇嫩的脸,一天一天,灿烂地绽放着。
瞥一眼信封上的字迹,珍珍就知道是故乡的容姐来信了。心里是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拆开信,可珍珍却转手把信放进抽屉。她不知道信里面的内容是喜还是悲,她觉得她应该先酝酿一种心情来读那或喜或悲的文字。其实,这么久才收到容姐的信,珍珍也应该料到结局了,只是,还没有勇气去面对,她要先去洗把脸。
室友们都睡下了,小颖又开始磨牙了。珍珍的心里好痛,好似有千万条虫子在啃嗜,有蚂蝗在往她血管里钻,疯狂地吮吸她的血液。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放声大哭,今夕何兮。出乎意料平静地拆开了信。
“妹妹:
快一年多没有见你了,你好吗?
妹妹,这么久了,谢谢你还记得我这个命薄福浅之人。我想把你当作知己,可我不希望你把我当做知己,因为我不配。我今生的命运大多早已定音了。妹妹,你现在在天上,我现在在地下,天壤之别啊。你还惦记着我,在异地他乡捎来祝福,我知足了。
说好在你高考前请你吃饭的,终究没有实现。那时我正饱受病痛的折磨,辗转在家与医院之间,这事成了我心头的一件憾事。回家后几次想去看你,可那时害怕触景生情。那段日子,我真是心如死灰,一想到自己从此告别了求学生涯,学业到此而终,我就觉得生不如死。常常流泪到深夜,醒来后装的没事一样。妹妹,姐姐我心里苦,心里恨啊。
娘硬是不让我帮她干点活,娘说她现在还有力气,养得活我,可娘不知,也许我做些事情,心里面就有了一点寄托,日子也就不那么难打发了。你知道那个叫成伟的吗?他现在去学修车去了,他妹妹还不到两岁,而我这个快到二十的人了,和她是一对玩伴。小不点会说不少话,每天我去逗逗她,也算是一种乐趣吧。不做学生,倒也自由不少。可村里那些婶婶们都劝娘早点把我嫁出去,成个家,好多和我年纪相当的人都抱上小孩了。我想来想去,真是不想拖累娘了,娘不能跟我受罪啊。姨妈帮我找了个人,这个月月尾的期。你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可命该如此,我又能如何呢?
妹妹,我不奢求太多,只请你能原谅姐姐的怯懦。那个男人,是真心实意地想对我好,我也想真心实意地同他过日子。你说我现在这个样子,身子骨有病,上学时落下的失眠的毛病还没有好过来。还有人说我脑子也有病,在农村,像我这样的人真的一无是处。书本是捡不起来了,趁现在还年轻,找个体己的人嫁了,也求日后有个安身的地方。妹妹,这辈子能有他爱我疼我,我真的很知足了。他说我细皮嫩肉的,握笔杆子握惯了,捏锄头使不上劲,舍不得让我下地干活。过一两年,等他存足了钱,我们就开个小经销店。
妹妹,祝福我吧,我会快乐的,我一定会幸福的。早已经说好我结婚时你当我伴娘的,看来只能是个遗憾了。
妹妹,不要怪我,原谅我吧,我自己都已经原谅自己了,是我心甘情愿的。妹妹,我要带上你的祝福出嫁。……
……”
“不哭不哭,明天就是容姐大喜的日子了,泪水太晦气,会冲掉她的喜气的。”珍珍用牙使劲咬自己的手指,大拇指,食指,中指……每根指头上那深深的牙印就仿佛一朵野地里随处立见的小花。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泪就如同钱塘江的潮,一波波地涌过来,千军万马一般,挡都挡不住。
珍珍俯在窗户上,看那个晴朗的夜空,天空像刚刚被水洗过一般的蓝色灯丝绒,缀满了金色的玛瑙,叫爱美的女子忍不住想要扯下一块,裁剪成一件妩媚的显腰身的旗袍,只待出嫁那天穿在身上,一笑倾人城,二笑倾人国,体面着,美丽着,日后也有个念想。可珍珍没有心情欣赏这难得的美好夜景。她只知道,明天,就在明天,容姐就要嫁了。过了今晚,她就是他人妇了,她会是个漂亮的新娘吗?
(二)
天刚麻麻亮,玉容娘就起床了。养了二十年的闺女,今个儿就要嫁到山那头去了,这里从此就是娘家。做了人家媳妇,处处受人家管束,一年到头,不知道可以回家看娘几回。玉容才下学,啥都不会,过了门会不会遭白眼,遭罪受,虽说有个凤琴姐罩着。闺女是娘的心头肉,这一走,就跟剜了娘的心头肉一般,横也是疼来竖也是疼。这一来,眼圈就又红了。
把灶堂里的火烧的旺旺的,舀了几瓢水倒在锅里,盖上锅盖,坐在灶门口的小板凳上,只等水开来着。柴都是去年冬天都打好了的,丢一截到灶里头就会开出一朵金黄的花,像极了夏日里正午时分开的正浓烈的向日葵。
锅里的水开了,发出“嘟嘟”的响声,铝质锅盖被炸开的水泡给顶了上来。容儿娘把花生米,红枣一古脑倒进锅里,都是两天前都挑好了的,花生米颗颗饱满圆实,红枣个个鲜亮诱人,煮了一会儿,就把晶莹的米倒进锅里。不久,蒸汽又把锅拱起来,玉容娘把那灶膛里的火停了停,她晓得锅盖是不可以打开的,打开的话不光蒸气和香味会跑掉,容儿的福气也会跑掉的。容儿娘又往灶膛里扔了两个草结,草结烧完之后,可以听到锅里传里哔啵哔啵的声音,仿佛是米粒在叫痛。容儿娘揭开锅盖,顺着锅沿用锅铲把米粒和花生米红枣搅匀,空气中弥漫着米粒悠长的香味。闺女出嫁时一定要吃一碗娘亲亲自熬好的粥,是长阳人的习俗,里面和有花生红枣意味着早生贵子。在玉容娘眼里啊,玉容永远都是一个长不大的姑娘伢,可不久也将是当娘的人呢。“慢慢的,她一切都会的,当年我不也是什么都不会。”玉容娘对自己说。
“天都亮了,该叫容儿起来收拾自己了。”玉容娘走到玉容的房间门口,手刚举就又放下了,“算了,以后想多睡一会都不行啊。”
门开了,“娘”,玉容走出房间,穿着红色的高领羊毛衫,黑色的西装裤,平日里束起的马尾也盘成了一个髻。并用细小的夹子将短头发都夹的光光溜溜的,看来,玉容早就起来了。
娘俩儿一前一后走到厨房,玉容在灶门口坐下,用火钳夹了一个草结送到灶里头。
“容儿,你回房去吧,弄的满头满脸的都是灰,娘一个人忙的过来,再去看看,有什么东西落下了,来回二十几里路,回来一趟也不方便。”玉容娘软软地说,不敢看容儿。
“娘。”玉容也不敢抬头,她害怕看到娘那张瘦削的脸,脸色苍白,眼珠深陷到眼窝里,掉到洞了似的。自从前年爹过世以后,一直是娘在苦苦地支撑着这个家,玉容上高中,高三那年又害了病,妹妹在上初中,为了她们姊妹,娘已经蒸馏出了骨髓里的精华,一阵风就可以吹倒。娘就如同晚秋时节断壁残墙上的一把枯黄的狗尾巴草,在肆虐的狂风中,苦苦地挣扎着,飘摇着。
