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不曾出生的岁月里,我年轻的双亲已经把他们自己的一生交付给一块叫滇西高原的土地保管。他们是这块土地的孩子,从出生到死亡永远都是。他们幼小时的哭泣、伤心,少年时的恋爱都发生在这里,他们有一天也将回到泥土当中。
我幼小的眼睛和稚嫩的心灵阅读的第一部书里,母亲、父亲用爱和泪水写下了亲情,土地用粗糙的文字写下了起伏纵横的山峦,细小的村庄,红土里的劳作。同自己的父母亲一样,我将自己的生命交付给高原上的土地和村庄永远的保管。
低下头,弯下腰,撒下一粒粒饱满的包谷种,等待着秋天沉重的收获。低下头,弯下腰,汗水里收割一茬茬金色的稻谷,平静的度过农闲的腊月。抬起头,炽烈的阳光里一阵阵眩晕,晒黑脸庞以及身体上裸露的皮肤,呈现出古铜色。抬起头,头顶闪烁的星星之间铺展开年少的梦想,生命从梦想开始。
一个孩子的记忆从流汗、劳作开始。一面贫瘠而陡峭的山坡上,一个玩泥巴、放羊的小孩跳跃着,靠近空气中悬浮的阳光颗粒,以牛的忍耐学习劳作,在劳作中长成一个充满力量的男人。黑里透红的皮肤,夜色一样黑的眼睛,他鼓突的肌肉线条清晰,手臂上因为用力而搏起的青筋,在皮肤下纠缠着,充满男人的力量。蚕豆大小的汗珠从额上滑落,打湿了脚下红色的泥土。
劳作是快乐的,收获是幸福的,春种秋收的日子里充满了知足和喜悦。双手捧起一只土碗,大口大口吞咽米饭。当食物充满胃部的时候,有一种温暖从体内扩散,温暖了整个身体。
烈日刺痛了皮肤,蛰得脸上的皮肤深疼。疲惫和炎热交织在火一样的空气里,被粗鲁而干燥的阳光点燃,一棵矮小的柳树枯萎着叶子低着头叹息,田埂边的小草低伏着头,不敢抬头看阳光,害怕刺伤自己的眼睛,刺痛自己娇嫩的身体,脾气暴躁的风也躲藏了身影。
山坡上散落着零星住户,漂浮几许青烟的村庄里,空气同泥土一样干燥,因为没有风,寂静中显得格外的闷热。向上弯曲的石板路上看不见一个山民,似乎所有人都藏了起来。推开一道老旧的门,一只身上、毛发间粘满泥土和干草的土狗伏在背阴的墙角下,紧闭着眼睛。柔软的身体瘫在地上,更象一个软体动物,只有胸部还微微的动着,随着呼吸的节奏而收缩、突起。它不愿意走动,懒得叫唤,哪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让它心烦意乱,耗尽所有力气。
屋檐下,屋檐槛上一个阿婆眯着一双小眼睛,编着草绳。她的眼睛眯着,透进一丝微弱的光亮,她用脚固定住草绳的一端,两只手将水浸泡后非常柔韧的稻草编在一起,动作缓慢而熟练,更象是一种舞蹈,一种与劳作有关的舞蹈,转瞬之间她脚下的绳子绕成了一小堆。
梨树下拴着的那头毛驴,毛色杂乱毫无规则,被充满成熟身体的欲望不停地折磨着。它昂着头,咧开巨大的嘴巴,露出被磨平的牙齿,发出刺耳的叫唤,令人毛骨悚然。原本就躁动的心忐忑不安。它不停地跳动,奔跑,却被套牢脖子的绳索固定在一块狭小的空地上。它时而在地上打滚,时而昂起头嘶叫,表情痛苦而绝望,它甚至想到了自杀以结束痛苦。
立在红色泥土里的男人满头大汗,嘴里不停地咒骂:“狗日的天,真它妈的晒……”他用自己的手背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不让汗水顺着眼角流进眼睛里。他一脸无奈,四处瞧了瞧,却找不到一棵树或是一座田房可以乘凉,只好无奈地坐在田埂上。他点燃一支纸烟,在蓝色的烟雾里等待送晌午饭的妻子到来,凭几十年喝酒的经验和对酒的深刻认识想象着酒诱人的香味。
