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关于杜拉斯的随想与笔录向天而歌

发表于-2006年08月31日 早上8:17评论-1条

很久以来,我都想说说我对杜拉斯的感觉(其实我更喜欢叫她杜拉),每次打开电脑准备敲下的时候,心里就开始犹豫,想起杜拉在《长别离》中的对白:

皮尔:“你是不肯呢,还是不能把心事告诉我?” 

黛蕾丝轻声答道:“不能。我即便想说,也不知从何说起。”

我不知从何说起。

2001年的冬天,我遇到了《情人》和情人的杜拉斯。每当我回忆第一次读到《情人》的情景,我就会感谢一个人,y君,如果不是她拒绝了h君表达爱意的礼物《情人》,我就不会从h君悻悻的手中得到《情人》,那样,我和《情人》的相遇最少要推迟一年。因为,一年以后,我遇到了王小波,在被他天马行空征服的同时,我才有可能凭借他的底气十足去阅读一本“我总觉得读过了《情人》,就算知道了现代小说艺术;读过道乾先生的译笔,就算知道什么是现代中国的文学语言了。”的杰作。

回到2001年的那个冬天,窗外的冷风不时从窗缝里萧萧吹进,我躺在h君的床上,百无聊赖,随手翻开了《情人》的第一页。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我已经老了。我已经老了。一个闪电瞬间击中了我,我懵了良久终于回过神来,兴奋的来了个鲤鱼打挺,这个鲤鱼打挺几乎完美,为什么说几乎完美呢,因为在整个动作完成到百分之九十的时候,我的脑袋碰到了h君上铺的床板,很疼,但我的心理很高兴。我知道我已经遭遇我阅读生涯有史以来最绝望的抒情,最沧桑的爱恋,最沉郁的顿挫,最透骨的悲凉,那种感觉是无法形容的,夹杂着惊叹、凄凉、绝望、联想,和油然而生的自怜甚至自恋。随后,那个男人的话又是一次强烈的冲击。他的表达方式本身对我来说就很新颖,他只是要说一句“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却把这句话里的“年轻”和“现在”反复强调,而最后“备受摧残”四个字出来时,简直就是惊心动魄。他这句话的意思更令人产生无限感想,从前面“我已经老了”下来,语义既一脉相承,又是截然相反。赞赏、伤感、骄傲、沧桑,每咀嚼一遍,都会有新的会意。

我还清晰记得,就在我陶醉的时候,碰巧宿管老舒来串门,我一把拉住了他,将我对这个开头的狂热表示给他,从他的面部表情判断,我知道他没有领会个中奥妙。五年后,2006年的春天,我再一次回到当年的校园时,我又遇到了他,他还认识我。在校门口的传达室里,我们聊了一会家常,最后,他说,五年前,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考上大学,而且十有八九要进中文系,因为我还从来没有看见一个人像个傻瓜样手舞足蹈,仅仅因为几行字。我们在不同的时间里交换了相同的记忆,一时怆然。

今天,从最初的相遇到现在,《情人》我已通读不下二十遍。最近的一次印象深刻的重读是在大学二年级的暑假。那个暑假,我没有回家,在寝室里,在孤独的夜晚,为了打发时间,我在电脑上一遍又一遍的默写《情人》中的段落,这个漫长暑假的默写,我觉得又一步深入了《情人》。许多段落已是烂熟于心,即使还不能倒背如流,顺背如流是肯定没有问题的。我曾经读到一个人,他说,一个人一辈子只要读懂几本书就可以成为一个不虚此生的人。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这样的人。

但是我又要承认自己是进不了情人的世界的。想深入感觉杜拉的小说,要有对语言的高度敏感和天赋直觉,要有一种深刻而复杂的心理体验,要有一种对异类生活的理解与包容,甚至是向往与沉醉。杜拉斯是一位实验型的作家,她的表达追求多样性和丰富性,而不太在乎文本的可读性。通俗是杜拉斯不齿做到的。