姨妈劝娘再找个伴,也好帮衬帮衬她,娘说容儿爹狠得下心来丢下她们俩姊妹,我这个当娘狠不下来心。
“容儿,到婆家了要懂规矩,不要叫别人笑了没家教。要晓得看公婆的脸色,你不要担心娘,娘还年轻,每年喂几个猪,卖点粮食,玉芹的学费,家里的开销也就不用愁了,你跟兵周好好过,娘晓得你是不得已,你爹要是在,你就不得走这条路。”娘已经泣不成声。
“娘”,玉容叫了一声,这一声叫的千回百转,柔肠百折,痛彻心扉。仿佛所有的苦楚,所有的辛酸,所有的期盼,所有的感恩,关于成长的欢乐与悲伤,梦想的幻与灭,未来的无知与渺茫……有千句话,万般的感怀,都化为了一个娘字,那低低的似有似无的娘字。
月亮还在空中挂着,很淡很淡,将要隐进云里去了。姨妈和凤琴姐踩着黎明的露水来到了玉容家。凤琴姐的儿子才九个月大,长的小老虎一般,正在凤琴姐背上的背篓里睡的正香。
“兵周说九点钟带车到村里来接嫁妆,那我们还要等哈子。”凤琴姐说话的时候,小老虎醒了,呜呜哒哒地哭起来,想必是饿了,凤琴姐揭开毛衫,露出鼓鼓囊囊的ru*房。深色的ru*头时不时有乳白色的奶溢出来,凤琴姐把奶头塞到小家伙嘴里。孩子开始安静起来了。可凤琴姐眉头皱了起来,“哎呀,又咬妈妈了,小狗狗真是个没有良心。”
“琴儿,怎么,又咬痛了啊,九个月大了,可以吃吃粥了,别看是奶牙,咬起来可得劲了。”姨妈心疼地说。
“还好,这点疼同生他时的那种痛硬是不能比。”凤琴姐轻轻拍打着小老虎的背,脸上流露出爱的慈光,把鼻梁上的雀斑都冲淡了好多。
“粥煮好了吧?记得要放上红糖,今天是容儿大喜,吃了会一辈子红红火火,甜甜蜜蜜的。”姨妈揭开锅盖,娘把糖罐子递给姨妈。
玉容端起碗,咽下一口粥就流一窝子的眼泪,好似这一回,要流完一生的泪。娘亲坐在桌子边,晓得闺女吞一口粥就如同吞一口毒药,心里头就像有刀子在戳。
车载着玉容走了,怎么敢回头呢?不敢回头。娘亲独自一人站在村口,孤零零的,花白的头发被风吹起来了,好几次,玉容都想跳下车,“娘,你要保重。”泪水又如破堤的潮汛漫上了整张脸,心里重复着默念这句话。
兵周紧紧握着玉容的手,由着她哭,一刻也没有松开,眼睛里盛满着心疼。
“累了一天,歇吧,玉容。”兵周进屋对正收拾衣物的玉容说。
“你先睡吧,把这两件衣服叠了就好了。”玉容柔声说。
“那我帮你吧,你比我上次见你要瘦好多了。”兵周把一叠衣服放进柜子里。
“是吗?也许是前段时间苦夏吧。”玉容心头一热。
灭灯,宽衣,一个女孩正走向女人,[ch*]女红在淡粉色的被单上开出绚烂缤纷的玫瑰花,又好似两只缀在百花从中的蝴蝶,闪动着翅膀,欲双双飞。合欢被上的鸳鸯正甜蜜地戏水。这一晚,玉容睡的很实,好久没有这么美美地睡过了,没有莫名其妙的噩梦,腿也没有抽筋,手脚温暖,如同搁在暖炉上。兵周用结实的臂膀把她揽在怀了,容儿知道,他们之间有了爱,不仅仅是因为肌肤相亲。这个男人,将是她一生的归宿。
少女怀春,少男钟情平常的如同桃花开了柳红,油菜还没来得及榨成菜油,又要可是磨刀割麦了……珍珍也无数次地设想过正和心爱的白马王子手拉手留连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法国梧桐落叶了,踩上去软绵绵的,就像是为她铺好的地毯。那个男孩转过身,把娇小柔美的珍珍揽腰抱起,额头上落下他热烈的吻,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星星点点地洒下来,云彩也停止游动,想要见证这对年轻人的爱情,还有那纯净的笑脸,安暖的笑容……
现实生活的艰辛,却向一捆粗糙的绳子,紧紧地捆住珍珍,她想从绳索里飞出来,轻轻地落在月夜下的桂树上,唱她应该唱,想唱的歌。可是越是挣扎,她越是被捆的紧。她紧紧地支撑着,她不可以倒下。有时候躺在床上,她就想,要是就这么一觉睡过去,永远也不要醒来,那该有多好,可那怎么可以呢?爹的腿在开矿时因为塌方给砸断了,只能干点轻身的活计;若不经风的娘放下猪食桶就又挑起水桶,是一刻也不肯歇下来,她脸上的疲惫是永远也褐不尽了;还有那个长年病在床上的骨瘦如柴的祖母,气若游丝的在鬼门关前徘徊,脑子糊涂,眼神浑浊,见了谁都不忘记念叨自己的孙女是大学生;初中刚刚毕业的弟弟拎着几件换洗的衣服踏向南下的列车,火车开动的那一刻,他对车窗外为他送行的姐姐大声喊到:“姐,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放开胆子去读书吧,弟弟挣钱供你。”一堆车的人把本来就瘦小的弟弟挤的更加瘦小,方便面的味道,香烟的味道,男人的汗味,女人的胭脂水粉味,脚气尿骚气充满了车厢,又透过窗子往外泻。车里有警察,也有小偷;有正人君子,也有道貌岸然的人贩子;有生意人,也有打工者……她不知道单纯的连县城都只去过一次的弟弟这一去会流落到哪?那个细眉细眼的连蚂蚁都舍不得踩的弟弟,那个总把奶奶偷偷留给他的桃酥分珍珍一大半的弟弟,那个见了生人就要拉着珍珍的衣角往后躲的弟弟,将与那些个力大如牛,或城府深重或居心不良或善良正直的人去抢一碗饭,一个睡觉的地方。
为了她的大学梦想,一家人都那么卑微地活着,而即使读了大学又有什么用呢?现如今本科毕业生多如牛毛,硕士博士生也遍地开花,一把抓下去简单的如同在泥地里抓一把泥土,何去何从?高中的时候,有容姐相依着同她做个伴,说说体己的话。现在一个人飘零在这繁华的都市,车如流水马如龙,心却像一个无边的旷野,长满了杂草,没有风吹草低见牛羊,时不时几声老鸦的哀鸣让整的荒野都覆盖着悲凉。这一切,隐隐地分分秒秒地折磨着这个文静的姑娘。
珍珍是个漂亮姑娘,双目漆亮,细细的眉如远黛,没染没烫没做过倒膜没用过护发素用最便宜的洗发水洗过的头发仍然乌黑油亮,像丝缎一样光滑柔软。中学时穿过的宽大校服遮不住珍珍婀娜的身姿,一握细腰,叫人怜惜。云想衣裳花想容,珍珍想着怎么才能给自己那个破旧的,刮风时灌风下雨时漏雨的家打上一块遮风漏雨的补丁。
阿娟经常拿着连牌子都没有拆的衣服对珍珍说:“珍珍,我最近长胖了,这裤子上个月买了,太紧了,包粽子一样,还是你穿比较显身材,求你,别让姐姐把这裤子打如冷宫。”哪有那么巧的事,上个月买的衣服下个月就穿不了了。
小颖回家一趟,给每人带回一双温州皮鞋,珍珍那双是乳白色的,鞋带上镶着精致的蝴蝶结,珍珍记得上次去逛街,自己对着双鞋打量了好久……