男人的旁边蹲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头发蓬乱,脸色黎黑,身体象干燥的松枝一样的消瘦。他光着双脚坐在翻好的土块之间,一双大大的黑眼睛闪着好奇的光亮。他抓起一把红土,合了一些水,不停的捏着,揉着,把泥块放在手心里来回的搓着,他试图捏出一匹马来。可红土的粘性太差,他只捏出了马的头和身子,至于马头上的耳朵以及马身体上的四条腿,他却怎么也无法弄好。他把马的身子放在田埂上,用手托着下巴,睁大好奇的眼睛看着。忽然他想出了一个聪明的办法:先捏出马的四条腿来,然后将小木棍插进马腿里,留出一小段木棍,再把马腿插在马的身子上,他成功的拼出了一匹泥马。
孩子的父亲坐在孩子的身旁,却只顾自己抽烟,没看一眼孩子,也没有同他说话。山里的孩子就象这山坡上的野桃一样自然的生长,没有经过嫁接,也没有施过化肥,更没有人迫不及待的拔苗助长。
果园里,枝叶扶疏的苹果树枝叶间,悄悄垂下了核桃大小的青苹果,阳光照耀下偷偷的笑着,那微笑很神秘,但经验老道的农人一眼便看穿了它们的那点心思。苹果树荫里一只秃尾巴的母鸡正悠闲地踱着步子,它在草丛里仔细瞅了瞅,又用嘴啄了啄,在一片枯黄的叶子下啄出一条长长的虫子。它不停的叫唤,唤来它自己毛茸茸的孩子们,一家人围在一起美美的大吃了一顿。
果园门口有一间小屋,是看果园的人住的。看果园的是一个很胖的老头,挂在他身上的肥肉象许多个救生圈,一圈比一圈大。他靠在门边睡着了,不停的打着呼噜,那声音很大,而且很有节奏,忽高忽低,中间还有短暂的停顿。五六个黑黑的小孩在果园四周围着的荆棘边上站着,他们盯着那个睡着的胖老头,知道机会来了,一溜烟串进果园。
孩子们手慌脚乱的采着熟透的桃子,忽然拴在墙角的土狗汪汪叫唤起来,一个孩子瞎得扔下果子就跑。胖老头睁开眼,看到一群孩子正在偷他的果子,站起身大呵一声,缓慢地跑去追四散的孩子们,可他那无比笨重的身躯下那双过于袖珍的腿实在无法跑快。孩子们转眼间就逃出了果园,他只好站在门口朝孩子们逃离的方向大喊大叫:“你们这些死杂种,有人养没人教的……”孩子们用衣服兜了许多桃子,也不回头,欢快的走远了。
小河边的树枝微微的摇了摇,叶子闪着光,他们知道风来了。田埂上坐着的那个男人站起身,在风中展开了手臂,风吹在赤luo的身上,那感觉很美,很凉爽。他举起锄头,用力的挖了下去,坚硬的土巴与金属相撞发出嘭嘭的声响,同时男人的嘴里挤出嘿哧嘿哧的声音。泥土被不停的挖开,肉体的力量和坚韧是土地无法比拟的。
弯曲的田埂上走来一位提水壶、背竹篓的妇女,她是男人的妻子,给男人送饭来了。男人在女人的一声叫唤里停下来,走到女人和孩子旁边坐下,拿起一双筷子,端起一只比孩子的头还大的碗,大口大口的吞咽着。当比平时稍硬的米饭进入他嘴里,他津津有味的咀嚼着,嘴里有一股甜甜的味道,他用筷子夹了一块半个手掌大小的肥肉送进嘴里,满嘴是油,可他依然感觉嘴里的味道很单调,不足以引诱他的食欲。“孩子他妈,有泡辣子吗?”那女人从竹篓中端出一碗泡辣子,男人用手拿了一条红彤彤的辣椒,大口嚼着,此时辣子的香味和辛辣味交融在他的舌尖上,混合着米饭的味道,那感觉丰富多了,也厚重多了。女人用筷子把最后一点肉夹给了她瘦小的孩子,孩子一嘴就咽了下去。
男人扛着锄头,女人将孩子背在竹篓里,一前一后走在如一面硕大的鼓的夕阳旁边,穿过夕阳走远。夕阳染红了他们的身体,周围的山坡,山林,土地。
长久地弯着身子,猛然间一抬头,刺眼的阳光里一阵阵的眩晕,阳光下一个个片段闪现。阳光呈现了劳作的场面,呈现了生命的温暖和充实。阳光里,汗水里一切已经注定,我走不出滇西高原土地的宽广,走不出母亲视线的温暖和辽远。我将是用双脚行走,用双手劳作的踏踏实实的男人,以劳作为生,被一个简单但真实的女人用拴牛的绳子拴牢我的心,拴在木屋旁边,拴牢在女人旁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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