杜拉的小说是诗化的小说,有限语言的背后是无限的故事,如中国山水画,寥寥几笔,却能激起无限的意想空间。她会制造空白,词与词之间、句子与句子之间、段落与段落之间创造了空白。这一切就像米歇尔·莱蒙著《法国现代小说史》讲的那样:“如果说娜塔丽·萨洛特写的是反小说的话,那么,玛格丽特·杜拉斯可以说写的是前小说:在这个空间和她开了个头的这个时间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着重写的是一个故事的可能情况,但故事却永远不会发生;万一发生了,就暴露了世界上存在的奥秘。她只讲述发生的很少的一点点事情,再添上心里所想的很少的一点点东西,就这样她成功地创造了一种令人心碎的悲怆气氛;这种悲怆气氛与人的存在非常逼近而和愉快的心境相距甚远。”

杜拉的小说是内心的小说,有些人,像普鲁斯特,像杜拉,他们一生都在回忆。内心生活就是一条涌动不息的河流,它会停止但不会枯竭。像玛格丽特·杜拉斯这样的人,会写到死。一生都在回忆。在回忆之中,过去的一切都是活的,它们是河流之中的水。坟墓中的杜拉斯会如此感叹:关于回忆,关于她,关于她和他的故事,最好的东西还没有写出来。它们有更出色的形式存在着,但这次、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判断一个实验型的作家有没有天才,就看他能否将一个简单的故事讲的张弛有度,能否将内心的生活演绎的精彩动人,清晰,巨大,直接,而且悲怆。

杜拉的语句是毁灭的语句。《情人》里的几乎每个句子都充满了毁灭感。“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这个形象,我是时常想到的,这个形象,只有我一个能看到,这个形象,我却从来不曾说起。”“我的生命的历史并不存在。那是不存在的,没有的。并没有什么中心。也没有什么道路,线索。”

杜拉的小说简练,且不乏复沓,悲惨的图景寥寥几幅就成咏叹,眼泪在平静的叙述之下是多余的。难过在阅读完毕之后更深更猛烈地席卷而来。情人就是诗歌。杜拉说过,小说要么是诗,要么什么也不是。

老实说,杜拉的很多小说我看不懂,或者我根本已经没有耐心看下去了,来做一次开始痛苦,最后愉悦,然而时间漫长的调情。遇到《情人》的时候,我一十六岁,正是敏感异常的年龄,一见钟情,或者一夜迷情。后来上了大学,我感觉世界打开了更为遥远的窗子,我发现了更多的宝库,像一头饥不择食的狼,一个初出茅庐的牛犊子,生猛,强悍,咄咄逼人,但是没有方向,我的胃口就这样败坏了,凡是不能在第一时间产生速度感,感觉刀锋掠过面颊的冰凉,我都会放弃。吃快餐太久了,味觉会不知不觉的平庸。

《情人》在中国,据我所知最少有三个版本,其中毫无疑问的以王道乾先生的译笔为上佳。但是做过翻译的人都知道,要在两种语言之间游刃有余是不可能的。从这一点上说,我已经不知道自己丧失了多少未曾触摸的精华。

对于情人的段落,我最喜欢的是故事进入尾声的那长长数段。这是一首长诗。“我”的绝望与悲伤,在这次航行中得到了完美的展示,跑进大海的人,午夜的肖邦,幽蓝的大海,人称的转化……

“有一次在旅途中,当轮船正横渡这个大洋的时候,有个旅客在深夜中死去了。她已经记不很清楚到底是在这次旅行中,还是在另外一次旅行中发生的事。当时有一些旅客正在头等舱里打牌,在这些打牌人当中,有一个青年男子,忽然间,只见这个男子二话没说,把牌一摔便走出酒吧,跑步穿过甲板,然后纵身跳进海里。当这艘正在全速前进的轮船停下来的时候,他的躯体已经无影无踪了。