珍珍平日多写些文章,苦于没有电脑,不方便打成电子版,也不方便发到杂志社。她又是性格极强的人,总给室友添麻烦也过意不去。一日,雨亭谢罪一样地对珍珍说:“珍珍,前几天,看到你的文章实在是写的好,我就用邮箱帮你发过去了,现在稿费也寄来了,对不起,你就用你的稿费请我吃一串糖葫芦吧。一甜泯恩仇。”
……
珍珍知道,她们的好,她无以为报,只能记在心里。感恩的心,先是一颗小小的种子,接着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她织了四条围巾,每条围巾上绣了一个字,接起来便是真爱永存。圣诞节那天,四个人围着围巾一起去看校园里盛开的腊梅花,粉红的腊梅花与白白的雪相映成趣,几个女孩子相互追赶,嬉戏,花香沁人心脾。
平日里,珍珍上课,泡图书馆。周末就螺旋似的去做兼职,做家教,发传单,做推销员,帮人家看孩子做家务……弟弟寄来的生活费她是一分都没有用,她寻思着先帮弟弟存着,过两年,就叫弟弟不要出去打工了。学一门技术,或修车,或是木匠,要么开家店,总比脸朝黄土背朝天一年苦到头累死累活才能收足一家人的口粮强的多。
阿娟说:“珍珍啊,你以后出去做工作的时候要当心,一定要注意安全,也不要让自己太累。”
雨亭把自己心爱瑞士军刀挂在珍珍的钥匙扣上,都没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珍珍奶奶这段时间老对着珍珍娘念叨:“珍珍啥时候回来啊,昨晚上梦见她害病了。”
这天是周末,珍珍去自习室记了一个小时的单词,回食堂吃了一碗热干面。热干面便宜,而且吃过后经饿,有时候把中饭都可以省掉了。接着就到校门口坐公汽去新乐居小区给有个姓胡的人家做清洁,胡老板做家具生意,省内省外都有他开的连锁店。胡太太每日的主要活动就是美容兼打麻将,女儿在国外深造,家里一个哑巴儿子痴痴呆呆的,见了人连头都不抬一下,只知道闷声闷气的看电视,也不晓得他能否看懂。
今天依旧只有哑巴儿子在家。
哑巴儿子仍在看电视,男女主人公正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女人樱桃般鲜嫩红润的小嘴迎上去,男人拼命吮着女人的舌头,像是要把她整个人吸进肚子里。激情澎湃,火一般地燃烧着,男人的手蛇一般地滑过女人诱人而丰满的胴体,木床咯吱咯吱地响,男人的气喘声,女人时急时缓的满足的愉悦的呻吟声……哑巴儿子脸涨的通红,如果现在头顶上有个洞,他浑身的血液一定会喷出来,四肢燥热,手心汗孜孜的,有一种欲望开始蠢蠢欲动,愈来愈浓。
珍珍跪下来擦地板上的油迹,那丰满的ru*房,宛如羚羊,酷似双鹿,在百合丛中蠕蠕食草。洗的发白的牛崽裤包裹住修长健美的双腿,微微泛红的脸,一缕汗湿的头发紧紧贴在额前,那么娇俏,那么生动。
哑巴走过去,把珍珍的扣子扯得飞落在沙发上,墙角,地板上。那张单纯无知的脸此刻就像一只长着獠牙眼睛里冒着绿光的狼,狼扑上去,那双狼爪力大无比,没有等珍珍反映过来,就已经把珍珍死死地按倒在地上。珍珍用指甲掐,用牙齿咬,咆哮着,哭泣着,仍抵挡不住野兽的进攻。珍珍崩溃了。
小颖送她的刀,珍珍一直放在外衣口袋里。今天路上赶的急,跑累了出汗了到了屋里就脱掉了外衣。其实那把刀锋利的很,前天还用来划开同学从海南带过来的椰子呢。
野兽疲了,困了,翻了个身就睡着了。
天旋地转,珍珍仿佛刚被五匹马分裂过,各个连接的关节都被拉断了,一丝力气也没有。一只飞蛾从窗外飞了进来,停留在珍珍的脸上,并用翅膀拍打着她的脸,滞留了些肮脏的灰就飞走了。探子一般在客厅里东看看,西望望,最后歇在哑巴那猪肚子一样的脸上……珍珍突然醒了过来,慌乱着穿上衣裤,摔门而去。洁白的地板上,一滩玫瑰红的血分外扎眼。珍珍刚刚才擦掉了地上的灰,自己那片纯洁的[ch*]女地却被人践踏了,被永远地弄脏了,怎么擦都擦也擦不净了。
她一下子变成了一条愤怒的河,最凛冽的风,脚上还穿着胡老板家的拖鞋,在街上狂奔着,摔了一跤,手心蹭破了一大块皮,一只鞋被甩的远远的,爬起来,赤着脚又开始狂奔,眼睛里冒出的火就如同毒蛇吐的芯子。路上的行人纷纷让道,有的惊诧,有的翻白眼,有的驻足等待一部好戏上演……珍珍穿过红灯了,一辆汽车从她身边驰过,如果车轮就这样从她身上碾过,那该有多好。珍珍迫切地西想要寻找一块安静的地方,静静地死去。她还想回家看看。
到校门口的时候,另外一只鞋也跑丢了,一只宠物狗奔过去,把鞋叼在嘴里,后面跟上来的主人气急败坏地地大叫:“快放下那破鞋,一只破鞋有什么好吃的。”
迎面走来的女生小鸟依人般地躲进男友的怀里,“啊,疯子,好怕啊。”男生很绅士地拍拍女友的背说:“不怕,宝贝,有我在,那个疯子不会把你怎么样。”雪白的袜子已经血迹斑斑,珍珍不觉得疼,眼睛火辣辣的痛,却没有眼泪来熄灭这火。
珍珍推开宿舍就一头倒在了地上,阿娟吓傻了,雨亭和小颖更是直接就从上铺跳下来,地板都震的动了几动。珍珍目光呆滞,面如死灰,手脚到处都是伤。
“珍珍,你怎么了啊,你说话啊?”雨亭托起着珍珍的头,搂在怀里。
“珍珍,你告诉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小颖开始哭了起来。
“娟,我要洗澡,要洗澡,我好冷的,我好热啊,我要洗冷水澡。”珍珍浑身发抖,疲惫而狂热地揪住阿娟的手,放开,又揪住她的衣襟,又放开,依然茫然地,五指乱抓,朝着空落处。
“好,好,你去洗,我给你找衣服,你去洗。”阿娟站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找衣服,泪水涟涟,可怜的珍珍,一定是遭遇了什么不幸。
已经是深秋,水凉的刺骨,珍珍丝毫没有察觉,她用水冲洗着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她仰着头,喷头里的水冲到脸上,跟着流落在地上的还有泪水。水滴在地上唰唰的声音,就如同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发出的碎裂的声音。她二十岁的清白啊,就被一个人粗俗地抛进一个污浊的阴沟里,她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了,她向往的纯美爱情,也开始变脏了。自己是不是已经没有资格去奢望爱情了?
珍珍躺在自己的床上,全身酸痛,剧烈地发抖,痛到骨髓里,难受地在枕上辗转,泪水源源地落在枕上,她自己也不了解这么剧烈的痛,自哪里而来。
珍珍睡着了,可她仍感到她心在不断地隐隐作痛,手脚冰凉,连脊背都像是浸在凉水里一般。仿佛是在提醒她,这已经是秋天了,前面的每一个日子都直会渐渐地冷下去,绝不会比此刻更加温暖。
睡梦中,珍珍回了趟家。奶奶虽然还是老样子,那低暗的老厢房,像安全的城堡,蚊帐从雕花木栏的床顶垂下,里头是层层叠叠的棉被,散发出太阳的香味。珍珍在这里隐蔽进去,像小时候一样甜美地睡去。奶奶捏着她嫩嫩的小脚丫,她的手像老橡树的皮一样粗糙,摸的脚痒痒的,梦里都在笑。
(三)
玉容真的是好福气的,夫家虽说不是家道殷实,但公婆都是极其本分善良的山里人。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给两个儿子盖了栋漂漂亮亮的大瓦房,红瓦白墙,太阳透过屋顶的天窗洒下来,泻在灶台上,流到铺盖里。玉容心里也亮堂堂的,仿佛那阳光也和了菜炒了吃下去了,钻进被子盖在身上了。
进门后的第三天,玉容一早起来照例给兵周奶奶倒洗脸水,奶奶洗过脸后让玉容把她扶回房里去。老太太虽然年纪大了,却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隔一天洗个澡,不咳也不喘,白天里就提个篮子到处割猪草,又嫩又肥的猪草把猪儿养的着实浑实极了。
“容儿,来,坐啊。”奶奶让玉容坐在她床上,自己也挨着玉容坐下来,双手在枕头下面摸摸索索了一会儿,摸出一个银镯子。
“容儿,你能看上我们家兵周是他的福气,我这个做奶奶的没的什么给你这个孙媳妇,这是你爷爷,当年下河背沙挣的钱,给我买的聘礼,一个给了琴儿,一个留给了你,你不嫌弃的话就收起吧,我是活一天看一天。”
“奶奶,您身体好,肯定可以长命百岁的,再说这个家要是没有您罩着那就不行。”
“容儿,兵周是个好伢,你们两口子好好过日子,我就是去也去的心安。这个家以后就要靠你们的。你有文化,我们是个穷家,委屈你哒。”奶奶摸着玉容的手,这双手,那么细腻,光滑,手指纤细,如削葱根。奶奶是否也想到了自己也曾拥有青春,拥有的美丽容颜,那时,也是指如削葱根,口如含珠丹,一口瓷白的好牙,高粱泡子一嚼一个香,一个脆,一个酥。
“奶奶,我晓得,兵周对我好,我晓得知足,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委屈。”小时侯,玉容就特别期待有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自己能够叫她奶奶。奶奶会从她那个抽屉里掏出核桃米,花生糖给玉容吃,会在她饿了的时候给她炒油盐饭,还在她的小花书包上绣翩飞的蝴蝶。
“容儿,昨晚上我跟兵周爹娘商量过了,你们两口子住新屋,我们老亦老了的,就住老屋。你们年轻人,想法多多少少同我们不一样,我们不能拖你们的后腿。等明年有个重孙子,我还是要帮你们带,你明天就不要给我打洗脸水了。”奶奶别过脸去,苍老的泪流出她深陷的眼窝,颤颤巍巍的,就如同一根在风中竖立的蜡烛,随时都可能倒下。
“奶奶,您就忍心把我们抛开?没有了你们,我和兵周也就没有了主心骨的。”玉容含泪望着奶奶,她当然晓得,奶奶是为了他们好,为他们的家着想。
“说定了,容儿啊,你的心我领了,哪天我瘫在床上动不了了的时候再叫你安伺我,端茶倒水,你不想做也要做。好伢,你们过的顺当我也就舍不得死。”奶奶舒展开了皱纹,咧开的嘴如同一个干枯的山核桃,那么深的皱纹,是不是这么多年的苦痛全藏进去了啊。
“奶奶,可以安伺您,是我们做小辈子的福分,娘说我的亲奶奶在我两岁时就过世了,您说,现在碰到您不是我的命好是什么撒?”
凤琴回娘家时带了一包腌好的盐菜。凤琴用水把盐菜泡开,切的细细的,和上剁的烂烂的腊肉,洒上刚从地里头挑回的葱花,放上几瓣大蒜,拌上花椒粉,胡椒粉,酱广椒,做成了香香的饺子馅。婆婆负责擀饺子皮,两个儿媳妇负责包和煮。媳妇们手脚太麻利,婆婆谢掉了外衣额头上还直淌汗。
一家人四世同堂围着凤琴家的小饭桌吃了顿美味的饺子,小老虎一下子吃了两个,惹的奶奶笑的露出了光光的牙床,饱经风霜的脸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玉容家的新屋里还没有打上灶,分家的第二天早上,玉容蹲在蜂窝煤前做饭,煤烟熏的她双眼通红,双泪长流,一锅饭煮了半个小时连水都没有烧开,就随便炒了盘土豆,煮了两碗挂面,就着乳豆腐应付了过去。
中午婆婆炖了只鸡,把两个媳妇都叫过去一起吃。鸡肉炖的烂烂的,两个孙媳妇把奶奶碗里堆的像小山一样。奶奶乐呵呵地看着自己的儿孙们,饭吃完收拾碗筷时凤琴说:“挨黑的时候到我们家吃饭,煮酱巴汤喝。”
临睡前玉容和兵周在一个盆里洗脚,水有些烫,玉容把脚搁在兵周宽厚的脚背上。
“明儿我们自己打砖,砌个灶吧。总不能天天到娘和哥哥家吃饭吧,爹年纪也大了,我们就自己弄吧。”
“恩,我媳妇就是贤惠。”兵周拿起擦脚帕给玉容擦了脚又给自己擦了脚,轻松地端起一盆水倒在偏旁屋前头的阴沟里。
又是另一个秋了,兵周屋前的那一片树林,霜叶红于二月花。容儿和凤琴在太阳下面织着娃娃穿的毛衣。玉容已经相当出怀了,宽大的棉袄遮不住鼓起的腰身,还有两个月,她就是娘了。一想到肚里的孩子,会心的微笑就挂到玉容的脸上。奶奶说;“容儿怀的是姑娘伢,看肚子就看的出来,上回凤琴的肚子是尖的,这回容儿的肚子是圆的,老陈家现在有龙有凤,蛮好。”
姐妹两现在做了妯娌,更亲密了。从前要大半年才拢一次,如今天天可以吃一个锅里的饭。东边角里有两妯娌为分家时几个碗结下了怨恨幺媳妇一起自下把大嫂砍成了残废。做公公的丢不起这个人,喝农药自杀了。一家人病的病,死的死,蹲监狱的蹲监狱,七零八落的。幺媳妇那个没有满周岁是伢天天要吃娘娘的眯眯,哭声凄却,叫人辛酸。奶奶说:“你们两个儿命好,摊上两个好媳妇,要是哪个敢刻薄对媳妇,我就是死了也要从地里钻出来找他算帐。”
玉容已经不能弯腰洗脚了,兵周给她洗脚时容儿说我怀的是姑娘伢。兵周说姑娘伢好的,晓得心疼爹娘。容儿说我还是觉得有点遗憾,我想给你生个长的像你的伢。兵周把容儿抱到床上,亲了她一口说那过两年我们就生个伢,现在依农村的政策,我们可以生两个。
玉容自己打的灶蛮赶火,不到十分钟就可以把一锅水烧开花;玉容圈里的猪儿养的油光水滑的,奶奶隔一歇就甩一篮子草给猪儿吃;兵周去年外出打些散工,又卖了些吃不完的粮食,存折上已经有了三千多块;玉容肚子里有了老陈家的香火,是个像花朵一样娇艳的闺女,过两年,她要给兵周生个儿子。日子啊,真是越过越想过。
这真是一个很长的秋的下午,珍珍看着阳光碎裂成粉尘穿透时间的长昼,看着变迁的痕迹像法国梧桐的叶子辗转下残留的碎片。珍珍蹲下来,把头靠在墙壁上,泪珠儿悄然滑落,她从心底怜悯自己,怜悯自己怎么可以被伤害的如此严重,她不明白,这个世界怎么可以对她这么残忍。
爹爹来信说:“奶奶老去了,阖上眼睛的那一刻,她不住地说我孙姑娘在受苦啊,你们救她回来吧。”
瞬间之后,是痛彻的悲哀,最亲的人带着担忧和挂念在远方悄悄消逝,凄厉的风卷掉树上的最后一片残叶,吹如水中,不再浮现……
奶奶的手,珍珍想握,可她真的握不住。她自己已经是精力耗尽,毫无生机。她有些期待,要是死神也早早地来光临她,那该有多好,就如同奶奶一样,撒手一放,红尘恩怨,爱恨情愁全了然,那该有多好。
可她毕竟放不下啊,奶奶说她的前额窄,是前世投胎来还债的,也许是吧。她已经别无所求,只求自己的亲人可以过的好。要给弟弟开一爿店让他安生,娘辛苦了一辈子,连件象样的衣服都没有,爹这几年来年散装的白酒都舍不得喝……那个摇摇欲坠,一贫如洗的家,指望她给撑起来。
二十来年了,世事和心灵的变迁恍若隔世的磷火,偶尔闪亮,却冰冷刺骨。
活着的意义,生命的轮回,爱的滋生,死亡的预约……其实阴间或许和我们眼前的这个世界也差不了多少,多了谁也不会显得拥挤,少了谁也不会增添什么寂寞,富的就尽可能的去富,穷的,也会咬紧牙关活下去。
活下去吧!