另一次,也还是在这次旅途中,同样在横渡这个大洋的时候。当夜色已以降临,从主甲板上的大厅里突然传来一阵音乐声,那是一首肖邦的圆舞曲。她认得这首曲子,并且和它有过一段隐秘的关系,因为她曾经学过这首曲子,可是尽管她整整花了几个月的功夫也仍然无法弹好这首曲子,最后弄得妈妈只好同意她放弃练习弹钢琴。这天夜里,这位姑娘在此以前已经在轮船上熬过了许许多多个迷茫的夜晚,当肖邦的这首曲子在明朗的天空中回荡的时候,她正在场。当时连一丝风都没有,这乐声传遍整艘黑暗的轮船,它象上天的旨意,不晓得与什么有关,它又象上帝的命令,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内容。这位姑娘笔直地站在那里,仿佛她也想投身于茫茫的大海之中。后来她哭了,因为她想念那位堤岸的男人,她突然不敢肯定她没爱过这个男人,没有这种她没有见过的爱情,因为这爱情已经在历史中消逝,就象流水消失在沙漠里一样。可现在,也仅仅是现在,当这首乐曲撒遍大海的时候,她才重新发现这种业已消逝的爱情。这一发现正象小哥哥后来通过死亡获得了他的永生一样。

在她的周围,人们都熟睡了,虽然乐声萦绕在他们身边,但却没有把他们吵醒,他们全都安详地睡着。姑娘觉得她刚刚经历过了一个最寂静的夜晚,后来在整个横渡印度洋的旅途中,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寂静的夜晚。她觉得就在那天夜里,她仿佛看见她的小哥哥和一个女人出现在甲板上。他倚在舷墙上,把她抱住,于是他们便互相接吻。姑娘躲在一旁,以便看得更加清楚。她认出来这个女的是谁。她已经和小哥哥结合在一起,他们再也不分离。这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可她的丈夫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察出来。在旅途的最后日子里,小哥哥和这个女人整天都呆在船舱里,只是到了夜里他们才出来。在这些日子里,小哥哥看着他的妈妈和他的妹妹,不过看来他并没有认出她们来。妈妈变得非常凶狠,她默不作声,嫉妒眼红。而她,小妹妹,她却有所担心。她觉得这个女人很幸福,可同时她又担心小哥哥后来所遭的厄运。她原以为他会扔掉她们,自己跟着这个女人去,然而没有,在回到法国的时候,他又和她们团聚了。

她不知道在那个白人姑娘走后多长时间他才执行父亲的旨意,和那个十年前就被家里指定嫁给他的姑娘结了婚。这个姑娘也是一个千金小姐,浑身披金带玉,珠翠满头。这个中国姑娘原籍也是北方抚顺市人,跟随父母来到此地。

他一定很长时间无法和她相处,无法给她播下传宗接代的确子。他和那个白人姑娘的往事一定记忆犹新,她那躯体一定还在那里,横躺在床上。白天姑娘也一定长时间依旧受到他那情欲的支配,使她冲动,情意绵绵而陷入愁思之中。后来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一切都变成可能的了。正当他对那位白人姑娘的情欲发展到无可忍耐的地步时,在那狂热之中,他一定会重新发现这个白人姑娘的形象,而他正是怀着对这个白人姑娘的那种强烈的欲望和另一个女人结合了。他一定是通过想象来使自己从这个女人身上获得满足,并且也是通过想象去完成家庭、天意以及那北方的祖宗对他所赋予他的使命:传宗接代。

也许她已经知道原先这个白人姑娘的存在。她曾经用过沙沥当地的女仆,而这些女仆都知道这段历史,她们一定会对她透露一点风声。她一定会很痛苦。她们两个可能都是同岁人,十六岁。在那洞房花烛夜,她是否看见她的新郎在悲伤落泪?而她会去安慰他吗?一个十六岁的姑娘,一个叁十年代的中国未婚妻,能够体面大方地安慰一个成年人的这种应该由她承担的苦楚吗?谁晓得?也许她自己欺骗自己,也许她和他抱头大哭,一宵之间彼此没说一句话。后来,痛哭之后,情感终于代替了悲伤。