胡老板对珍珍说:“你是个好女孩,我们家对不起你,请你接受我们的道歉,毕竟起诉对谁都没有好处,你看我们可不可以换个方式。”
珍珍的心就如同一锅沸腾的开水,她狠命地咬了自己的舌头,不让自己愤怒反对火焰烧起来,舌头破了,温热的血开始汩汩流出,珍珍喝了口水,把血吞进肚里,一起咽下的,还有清白,自尊。她淌进了一条屈辱的河,河床上漂着动物的肝脏粪便,女人用过了的卫生巾,男人用过的避孕套,死鱼的眼睛瞪的好大。那些东西压住了她的脚,她回不来也过不去,她的嗓子也哑了,可还是没有人来救她。她期待有一场瓢泼大雨,可以冲走所有的污秽,然后抬起头走啊走,走啊走,那清凌凌的溪水流过的村庄,就是她歇脚的家园。
“老公,这个姑娘伢条子蛮好,长的也还好看,又有文化,要不就让她做我们家媳妇,她肯定巴结不得。”胡太太对的胡老板耳语。脸上的胭脂涂了有半寸来厚,可还是那么的丑,心丑了是美不起来的。
胡老板瞪了胡太太一眼,“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瞎说什么撒?”
不用遮掩什么,珍珍什么都明白,这两天她把一切都看透了。她打心底里蔑视他们,她在心冷笑着看着这一对夫妇,就如同在看一对滑稽的小丑在表演,她的恨是不动声色的。
“珍珍,我了解你家里的情况,我想我们应该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们是欠你的,就让我们来补偿你吧。”胡老板皱起眉头,抚着胸口,仿佛受伤的不是珍珍,而是他们。
“珍珍,我负责你的大学全部费用,你读的是管理专业,我们出钱你继续读mba,我的姑娘在国外,我们可以托她帮你联系学校,你比她小几岁,一看到你就想起我姑娘。我想她有的你也应该有。”
珍珍已经愤怒了,她觉得她被人摔了几耳光后又被一把推倒在地,脸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穿着硬皮鞋的脚又在她的另一边脸上不住地踩着。她紧紧地捏住了拳头,指甲缝里血肉模糊,她忍住没有叫痛,嘴唇发紫,双腿在桌子底下不住地颤抖,可她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练就成了钢精铁骨,刀枪不入。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捍卫她的最后一丝尊严,还是连最后一丝尊严也弄丢了。
她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不要哭,我现在只有孤身一人,没有谁可以帮的了我,我不哭,不可以哭。”
“迟早我要叫你们倾家荡产。等着吧。”珍珍可以听到牙齿碰撞在一起咯咯响的声音。她觉得她一定要出口气。
她缓缓站起,把玻璃杯里的水泼到胡老板脸上,转过身,对着把手叉在腰上正要发作的胡太太就是狠狠的两耳光,五个红红的手指印记就像是画上去的。掏出笔,在协议书上划好自己的名字,刚劲有力,龙飞凤舞,接着拎起包,款款走出去。
“他妈的,小b*子,看……”胡老板对太太摆摆手,“不要骂了,是我们有愧于她,你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四)
玉容家的小凤能满地跑了,小丫头嘴巴向抹了蜜似的甜,一对浅浅的小米窝,带着一双天使的大眼睛,双褶在眼睑上打的曲线优美而柔和,闪动时,微微上翘的长长睫毛像两只黑色的蝴蝶,扑棱扑棱的在她的脸上跳跃。
小凤儿是兵周的心肝儿,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走到哪里都牵念着这个宝贝丫头。小姑娘也招人疼,爸爸带给她的零食都舍得分给太婆婆,老太太在椅子上打瞌睡,小凤会冷不丁地塞一颗糖到老人豁开的嘴里,老太太被甜醒,直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也给曾孙儿摘下来。扶着小凤儿到床头,拿出柜子里的糖罐子,舀了一勺子白糖送到小凤嘴里,小凤看着门口,摇摇头,老太太关了房门,说:“你吃撒,你妈妈不会晓得的,太婆婆的糖专门留给你的。”小凤一勺一勺地吃的津津有味。直到玉容唤她回家,她才放下勺子,不忘了把手上的糖粒一一舔净。
兵周说:“我们开个经销店吧?你也可以享享福,不用天天风里雨里下地干活。”
玉容说:“你看我们这巴掌大个村,再不着开几个店,肯定没有生意,还不如买个拖拉机。”
兵周拿出存款,玉容又向凤琴姐借了些,凑足钱买了一辆拖拉机。农闲的时候拖拖煤炭,运运粮食,不到一年就把本钱赚了回来。两口子商量今年把砖打好,明年就砌楼房。
麦子昨天打完了,吃早饭的时候兵周对玉容说:“麦子还没有大出,这几天去卖,价钱应该不会差。我等会把麦子拖到粮管所,回来的时候顺便带一车水泥。”
“那好撒,今年麦子还不错,你早点回来,前几天才下雨,路又不好,我蛮担心的。”玉容边给小凤喂饭边说。
“我快些赶,不耽搁就好了,不要紧,这条路我走的蛮熟溜。”兵周夹了一块鸡蛋放在小凤碗里。
“爸爸,你可不可以带我去买哈哈,你说我听话就带我去的。”小凤仰起小脑袋。
“好,今天就带了去,那你先把这碗饭吃完。”兵周捏了一下小凤的小鼻头。
“你不要带她去吧,几麻烦的,我怕你忙不过来。”
“小凤要去就带她去,在路上作个伴也好。”兵周放下饭碗,去发动拖拉机。
拖拉机发动的时候,玉容看着浓浓的黑烟冲上天,心里毛躁躁的,也不晓得是为啥子。
中午玉容没有心思做中饭,添了一碗冷饭用开水泡了一会,拌了点豆瓣酱索然无味地吃了下去。整个人七上八下的,提着个猪桶去喂猪,准备往猪盆里倒时才发现提了个空桶。几只鸡跑到厨房也没有想起来赶一下。下午,玉容到坡里去捡麦穗,太阳把她的脸晒的红红的,丰满的身躯显出成熟少妇特有的韵味,可一向勤劳的她此刻却懒心无肠的,她好象听到小凤在哭着叫妈妈,当她回过头去,哪有小凤的影子。几只乌鸦停在地头的柿子树上,“哇哇”地叫的人毛骨悚然,又飞过来围着玉容打了几个圈,接着就像一阵旋风立马就卷走了。
“玉容嫂子,玉容嫂子。”是隔壁的后生东华在叫她。
“么事啊?”玉容探起身,用手背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她定了定,好让自己稳住,她的心已经跳到嗓子眼了,她知道可能出事了。
“兵住哥的车出事了,都在医院,还不要紧,你搭我的自行车去吧。”东华说的好似很镇静,但语气很有些虚。
玉容扔下篮子,跳上自行车,她闭上眼睛,不敢多想。经过高岩,看到兵周的车横在路边,凸起的石头上留有斑斑血迹,乱石间还有小凤儿头上戴的一朵花,粉红色的,已经被血染成黑的了。
玉容的心被猫爪子死命地抓了一把。
奔进病房,兵周额头上缠着绷带,倚在门上,孤苦伶仃的,像茫茫大海上的一个孤岛。
“小凤呢?我的小凤在哪里?”玉容摇着兵周的胳膊。
玉容顺着兵周的眼神望过去,一床白布遮在小凤的身上,玉容不敢相信,她在床头坐下来,她当小凤是睡着了,小凤睡觉的时候,也是这般的安静。她幽幽地对兵周说:“小凤是不是睡觉了啊,她有瞌睡了,她醒了要喝哈哈,你给她买了不撒?”突然见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冲出病房,拖起东华的自行车就往家的方向骑过去,刚开始没有骑稳,连人带车摔到地上,爬起来又骑,远远地就看到高岩,小凤的那朵花……
玉容揭开白布,把小凤儿扶起来,靠在自己的怀里,给小凤把花扎在她头上,“凤儿,妈妈有没有弄疼你啊?我的凤好乖啊,你是不是还没有睡好啊……”玉容喃喃自语道,没有泪流出来,心死了,大抵如此。心河干枯了,都裂开了口子,流出来的是血。
兵周彻底跨掉了,回家后他就昏迷不醒,高烧不止,两天后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我的凤儿呢?”。往后的日子,他便常常一个人跑到高岩上的岩石上,一坐就是一整天,烈日炎炎也好,风雨大作也罢,他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烟烧到手指也不曾发现。玉容心身俱瘁,她不能看着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么毁了,刚刚生起火就这么熄灭了,冷锅冷碗冷瓢,心是冷的。她跪在兵周面前求他回家,和她一起重新开始,把屋砌好,再生个伢。兵周不住地说“我把凤儿弄丢了。”
奶奶把拐棍狠狠地摔到兵周身上,兵周不晓得躲也不晓得告个饶,当奶奶再举起拐棍的时候,玉容俯在兵周背上,“奶奶,你不要打他,他也是心里苦的没有法子啊。”老太太把拐棍扔到悬崖下面,摸着兵周背上红肿的伤痕,“孙儿,我也不舍不得打你啊,你快点醒啊,玉容一个苦的不得了啊,老天爷,为什么不叫我死撒,你要收就收我撒。”路过的人莫不掩面而泣,奶奶那低低的呜咽直叫人肝肠寸断。这些天下来,奶奶已经老的不成样子,整个人就像旧报纸糊成的,干枯的手随时都可能像竹子那样被一节一节地拆断。她的嘴唇也干了,干的一丝丝渗出血来,她也需要人拉一把,扶一把。相反的是,她却在尽力地去拉别人,自己那些苦命的孙儿们。
玉容的生活进入了一个可怕的黑洞,暗不见天日,她觉得给她照亮黑洞的火把便是再生一个小凤。
玉容又怀上了,才二十四岁,可看上去像有四十二岁,面色憔悴,眼角堆起了皱纹,皴裂的手……玉容娘心疼闺女,把玉容接回娘家安胎。
当接生婆把哭声清冽的儿子送到玉容怀里时,玉容那淫雨绵绵的心放晴了,看到儿子粉嫩的脸就仿佛看到兵周的小时候,她的生活有指望了,她的那个支离破碎的家又会一点一点地重新建起来了。
娘端来一碗红米粥,玉容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趴在娘的怀里就失声痛哭,这么些天了,她都快支撑不住了,她憋的太久了,是火山也已经喷发了。娘晓得闺女的委屈,摸着她干枯的头发,一串一串的泪也滴落下来。小凤走后,玉容还没有哭过。
哭过后,玉容要开始全新的生活。
梦里思大漠,花时别渭城,长亭,咫尺人孤零,愁听,阳光第四声,且行且慢且叮咛,踏歌行,人未停。
初到美国,珍珍犹如一尾退潮时没来得及被潮水带走的鱼,留在了沙滩上。前途未卜,是被好心的孩子捧在手心里,放回海洋,在广袤无垠的大海里自由游弋,快乐地穿行于水草,珊瑚架之间,还是被饥饿的渔夫捉回家去,钢丝从心头穿过,放在火上慢慢烘烤,胡椒粉,盐洒在伤口上,来不及叫痛,就已经成为他的腹中物……
珍珍以为,胡雯雯是个如她母亲一般粗俗自私的女子,其实不然,珍珍觉得奇怪,雯雯是个多么静好的女子。珍珍想,若我是个男人,毕会跌进她的眼神里,跳不出来,她的眼神很特别,清而亮,她看人的时候,眼神专注,让人感到里面仿佛有许多要紧的内容,但仔细朝里面一看,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股水一样的温神从眼神里流泻而出,慢慢地流出来,不知不觉中被这温神渗透,清凉而纯净的渗透,不想抗拒的渗透。
雯雯说:“你来了,真好,”边说边拖起珍珍的行李箱,一手挽起珍珍的胳膊,像多年未见的亲生姐妹。
雯雯带珍珍去唐人街吃中国的小吃,一人手里拿着一串金黄的油炸汤圆,咬一口,滚烫的豆沙在嘴里抖着,那么的甜。
珍珍洗澡的时候,雯雯执意要帮她搓背,她说:“连日来做飞机搭车挺累的,搓搓背解解乏,再好好睡一觉。”珍珍一下子想到了小时候,奶奶给她搓背,她在澡盆里不住地戏水,洗澡水打湿了奶奶的棉鞋。
雯雯拉着珍珍的手说:“你比我小,我就把你当个妹妹吧,美国人生活节奏太快,想把爱与关怀细细分给一个人都不可以,你来了,有一个可以说说体己话的人了,好好睡吧。”珍珍本以为初到异国他乡,会一夜无眠,却很快进入了甜美的梦乡。一早醒来,桌子上已经摆好了豆浆油条。
雯雯说:“怕你太想家,也吃不惯西餐,在中国菜馆叫的,不麻烦的。”
说实在的,珍珍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真心对雯雯好,雯雯是那么心地善良的女孩,她怕她最终会伤害雯雯。
珍珍表面上冷漠孤独,亦是心软的女子。心的坚冰被别人的真心一融,便化作甜蜜的蜂糖水,只等着别人喝下去温暖冰冷的心窝。
两个女孩白天上课,晚上就在一个中国人开的酒吧里打工。她们俩性格亦有许多相似的地方,都是平泊淡定的女孩子,勤勤恳恳做着自己份内的事情,这个变幻莫测,纸醉金迷的世界与她们无关,她们只固守着自己心田里的世外桃源。殷却地期盼着酒吧快快打烊,那个租来十平米不到的地下室,却是她们停靠的港湾。清冷的寒夜,雯雯用酒精炉来煮方便面吃,一人拿一双筷子捞起锅里的面条就往嘴里喂,端起锅来喝几口热汤,相互偎依着进入甜美的梦乡。