在《我的师承》中,王小波说,有位意大利的朋友告诉他说,卡尔维诺的小说读起来极为悦耳,像一串清脆的珠子洒落于地。”在读优秀的小说时候,我虽然没有像珠子落地的感觉,我的汉语学的不好,有时候那种韵律读不出来,但是其中绵密的情感,我还是感受出来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做为汉语的热爱者,我也要像王小波那样对王道乾这样的大师表示敬意。你你们让我相信今天文学魅力的衰减,不是因为汉语本身的能力。

杜拉斯的书很多,其他的也写的非常好,但是都没有做到《情人》的声名远播。我常常想,造化是如此的神奇:假如没有h君的痴恋,没有y君的决绝,我又怎么能碰到杜拉?假如没有杜拉斯,我该如何用别人的口表述自己的心,我们人类的多少隐秘情感就永远在深处隐秘,无人得知,无法得知啊,感谢这些伟大的天才。

《情人》,不仅给我带来阅读的快乐,带来愉悦和慰藉,而且也更加加深了我对人类悲伤情绪完美表达的迷恋,我始终在探索这条路,在这背后,是王小波的另外一句话:“人活在世上,不必什么都知道,只知道最好的就够了。为了我知道的这些,我要感谢杜拉斯,感谢王道乾和穆旦——他们是我真正敬爱的人。”

h君不是个天才,最起码是个人才。在很早以前,我们就是莫逆之交了,许多外国文学的知识我是从他那里copy来,像个二手贩子四处兜售。至今,我仍然清晰记得,他向我讲述《基督山伯爵》中法里亚神甫准备越狱的种种天才行动时的津津乐道,当他引述法里亚告诫爱德蒙·邓蒂斯的话,“学习并不等于认识。有学问的人和能认识的人是不同的。记忆造就了前者,哲学造就了后者。”时,我无法描述我当时的心情,醍醐灌顶,振聋发聩,黄钟大吕,青天霹雳,当头棒喝……这句话深刻的影响了我,我向此努力。后来我甚至据此找到了威廉·詹姆斯的一句话:“人的难题不在于他将采取何种行动,而在于他想成为何种人。”

后来,我和h君分道扬镳,高二分科的时候,他毫无意外的去了理科班,我毫无疑问的去了文科班。我的毫无意外其实还是有意外的,高一的时候,我的学习成绩不好也不坏,文理还是比较接近的,在那个重理轻文的学校,当同学知道我去了文科班以后,惊讶无比,班主任还多次做工作劝我学理。两年后,我和h君都顺利的上了大学,不过他如愿以偿,去了金陵风流地,而我沦落到一个不起眼的三流大学。在不同的路上我们越远,有限的几次相逢中,几句家常后,我们更多的开始了神情默然,孤言寡语。这个时候,我就会想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心中凄然。

我曾经多次向关心我的朋友们表示,我其实缺少一种对文字的控制能力,而且我的语言充满了错误,许多基本的语法规则都搞不明白,要知道“她的女儿”和“她得女儿”是截然相反的,在练习的过程中,会有各种各样的插曲出现,它们争先恐后,跳进我的大脑,我不断地为自己一个又一个崭新的妙想而激动,信马由缰,不知所终。这种特质特别适合酒至半酣时的神侃,但不适合成功。也许,像杜拉样,我适合拍电影,蒙太奇,或者做个语文老师。

这个关于杜拉的东西,是个非常随感的东西,三五成段,有空我就写点。有很多地方是我的想法,但不是我的原创,我需要学习,模仿。今天组织了半天放弃了努力。我尊敬杜拉,学习杜拉,但我不想走的太远,毕竟这里是中国,不是法国,我要生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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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简凌点评:

读一个人,就多少受她的影响。
学习,模仿,然后物化成另一个杜拉。
文字淡雅,别有风味!

文章评论共[1]个
古草-评论

你好,请修改好版面后再发,段落前空两格,谢谢:)at:2006年08月31日 早上8: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