那天打烊打的晚,两个人在回家的路上,有两个青年男子不怀好意地跟着她们,居然开始动手动脚,珍珍吓得瑟瑟发抖,像刚孵出壳的小鸟被人扔到了水里,雯雯拉起珍珍就跑,两个流氓紧追不舍。她们钻进一个黑巷子,躲在垃圾桶后面,雯雯用手捂住珍珍的嘴巴,搂着她的肩。两个男子找了一会儿,吹着口哨,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远见着那两个人离开了,雯雯拉着珍珍的手蹑手蹑脚地走出来,珍珍原以为雯雯不会怕,现在却发现她的手心是冰的,雯雯倒在珍珍的怀里,哭作一团。
两个人相互搀扶着回到小屋,雯雯说:“她极怀念小时候那些快乐单纯的日子,爸爸还是一个一穷二白的木匠,妈妈是靠给别人缝衣服补贴家用的裁缝。日子虽清贫,可是爸爸会用废弃的木料给她们做活灵活现的木偶,妈妈会用各色的花布给木偶缝上漂亮的衣裳。弟弟也还没有生病,爸爸抱着弟弟牵着我,姐弟两每人手里都拿着棉花糖,仰起脖子吃一口,天边的云彩从头顶飘过,也像是被咬掉了一口。”
珍珍无语,趁雯雯去倒水的当儿,低头垂泪。
雯雯说:“爸爸妈妈都是极其善良热忱的人,对朋友也是热情至极,要不然,珍珍的爸爸怎么放心把这么乖巧的女儿托付给我老爸呢?珍珍,你爸爸也是做家具生意的吗?我爸说他和叔叔是至交,要我一定要好生照看你,容不得出半点事。”
“是啊是啊”,珍珍定眼看着雯雯。月光流泻到她的脸上,她的脸仿佛刚刚洗过水,那么干净而清纯,她的嘴唇很薄,红润,但不是那种硬抹上去的,是自然而成,她的美是澄净的,透明的,楚楚可人的。
“珍珍,你怎么了啊?想家了吗?来,戴上,这是我当初来美国前乡下外婆给我的,她说戴上了这各个镯子,就如同把家乡带了过去,也真是的。刚来的时候,每当我寂寞、孤苦的时候,我就摸着这镯子,仿佛可以感知外婆的气息,她棉花被子上阳光的味道,她抽屉里炒蚕豆的味道。”雯雯把胳膊上的镯子取下来,戴在珍珍的手腕上。
“我不能要,雯雯姐,这样不好。”珍珍面露难色,推脱着说。
“我有两个啊,有了它你就不会那么想家了。睡吧,免得那些老外明天又嚷嚷,中国的美女变熊猫了。”
一股暖流流到了珍珍的心里,这样天真无邪,把心都捧出来给你的女孩子,怎么忍心拒绝她的好。心在一个十字路口徘徊着,向左走一步是抱怨,向右走一步是报恩。一字之差,可心却在重复着不为人之的煎熬。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至今让珍珍的心滴血,可是她又怎么忍心让一无所知的雯雯心也跟着在滴血呢?她本没错,可她却会受到伤害,多么无辜的孩子啊。原来仇恨也可以用怜悯来化解的啊。
这个夜的大海上,这两个孤单的女子相依为命地偎依着,宛如凶涛恶浪中航行的一条船,这个黑森森的都市深处,这两个人的相拥是一种彼此真正的亲爱,是一种真正深刻的孤独者彼此伸出的相援之手。
三年后,珍珍对帮着她收拾行李的雯雯说:“雯雯姐,一起回去吧。”
雯雯笑笑:“这边有我想要追求的东西,你先回吧,记得不要忘记我,从今往后,我又是一个人。”每个字像珍珠,掷地有声,颗颗砸在珍珍心上。
在一个雯雯不在的上午,珍珍悄悄提了行李,踏上归国的航班。她甚至没有勇气回过头去再看一眼这个她生活了三年的地方,她怕她被雯雯眼睛里的落寞触痛,然后选择留下。
“她比烟花寂寞。”珍珍说,不知道是说雯雯,还是说她自己。
(五)
“珍珍出息了啊。”村里人都那么说,她可以给弟弟买车,给妈妈盖房,爸爸的柜子里放着满箱的五粮液。精致的妆容展示她的生活有多么的奢华,开着宝马上班拎着笔记本下班。在她的身上完美地体现着女性精英的特质。她还年轻,她有着花朵般的嘴唇,眼泪般的脚趾,曲线柔软,她是水做的女子。在寒冷的冬夜,她渴望着有这么一个男人把她搂在怀里,把她当作他最疼爱的宝贝,最珍惜的艺术品,他的吻会是那么的轻柔,像是一片蓬松的羽毛一样落在她的身上。她宁肯不要高大豪华的却孤零零的房子,不要自己一呼百应的总经理头衔,不要下属毕恭毕敬地帮她大开车门,不要自己在商海里游弋有余的经营才华。她却要一个人,一个真真实实的,可以触摸他棱角分明的脸,可以感知他带有生命力的呼吸的人。那个人,有点害羞,但曾在分别的街上大声说我爱你,从来不迟到,她迟到他不生气,睡来比她迟一点,醒来比她早一点。朦胧醒来轻呼她的名字,没有呼错。笑起来像个坏蛋,其实不坏,有空的时候帮她做家务,边做边聊天,和大人在一起的时候像大人,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像孩子,和狗在一起的时候像狗。即使是在租来的平房里,没有暖气,没有电热毯,可当黑暗和寒冷即将覆盖的时候,他身体和心里散发出的热量就像一个烧的旺旺的炉子,炉子里的蜂窝煤的十五个孔像十五颗小小的太阳。淡蓝的火苗在跳跃,像童年时走路的姿势,又像少年时或真或幻的忧愁。
如果可以,她愿意倾她所有来换取一份甜而稳妥的爱情。也许命中就注定有这么一劫。她遇到了文风,那个俊郎的仿佛可以撑起整个世界的男子,论年岁,他比珍珍大两岁,论级别,却是珍珍珍的下属。两个人一同走在大街上,便和了那句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就这样爱上了,爱砰然有声,比流水更速疾,在几分钟内就经历了春、夏、秋,一棵无花果树,就算她如何几乎完全放弃开花,就进入逢时决断时的果实,未被赞颂,折弯的枝条向下,向上运输浆汁,而它从睡眠中涌起,几乎还没醒,就进入她最甜美的运作的幸福中。
文风,文风,他是她的世界她的城池。
一日,珍珍收到一逢信,故意为之的笔迹,上面说:“你不要太相信文风,他不见得就真心对你好。”
“神经病”,珍珍把信仍到了垃圾桶
三日后,珍珍又收到一封信,笔迹与上次的一模一样,“文风不值得你爱,求你放手,他会伤害你的。”珍珍还是把信扔进了垃圾桶,她来不及细想,她得赶紧回家为文风煲罗宋汤。
昏黄的暧昧流转的灯,珍珍与文风肌肤相亲,文风的双手在她的身体上游动,像迷路的孩子在寻找回家的路,一点一滴,一丝一缕地把一个女人完完整整地找回来了。珍珍就像一棵久旱的榕树,尽管每一根树枝,每一片树叶都渴望水分,但在庞大根系的支撑下,榕树外表依然枝繁叶茂。直到如酥的春雨扑面而来,榕树的每一根树枝,每一片树叶才无法抗拒地觉醒了……在文风细腻的亲吻中,珍珍忘记了一切:她忘记了环境,忘记了身体,忘记了姓名,忘记了对象,忘记了顾忌,忘记了躯体……最后,她简直连欲望,连感觉也忘记了。
“宝贝,去日本的人决定了吗?”关上灯,文风搂住珍珍。
“公司决定派我去,这次去的时间比较长,我怕我会想你的,那怎么办?”珍珍勾住文风的脖子。
“我还没有去过日本,那边的樱花真的很漂亮吧?”
“是的,如果你想去的话你替我去好了,我可不想你有遗憾。”
“谢谢宝贝,我好爱你啊。”文风把珍珍抱的更紧。
文风说:“在这个能量守衡原理支配的世界里,有人欢喜有人哭泣,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有人付出就有人辜负。他辜负了珍珍,不准备乞求珍珍的原谅。”
在办公室里看到文风发来的邮件时,珍珍一下子软掉了。无数只疯鸟倏忽间飞起来,拍打的翅膀令树叶疾翻,如飓风骤起,瞬间悲伤呼啸而来,疼痛如黑夜里的白光闪现,仿佛即将破晓。
她惨然一笑,摇晃着向着门口走去。她要赶紧回家去痛,外面风大,她却忘记了穿上风衣。
她对自己说:“我的头发好长了,剪掉吧。”
她拿出抽屉里的剪刀,开始剪头发。眼神呆呆的,每剪下一缕,都回拿到眼前仔细地看一看,身守分离的感觉,也不过这么简单,只一剪这么下去,丝质的发丝就枯萎了,毫无光泽,死去了。
她觉得自己累了,就用刀尖对着自己的手腕刺下去,血液在她的手腕上跳跃,宛如一只火焰直串的酒精灯。
珍珍想好好地睡一觉,她睡着了,梦里回了一趟家,白鸽般的房舍,火焰般的草堆,叶脉般的小路,还有忧伤的井沿和灰堆。她和玉容去河边洗脚,星星倒影在水里,就像一个长了雀斑的小姑娘,风轻轻地吹拂着,小姑娘睡的如此的恬静,月亮像是她扎在头上的黄丝巾,风一吹,也轻轻地飘动起来。明明是在河边的,醒来却是在容姐的床上。在河边睡着了,容姐把她背回了家。
明明是在向地狱旅行的路上,醒来时,却在医院洁白的床上。
那个拿着保温桶走进房间的女人,“容姐”,这么多年了,容姐已变成一个饱经风霜的妇人了,可她的眼神没变,她身体里那温暖的气息没变,走路时还是脚步轻轻。
珍珍倒在容姐的怀里,无声的哭泣着。她感到身体里有口深渊,两股清泉源源不断地从眼睛里突涌出来,抹干又湿了,索性不抹了,随它们四处流淌,心就像掉光树叶的枯枝,脆弱而冷硬,枯枝上的美丽雪凇,不过是废气的凝结。
容姐也哭了,眼泪顺着面颊上的皱纹裂开来,就像刚摔下沿缝蜿蜒裂开的碗。
珍珍知道了,容姐的儿子五岁了,明年要上学前班,容姐进城来给儿子挣学费,就在珍珍他们公司做清洁员,已经做了两个年头了,看到珍珍这么出息,也不想给她丢脸,也就没有想过去相认。
珍珍问:“那你怎么知道我要出事了啊?”
容姐盛来一碗黑米粥,她知道珍珍从小就喜欢那黑米粥,舀一勺放到嘴里,每一颗红黑米都会软软地化掉,沙沙的感觉像是在轻轻地打磨舌头。
“那天我正擦你办公室走廊的窗玻璃,文风两个小时之间去了你那里三趟,后来你们还手拉手一起去吃饭,我就知道你们的关系不寻常了。”
“那个信是你?”
“是我写的,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文风为人不好,也蛮花心,以前公司里有个妹子叫李丽,是我们的老乡,长的蛮标致,在公司招待所做接待,文风看上了她,她也是财迷心窍,后来还怀上了娃娃,她不晓得么办,文风又不再搭理她,她找我商量,我陪她去医院打了娃娃,后来她就回家去了。”
珍珍推开了容姐送过来的黑米粥。
珍珍突然捂住了嘴巴望厕所里冲进去,因为她觉得胸膛里有很多的东西往上翻涌,从身体深处沿着胃,沿着食道,沿着喉咙,贴着扁桃体贴着口腔朝上翻腾。她用尽全力捂住嘴巴直到下巴发痛,拧开厕所的门冲进去,然后用里地把门“砰”的关上。那一刻世界重新回归宁静潮水沸腾后重回平静,镜面的湖水安静地沉睡,像是再也不会拥有波澜。这世上,还有这么恶心的人。
一扇门就隔开了一整段曾经灿烂曾经灼灼光华的人生。那些小说里频繁出现的“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等词语所指的情形原来真实地存在着。珍珍觉得自己又一次输给了命运翻云覆雨的手掌,摔的遍体鳞伤,摔的遍体鳞伤。
珍珍身体恢复之后,新年也就到了,容姐把给儿子买的书,给兵周买的羊毛衫,给公婆买的保暖内衣塞了满满一个大包。腊月二十八到了,大街上都是回家过年的人。步履匆匆,但脸上却挂着笑容。回家,过年,多么招人向往,多么亲切的字眼。容姐把珍珍也拉上了归家的列车。
到家的地一天,娘高兴的不知所措,她以为女儿今年不会回来了,但她还是趁有太阳的日子把被子晒的暖暖的。而且没有忘记在珍珍临睡前,又把一个焐脚的瓶子放在珍珍的脚头。
乡村的夜,是漆黑而静谧的,它的漆黑是甘美的漆黑。如同埋在野麦地里的洋芋,它的静谧是圣洁的静谧,如同羊齿草上的露水。月亮在树梢上,像一盏油灯,散发着回忆的光芒。
这一晚,珍珍睡的很安适。她做了一晚上的梦,梦里尽是些好人,她觉得自己就像有一个被宠坏了的小丫头,捧着一个大大的糖罐子,舌头一天到晚都是甜津津的。
第二天,娘亲唤珍珍起床吃早饭,因为吃过饭就要赶着火烧杀年猪。
娘说:“今儿难得是个好晴天,一点都不冷。”又摸摸焐脚瓶子,还是热乎着呢。
“娘啊,我今天先给奶奶去上坟,下午屋里头不忙的话,去看看容姐的儿子,你说行还是不行撒?”离开家乡已经有十来个年头了,珍珍的一口乡音仍讲的脆嫩极了,那么溜口,连娘亲都一愣一愣的,出去这久了,怎还是像那个当年背着一个背篓到处割猪草的闺女啊,手划伤了也不晓得讲一声,从口袋里翻出点棉絮敷在伤口上止止血又去割,懂事的只叫人心里都疼。怎么这好的闺女还没有个归宿呢?娘亲擦擦湿了的眼睛。
“好嘛,好嘛,你去就是,屋头没有什么事,这些天都闲的很。”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可爱的小燕子,已飞回家门……妈妈的吻,甜蜜的吻,叫我思念到如今……”珍珍一边叠被子,一边哼着小时候在娘亲怀里唱过的歌,眉眼儿也笑开了,那些个坎儿,珍珍已经都跨过去了。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你走你的奈何桥,我唱我的夕阳调,谁的孤独,像一把刀,杀了我的外婆桥,杀了我的念奴桥。”窗外,小孩子在快活地哼唱着这首哀伤的歌谣,竟然也别有一番韵味。珍珍淡然一笑,“娘亲,我到容姐家去,不知道她家的大黄狗凶不凶?”
-全文完-
▷ 进入细宛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